沈寻不跟他客气,叉上就是一大口。他“啊”了一声,嘴角往下一咧。
沈寻故意道:“怎么?”
“没怎么。”他垂着脑袋,“你吃吧。”
沈寻又吃了一口,这才递给他,笑着往他脑袋上一拍,“我只吃了三分之一,剩下全是你的,没亏待你吧?”
他狼吞虎咽地呼了一口,答非所问道:“吃着没怪味儿啊。”
沈寻靠在桌边温和地看他,“没怪味儿就放心吃。谁没吃过几包过期食品,出去都不好意思说是刑侦队的人。”
第10章 第十章
次日一早,颓废不堪的江映莎被送上警车。乐然隔着一段距离凝视她的背影,她蓦地回头,钝然的眸子里透出一抹介于恐惧与悲凉之间的浑浊。
像毫无生气的黑洞一样。
乐然眉峰轻轻一抖,下意识别过脸去。
乔羿伸了个懒腰,往他背上一拍,笑道:“昨晚睡得好吗?室友有没对你动手动脚?”
他嘴角抽了抽,刚想否认“动手动脚”这听着不太雅观的词,沈寻就转着钥匙走来,在乔羿后脑上砸了个爆栗,“就你话多,上车去。”
乔羿捂着脑袋,回头愤愤道:“有你这么对前辈的吗?有你这么对未来男朋友的吗?”
乐然额角一跳,“男朋友?”
“听他乱说。”沈寻拉开车门,抓着乔羿的后领往里塞,“第一,咱俩同年毕业,同时进入公安系统,你大我一岁不是你自认前辈的理由。第二,你这声‘男朋友’吓到我家徒弟了。”
我家徒弟?
乐然站在一旁暗自回味,不知重音应该放在“家”,还是“我家”,还是“徒弟”上。
但心头有种亮晶晶的感觉就是了。
乔羿抱着工具箱窝在座位上,瞪着沈寻道:“没良心的兔崽子!”
小白也坐了进去,冲乐然招手道:“快上车,争取中午前赶回去。出差一天,想念食堂的红烧肉了。”
乐然见后座被占,又见沈寻往驾驶座走去,忙道:“沈队,我来开吧,你休息一下。”
沈寻抬眼,“有驾照?”
“有。”
“水平如何?”
乐然挠挠耳根,“一边开‘勇士’吉普,一边打胸环靶十环的水平。”
后座里冒出一声“我靠,不愧是部队出来的”。
乡镇里,春天的气息总是比城市更加浓郁。
朝阳初生,青草与嫩叶上的露珠被镀上柔和的金光,宛如一串刚从贝壳里孕育出的珍珠。空气里飘着湿润的泥土香,雪白的梨花瓣曼妙起舞。乐然背对霞光而立,眸子格外明亮。
那眸光落在沈寻眼底,仿佛在心脏上平白勾出一根透明弦。轻轻一拨,便传出悠扬的弦音。
“好。”沈寻唇角一翘,绕到副驾,“你先开,累了我跟你换。”
大约前一晚都没睡好,车发动后,除了乐然,另外三人都各自闭目养神。周家镇有一截不短的砂石路,坑坑洼洼,尘土飞扬。乐然在部队里飙惯了军用吉普,此时却开得格外耐心,尽量减缓速度、减轻颠簸。
但即便如此,身子从座位上腾起的次数也不少于五次。
腾得最厉害的一次,他心虚地瞄了瞄副驾上的沈寻。本以为“金贵”的队长会蹙眉抱怨一句“搞什么”,人家却眼睛都没睁,抄手睡得像世外高人。
反倒是后面的小白和乔羿异口同声骂了句“我操”,骂完后乔羿还解释道:“乐小哥你开你的,我们骂的是这破路,不是你啊。”
从砂石路颠出来时,警车已经蒙上了一层黏糊糊的灰。乐然松了口气,正想拐入大路,沈寻的手机就响了。
极普通的系统铃声。
沈寻接起电话,声音比平时显得低沉,“老徐。”
“有又命案?”
乐然闻言一怔,不由得放慢车速,小白和乔羿也立即靠上来,凑在座椅间听动静。
沈寻眉头微蹙,“我还没上高速,最早得等到中午才能赶回来。”
“现场封锁起来,老徐你带痕检科的先赶过去,尸体别动,乔羿在我车上,我跟他一起去。”
“行,回见。”
挂断电话后,沈寻还没来得及叹气,小白就拍着椅背问:“寻哥,又是谁死了?”
“一个娱记。”沈寻揉揉眉心,又往脸上一抹,翻出一瓶薄荷味的木糖醇,“谁要?”
“我要,我要两颗。”小白伸手要抓,沈寻却倒出两颗往乐然手上递。乐然只拿了一颗,礼貌地说“谢谢沈队”,沈寻把剩下的一刻抛自己嘴里,看得小白挤眉弄眼道:“寻哥,你一个人吃了三颗!”
“我买的,我吃三十颗都没问题。”沈寻这才将瓶子丢给小白,“你们平时看《宇城商报》吗?”
“这年头谁还看报纸?”乔羿道,“怎么,这娱记是《宇城商报》的?”
“嗯,这人昨天去跑一个电影路演活动,到已经签了,红包也领了,但一直没在采访现场出现。报社文娱新闻部也联系不上他,稿子直接开天窗。”沈寻顿了顿,“今儿早上报社的清洁工在女卫生间发现他……死了。”
“女记者?”小白问。
沈寻摇头,“男的。”
乐然偏过脸,“男的死在女卫生间?”
“好好开你的车。”沈寻推他脑袋,“耳朵带着就行,眼睛给我直视前方。”
“哦。”乐然只好摆正身子,可脖子还是想往右边扭,又问一遍:“男的为什么死在女卫生间。”
小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乔羿道:“这俩没有逻辑关系吧?男的怎么就不能死在女卫生间?”
沈寻好笑地看着乐然,打趣道:“我发现你问题挺多的啊,话也不少,周旭东还跟我说你腼腆。”
乐然用余光斜了他一眼,不说话了。
乔羿笑了一会儿,问:“尸体情况怎么样?”
“不清楚,徐河长说脑袋都差点被割下来了。”沈寻说完拍了拍乐然的肩膀,“前面路平,开快一点,赶赶时间,现场早看为妙。”
乐然不记仇地点点头,油门一踩,几乎忘了自己开着的只是一辆普通警车,吓得小白连忙大喊:“慢慢慢!快不是你这个快法!这不是‘勇士’吉普!”
“知道了。”乐然下意识地嘟一下嘴,又将速度降下来,调整几次后,终于进入四平八稳模式。
路上,沈寻接了几通电话,赶在去现场之前,大致摸清了受害人的情况。
死者吴令洋,男,《宇城商报》文娱新闻部记者,35岁,未婚,丰岚县人,曾是《宇城商报》社会新闻部首席记者,3年前因报道虚假新闻被停职,半年后调去文娱新闻部,负责电影新闻口线。当日,他下午1点47分离开报社大楼,乘出租车赶往虹照区的丽景大酒店参加活动。监控和签到簿均显示,他在2点23分领走一个红包,但此后消失无踪,既未出酒店,又未到采访大厅。报社的监控也未拍到他何时进入女卫生间,更未拍到可疑人员。现场照片显示,他跪伏在马桶上,脑袋一半浸在血水下,头与身子几近分家。
小白拿着沈寻的手机直感慨,“死得真惨。”
高速进城方向有些拥堵,一路缓行入城,耽误了半个多小时。临到报社大楼时,沈寻让乐然将车靠边。
乐然看看不远处的警戒线,“不开去报社的停车场吗?”
“不了,这巷子里有一家海味馄饨,咱们吃了走过去,当做消食。”沈寻推开车门,见他还没动,催促道:“快啊,坐傻了?”
“还吃馄饨?”乐然眉头挑得一边高一边低,“不赶时间了?”
“再赶时间也得先解决温饱。行了快下来吧,现在不吃,等会儿你想吃都吃不下。”
刚才照片发过来时,乐然在开车,没好意思扭头说“我也要看”,这会儿听沈寻一说,脑子里立即浮现出江旭李小卉那稀巴烂的脑袋,胃汁翻涌,肚子却没脸没皮地叫起来。
沈寻哼笑,往他腹部一拍,“少年人,嘴上说着不吃,这儿还挺诚实的嘛。”
乐然老实,没听出这句话里的戏谑,跟着拐入小巷,一碗三两的馄饨吃了没饱,又加了一屉灌汤包和二两馄饨。
小白撞撞沈寻的手肘,小声说:“这等会儿得吐一地吧?”
沈寻不知哪来的自信,笑道:“不会。”
乐然还真给他争了一口气,进入案发现场时虽出了一头冷汗,胃里也如前一天一般翻江倒海,但到底没有吐出来。
乔羿与提前赶到的助手将吴令洋从马桶上挪下来,使其平躺在地上,查看完颈部的伤口后起身道:“喉管、颈骨全部被切断,凶器是一把非常锋利的匕首。”
“匕首?不是砍刀?”沈寻蹙眉寻思,“割了很多次?”
“不,切面整齐,只有两道切痕。砍刀砍不出这种效果。”
“两次就割成这样?”沈寻蹲在吴令洋头部上方,端详着伤口,自言自语道:“匕首?”
“所以我说是非常锋利的匕首。”乔羿双手压在伤口上,“而且据我感觉,这不是激情杀人。”
“怎么说?”
“凶手的手法很纯属,第一刀,割断喉管,第二刀,斩断颈骨。这两刀都极其利落,应该是个训练有素,又冷静平稳的人。”
沈寻虚起眼,片刻后突然抬头道:“乐然,过来。”
乐然立即走近,站得笔直,“沈队。”
“刚才乔羿说的话你听见了?”
“听见了。”
“那你说说,你们特种部队里,有没有什么能造成这种伤口的匕首?”
乐然神色一松,“有,特种部队和一般侦察兵部队里都有。”
“什么匕首?”
“伞兵匕首。”
沈寻眸光渐深,“如果是你,你有没能力用伞兵匕首割出类似的伤口?”
乐然眼皮一张,为难道:“我……”
乔羿踢了沈寻一脚,“瞎问什么鬼问题!”
沈寻不理他,面色凝重地看着乐然,“我不是怀疑你,你昨天到今天都跟我在一起,你要成嫌疑人了,那我呢?只是想了解一下,到底是什么人、什么工具能造成这种伤口。”
乐然抿了抿下唇,犹豫几秒,点头道:“我,我能。”
乔羿发现沈寻的脸色猛然间变得狠辣而阴鸷。
小白问:“伞兵匕首这么厉害?”
“嗯。”乐然解释道:“伞兵匕首是每个参与伞降的士兵必备的工具,一旦出现空中特勤,我们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割断主伞伞绳,打开备用伞。所以伞兵匕首做工考究,是各类侦察兵匕首里最锋利、用起来最顺手的一种。”
“所以有过部队伞降经历的人都能这样……”沈寻伸出右手,在吴令洋脖子上方一抹。
“也不一定。”乐然说,“特种兵经过专业刀术训练,类似割喉是必须掌握的技能之一,其他部队我不清楚,有的空降兵、侦察兵只负责情报采集与物资运输,可能做不到这么专业。”
沈寻眼角拉出一条冷硬的线,“专业?”
乐然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
第11章 第十一章
现场痕迹全部提取完毕后,乔羿带着吴令洋的尸体与技侦警员们先一步回市局。沈寻靠在报社大楼一楼墙根处抽烟,乐然跟着他,半晌冒出一句:“能给我一根吗?”
“小孩儿抽什么烟?”沈寻弹掉一截蓄得长长的烟灰,眼中有几缕红血丝。
乐然也不坚持,和他并排靠着,试探着唤:“沈队。”
“嗯?”
“这案子是不是很棘手?”
沈寻吐? 鲆豢谘涛恚斫嵘舷鹿隽斯觯八闶前伞!?br /> “你怀疑凶手是我们特……”乐然刚一出口就发现不对——他是被特种部队除名的人,哪里还有什么“我们”,只好尴尬改口道:“凶手是特种部队的人?”
“不知道。”沈寻扔掉烟头,用脚尖碾了碾,“目前没有证据,人证物证都没有,凶手的动机是什么也说不清。”
“要不我再去看看监控,万一发现蛛丝马迹了呢!”
“还蛛丝马迹……”沈寻摇头,“吴令洋和凶手都具有反侦察意识,他们一定早就摸清了丽景酒店和报社大楼的死角,我们再看多少遍监控,也没法找到他们的影子。”
乐然失落地撇下嘴角,低声说:“那怎么办呢?”
“暂时只能从吴令洋的人际圈子下手,看看能不能打听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沈寻说:“通常是凶手躲避摄像头,受害人吴令洋为什么也要躲避?他和凶手是什么关系?是不是有什么致命的利益冲突?或者见不得人的交易?我们现在还一点头绪都没有,只能抓紧时间,投入人力步步排查。”
乐然沉默了一会儿,偏头看沈寻,诚恳道:“沈队,那我能做什么?”
沈寻看了他一眼,眉间的褶子逐渐舒展,笑着叹气,“你啊,身手不错,但对刑侦差不多还算个门外汉。叫你录口供,字写得跟小学一年级的熊孩似的,估计帮不上我什么忙,今晚我需要熬更守夜的话,你就留在我身边,当个吉祥物好了。”
乐然喜怒全形于色,一听这话就不高兴了,蹙眉道:“我可以学。”
沈寻在他脸颊上揪了揪,手指上有浅淡的香烟味,“开个玩笑,生气啦?”
“……”
“小孩儿年纪虽小,脾气还挺大的。”
“我没生气。”
“目露凶光,还说没生气?跟狼崽似的。”
乐然连忙眨眼,本想学习川剧变脸,来个狼崽变眼,可惜不太成功,凶光虽散去不少,看着还是凶巴巴的。
沈寻被他的神情逗乐了,笑得眼角含情,转换话题道:“等这案子忙完了,咱们去射击馆,你传授几招射击秘诀给我。”
说起老本行,乐然两眼一亮,凶光消逝无踪,“行啊!你想练手qiang还是步qiang?”
“手qiang吧。”沈寻宽容地笑,“步qiang不适合我们刑警。”
乐然晃晃头,“我格斗也有点厉害。”
典型的给点阳光就灿烂,当个王婆就卖瓜。
沈寻索性让他骄傲,“那改天也指点指点我吧。”
乐然胸口一挺,“没问题!”
当晚,吴令洋的完整尸检报告出炉,确认死于颈部的重伤,体内无中毒反应,死亡时间在24小时以上,即前一日晚间10点之前。痕检科根据现场留下的足迹,初步判断出嫌疑人是身高1米74到1米77、体重65公斤左右的成年男性。
乐然认真翻阅痕检与尸检报告,一脸惊异,眼睛明亮得像夏夜的星辰。
小白搅着一杯咖啡,推了他一下,“看得这么专注啊。”
他抬起头,声音很是兴奋,“太厉害了!”
“啊?什么太厉害了?”
“科学技术太厉害了!”
小白被咖啡呛得接连咳嗽,脖子上的青筋都胀出来了,瞪着一双眼道:“然哥,老牛逼了!”
乐然丝毫不觉自己的话哪里不对,还拍拍报告,一本正经道:“科学技术难道不厉害?看个伤口就知道凶器是什么,采个足迹就知道凶手身高体重!”
小白眼皮直跳,千言万语堵在喉咙,竟然无言以对。
科学技术的确厉害,但是这年头为什么有20岁的年轻人声如洪钟地发出这种感叹?
沈寻在队长办公室就听到两人的对话,既被乐然的单纯狠狠戳了一下,又恶趣味地想趁机调戏调戏他,于是不动声色地走出来,摆着领导的架子纠正道:“科学技术的确很厉害,但是人的经验也至关重要。”
乐然坐得特别端正,一副洗耳恭听的乖巧模样。
“技侦是建立在技术与经验上的,解剖之前,乔羿实际上就已经通过经验,分析出凶器是一种锋利的匕首,而在做数据建模之前,痕检科的同事也大致判断出了嫌疑人的身高体重,只是这个范围稍微大了些,不如建模来得准确。”
乐然受益匪浅地点头,正想踌躇满志地表示自己还有很多需要学习,胸口就遭遇了一记咸猪手。
沈寻站着,而他坐在,奔三的刑侦队长摸着刚缩回来的右手,以举例子的口吻道:“人的经验有时比科学技术更有效率,比如我拍了一下你胸口,就知道你是个处男。”
乐然脸顿时飙红,目瞪口呆地看着沈寻。沈寻却撩完就走,转身冲警员们道:“各位打起精神来,争取早日逮住凶手!”
小白怜惜地瞅乐然,低声说:“他就那样儿,老不正经的,别气,等会儿我给你偷他果汁去。”
乐然闷声闷气地坐在桌边,倒不是生气,但心头似乎有点发毛,绒绒的,好像还有些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