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娘开玩笑说,自己这不是想早点儿在城里买房子么,所以得加把劲儿干。
齐氏听了半信半疑问顺娘:“果真如此么?”
顺娘笃定地点头,自己也顺手拿了一根柴扔进了灶堂里,火光照得她的黑眼珠子发亮,齐氏看着,抿唇笑,说自己也要支持顺娘,把家里的事情做好,跟她一起加把劲儿。
外面秋雨淅淅,厨房里却是一团暖意,顺娘跟嫂子说笑着,慢慢地觉得自己心情好起来,又像回到昨日那个自己了。
洗了烫烫的热水澡,还喝了一碗热腾腾的嫂子煮的姜汤,顺娘那因为淋雨产生的不适就没了踪影。
要吃晚饭的时候,刘氏带着孙子孙女以及提着一块豆腐回来了,顺娘一见就说她不吃豆腐,刘氏告诉顺娘和齐氏,这豆腐是隔壁梁二娘送的,不要钱的,她还说顺娘不吃,她跟媳妇吃就是。
“哎呀,那梁二娘也是个好人哩,可惜了好人没好命,原来她官人也跟大郎一样,年初的时候病殁了。夫家的人图谋分他官人的家产,她索性卖了屋,搬来了杨柳镇,买了这隔壁的屋子住下来。”刘氏一坐下就说起来隔壁梁家的八卦。不过,这些八卦之前顺娘和齐氏都没听过,这会儿听刘氏说起,就也坐下来感兴趣地听她说。
“原来隔壁的屋子是她买下来的,不晓得花了多少钱呢?”顺娘对这个比较感兴趣。
隔壁的那院子比喜家人现在租住的院子大两倍不止,铺面也要大两倍,院子里还有一个水井。
刘氏道:“我问了问,人家也没细说,只说一二百贯总是要的。”
顺娘便称赞这梁二娘有魄力,敢卖屋,还敢带着弟弟和女儿以及她老娘一起离乡,来到这杨柳镇住下做买卖。说起来梁家和喜家都是外来户,大家以后理应多走动,有什么事情互相帮助。
刘氏就说梁二娘也是这么说呢,梁二娘还说五日之后,她女儿秀儿满三岁,请喜家人过去吃酒呢。
顺娘:“你们去吧,明日开始我有事情忙,五日后怕不能赶回来吃席。”
刘氏就问为何,不等顺娘说话,齐氏把顺娘要忙的理由告诉了她,齐氏虽然有点儿遗憾顺娘不能跟着同去,然而她也认为顺娘加把劲儿干没错,谁不想像隔壁的梁家那样买下个房子,从此安安稳稳过日子呢。
顺娘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要自己另外开辟销路,次日就早早起来,砍了柴钓了鱼,收了豆芽依旧赶着牛车进城去,她让石头把这些货送到宋家正店让谭账房收了,得了钱。就让石头带着自己去城的另一头的正店和脚店拜访,上午的一个时辰,加上下午的三个时辰,顺娘和石头一起也走了二十多家店,其中只有几家小脚店愿意进几斤种生试一试,而那种比较大的正店,她都进不去。
石头就对她说,现在的人都是狗眼看人低,那门口的伙计见他们穿得寒酸,又是去推销种生的,就不让他们进去。
若是想要进去跟里面的掌柜或者柜台上的账房说上话,怕是要去置办一套合体的衣裳打扮一下才能进去。
此时的衣裳,特别是好衣裳是很贵的,一套少说也要好几百文钱,甚至上千文。
顺娘思虑一番,一咬牙去成衣铺子里面花了七百文钱买了一套绸缎衣裳,穿上以后果然也像个小买卖人了。她把这衣裳包起来,回家去避着她娘和嫂子,免得她们看见了疑心发问,第二日出门的时候才又带出去。
有了好衣裳装点门面,翌日顺娘就能进到正店里去了,然而柜台里面的掌柜或者账房一听顺娘是来推销种生的,还是不给她面子,让她出去,并且说种生这种菜,他们酒店都不卖,嫌弃太低档。
顺娘想说自己卖的种生是绿豆发的,不是黄豆发的,人家都不听,叫店里的伙计把她给轰出去。
一连十几日,她都没有成功说服一个正店的掌柜买她的绿豆发的种生,倒是那些小脚店,她说下来三四十家愿意进她的货试一试。
顺娘心里暗自焦急,这眼看已经要到宋贵要求去见宋玉姐的时间了,她自己拓展的豆芽销路,一日只能卖出去一百多斤豆芽,这个销量只能赚到二三百文钱,除掉租牛车的钱,以及给石头的工钱,还有吃饭的钱,能到手二百文就不错。这点儿收入只比她砍柴卖强点儿,她当然不满意。
于是她心急火燎,嘴上又长泡了,石头见了就劝她,有三四十家也不错了,慢慢来总会有法子的。万一,她去见了宋玉姐,宋玉姐也答应了不再牵挂她,嫁给那个韩衙内,顺娘照常可以卖种生给宋家正店以及底下那些小脚店呢?
顺娘道:“就算她如你所说,我也不好意思再送货给宋家正店。”
石头问顺娘这是什么心理,难道还和钱有仇吗?那宋家正店买谁的种生不是买,顺娘占着这层关系竟然不用,可不是傻。
顺娘说他是小屁孩不懂,少乱说。
石头撇撇嘴,不言语了。
很快到了八月三十日,到了顺娘答应宋贵去见宋玉姐的日子,宋玉姐照例不在店里,她就找到了甜水巷尽头,上次去见宋玉姐的那间宅子。拍开了门,里头的小厮见是她,就请她进去,说他家娘子吩咐过了,说是顺娘来此见她,不用禀告,直接放顺娘进来,带顺娘去见她。
依旧是在上次那间充满花香的屋子里,顺娘见到了穿着一身桃红色褙子的宋玉姐,她看起来气色很好,似乎更加美艳了。
见到顺娘,她非常高兴,拍了拍身边的矮榻,请顺娘过去坐,又亲自给她倒茶,说这是顺娘喜欢的御茶,上次顺娘来吃过之后说味儿好,她就一直留着呢,想着等顺娘再来好煮给她吃。
顺娘捧着茶没喝,只是眼眸湿了,感动道:“多谢姐姐惦记。”
宋玉姐见她这样,取笑她,说一杯茶而已,用得着这样么。
顺娘轻轻抿了一口茶,将茶碗放下,她一直低头看着手中的茶碗还有里面的茶汤。
宋玉姐敏锐地感觉到了顺娘和平日不同,那刚想问出口的这些日你可曾想我变成了这些日子发生了何事,我瞧你心事重重的样子。
顺娘默了默,眼一闭,心一横,轻声道:“姐姐,我是来与你说,我已有了中意的小娘子,她晓得了我跟你的事情,让我别再见你……我是来见姐姐最后一面的。”
第48章
“……”宋玉姐脸上的笑僵住了,她虽然不敢相信眼前的喜二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但毫无疑问,她是听清楚了的。
屋子里霎时静得落针可闻,一切都好像凝住了,只有两人捧在手里茶碗中袅袅上升的水汽兀自氤氲。
初初听到喜二郎的话,宋玉姐也是被打击到了,她怎么也想不到仅仅十来日没见喜二郎,他跑来告诉自己他有了意中人,意中人还让他别再来跟自己见面,他呢,也听话地跑来对自己说,他是来见自己最后一面的。
到底是谁呀,才短短十来日就俘获了喜二郎的心?她怎么从来没有听他提到过那女子哪怕一丁点儿呀?如果说喜二郎是因为想从这里得到好处隐瞒有那个女子的存在而不说出来,宋玉姐也不相信。因为如果喜二郎是那样的人,面对自己多次的撩拨时早就会扑上来了,特别是上一次在这屋子里自己倒入他怀中,算是主动投怀入抱,可喜二郎愣没占她的便宜。再说了,她也看出来了喜二郎也是喜欢自己的,只是他青涩,老实,没有把喜欢自己说出口来而已。
所以,在短暂的震惊造成脑子不转一会儿之后,宋玉姐心里一合计,立刻就对喜二郎说的这些话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
她觉得喜二郎对自己说得一定不是真的,而是另有内情。
宋玉姐纤白如玉的手指在茶碗边沿上轻轻抹着,启唇,她问:“喜二郎,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么,你可敢对天发誓,你不曾哄骗奴家?”
她说得随意,可一双桃花眼却锁定了喜二郎,然后如愿看到了喜二郎听了她这句话之后,眼睫一抖,那捧着茶碗的手也一紧。
“不用说了……奴家就晓得你所言非真……”宋玉姐幽幽道,“你可否跟奴家说一说,到底为了何事你要来见奴家,对奴家说这话?”
顺娘怎么也没想到宋玉姐如此聪明,或者说精明,自己仅仅说了一句话,还没说第二句话,她就直接否了自己,然后单刀直入问自己来跟她说这个话的理由。
自己这表现也太差劲了吧,她可没有忘记答应宋贵的话,要是自己不能说服宋玉姐相信自己,那么自己就要求娶谢二娘,这样一个结果她是无法接受的,所以,她不能再表现得如此差劲了。
将手里的茶碗放下,她迫使自己镇静并且冷酷,看向宋玉姐道:“信不信随你吧,我今日就是特意来与你说话的,我晓得姐姐一直对我好,我不忍再欺瞒下去了,故而,索性说了真话。明日起,我就不再送种生和柴火到姐姐店里了,还有那些小脚店。”
宋玉姐听了将手中茶碗一搁,定定看着顺娘的眼,哼笑一声,道:“就晓得你不敢发誓,因你说的这些话都是假的,奴家才不信你有了什么新的中意的人,以及,你即便有了新人,也用不着跟奴家分得这么清。买卖是买卖,人情是人情。再有,你这话说得好像要跟奴家彻底了断甚么一样。那么,奴家问你,你跟奴家到底之前怎么了,用得着这样了断么?”
“……”顺娘无言以答,平时她就嘴拙,如今面对宋玉姐这凌厉的诘问,她更是还不上嘴了。
看着眼前喜二郎又说不出话来的样子,宋玉姐一下子笑出了声,心想,这个喜二郎到底太青涩了,在自己面前,他就像瓦子里面演技最拙的伶人,一眼就被自己看穿,演什么不像什么。
顺娘咬唇,霍然站了起来,道:“姐姐,我走了,多谢你之前对我多加关照,青眼有加,小的愿意来世做牛做马报答姐姐。”
说完,她就转身想逃离这里,她想,只要自己从今以后再不跟宋玉姐见面,即便两人之间之前有些牵扯不清的情丝,也能很快断了。
她不逃也不行,因为她觉得自己不会说话,越说得多反而漏洞越多,越跟宋玉姐解释不清楚。
不想,她才转身方欲迈步离去,宋玉姐也站了起来,一伸手拉住她的手臂,切切道:“二郎,你别走!奴家不想要来世,奴家只想要今生!奴家晓得你定然有苦衷,你就跟奴家说了罢。奴家……奴家喜欢你得紧,想让你跟奴家做夫妻。之前没与你明言,只是奴家觉着你年纪还小,想你再长大些,更有本事,更有担当些再与你说的。可今日你对奴家说你要离开奴家,永不与奴家相见了,这些藏在奴家心中的话再也藏不住了。奴家……想问你,你是否也像奴家喜欢你一样喜欢奴家?是否也像奴家一样,想跟奴家成为夫妻,相守一世?”
宋玉姐的话如重锤一般打在顺娘心上,她的脚就象是灌了铅一样,再也迈不动分毫。
从来不知道宋月姐藏在心中的对自己的感情竟然是这样,她大胆地向自己坦承了心迹,字字都是真诚之语,顺娘瞬间想哭,她觉得自己能够被宋玉姐这样喜欢上何其幸运,然而,她又恨自己是不个真男人,可以如同宋玉姐希望的那样跟她做夫妻,相守一世。
注定,自己是要辜负她了,顺娘悲伤地想。
她扯了扯被宋玉姐拉住的手臂,哽咽道:“姐姐……你放我走吧……”
宋玉姐紧紧握住不放不说,还上前一步,扑在她身后,另一只手环住了顺娘的腰,侧脸贴在她背心,用行动告诉顺娘她不会放她走。
顺娘觉得自己心都要碎了,眼中聚集的泪终于忍不住潸然而下。
宋玉姐感觉到了喜二郎的身体在抖动,他在无声哭泣,更加肯定了喜二郎心里有苦衷。她是何等聪明的女子,略一思索,想起了最近大哥一见自己就劝说自己接受韩衙内的提亲,以及那一日在酒店门口韩衙内刁难喜二郎的事情。她想,说不定自己尽管让喜二郎避着韩衙内,可那韩衙内也找人去威胁喜二郎了,让喜二郎跟自己彻底断绝关系,否则就会对喜二郎不利。
喜二郎只是个年轻的平头百姓,莫说他如今生意未起步,就算是他有钱,也不敢跟韩衙内做对吧。韩衙内要收拾喜二郎就跟碾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
所以,她断定喜二郎今日如此反常跑来跟自己说这些话,不过是受了那韩衙内的威胁,不得已才这样做。
心里立即怜惜起眼前这个她抱住的无声哭泣的年轻男子了,宋玉姐问顺娘:“二郎,奴家晓得了,你一定是被那韩衙内威胁了,他不让你再跟我来往对不对?”
顺娘不答,依旧饮泣。
她觉得自己太没用了,怎么就哭了呢,来之前可是想好了,千万不能暴露自己的情绪的呀,怎么被宋玉姐一追问,被她一抱住,就忍不住哭了呢?
可是,她就是忍不住伤心想哭,她就是舍不得她喜欢的这个女人。
宋玉姐搬转顺娘的身体,看她哭泣的样子,也忍不住红了眼圈儿,她柔声哄她:“别哭了,二郎,若是这样,你也不用说那些话来伤奴家的心呀,你以为就凭你说那些,奴家就能信了你么?奴家就只想要你一句话,你也喜欢奴家么,可曾想过跟奴家做夫妻,相守一世?”
不想,此话一出,顺娘眼泪流得更加厉害,宋玉姐见了更加心疼,然而也嗔怪顺娘,要真是个男人,就不该这么哭,她只需要点个头,后面的事情就交给自己就行了。
顺娘被宋玉姐这么一嗔怪,也觉得自己这样失态看来太软弱无能。
她擦了眼泪,凝注着宋玉姐的眼点了点头,宋玉姐脸上涌上欣喜,但她很快听到顺娘说:“我虽有此想法,可却……却不能……”
宋玉姐奇怪,问顺娘这是什么意思。
顺娘一狠心,低着头,道:“姐姐,我是个女子,为了生计才做男子打扮的。”
她思来想去,觉得如今大概只有向宋玉姐坦诚自己是个女人,才能报答宋玉姐对自己的真诚,以及让宋玉姐放弃了。尽管这么做,面临着更多未知的风险,比如说宋玉姐会讨厌她欺骗了自己,嚷嚷开自己是个女的,这种话在汴梁城里流传开来,以后她估计就很难在汴梁城里做买卖了,甚至连杨柳镇也呆不下去。
“你……你说甚么?”宋玉姐本来面对顺娘站着,她的两只手之前还抓握住顺娘的手臂的,此时在听清楚了顺娘的话之后,花容失色,一下子将顺娘推开质问道。
顺娘抬起头来,看着她,再次重复:“我是个女子,家里大哥病殁了,为了养家糊口,故而扮成男子。”
宋玉姐定定地盯着喜二郎看,想看出他哪里像个女子了,一张脸清秀却并不阴柔,相反还带些英气。他也不矮,跟这个年纪的男子差不多高,他的肩也不窄,跟这个年纪的男子差不多宽。
对了,她忽然留意到顺娘的上唇和侧脸,这个年纪的男子就算没有长出胡须,不是也该有些粗黑的绒毛么,可是喜二郎没有!
以前她还以为他的肌肤是小麦色,所以即便有绒毛般的胡须也看不出来,但此刻细看,却是真得没有!
还有,他的喉结近乎于无,跟这个年纪正常的男子比也不对劲儿。
宋玉姐觉得已经不用再往下看了,就从她此刻看见的两部分来说,喜二郎还真如同他自己说得那样,他是个为了家人生计才女扮男装的女子。联想到过往跟喜二郎相处的情景,宋玉姐更加肯定了喜二郎的确是个女子。否则,如何解释,他面对自己三番两次的撩拨竟然忍得住,况且上一次在这屋里,自己都倒进他怀中了,他都按兵不动。那时候自己心里还在称赞他是柳下惠再世,坐怀不乱,说他不好色呢。哪想到,他是个女子,当然能够忍得住了。
在确定眼前这个喜二郎是个女子之后,宋玉姐一想起自己曾经三番五次地撩拨她,就觉得羞赧外加古怪。还有,就是她曾经真心真意地为眼前这个人打算,认真地计划自己和她的将来,编织过一个瑰丽的梦。
可是如今,喜二郎告诉自己他是个女子,宋玉姐梦碎,被打击得不轻。
失落,可笑,羞耻,以及美梦的破灭带来的挫败感,各种复杂的情绪混合在一起,让宋玉姐无名火起,她看着顺娘,抬手给了她一耳光!
同时吼道:“你为何骗我!”
“啪!”清脆的掌掴声后,顺娘的左侧脸庞印上了红红的掌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