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行不行?”吴邪问。
解雨臣叹了口气,避开了他的话,只是摇头。
经历过刚才的一顿扫射,他们互相数了数,只剩下九个人了,另外的则还躺在校场中央的血泊中。他们匍匐着朝后山爬去,每个人的心中都装着巨大的悲哀和痛苦。
“解子扬,你不能死。”霍秀秀背着吴邪,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不忘分出神来嘱咐别人。“你不能死,你的命是我们救出来的。”
她走了两步,两腿颤得不像话。吴邪趴在她背上,鼻头发酸,拍了拍她:“秀秀姑娘,你让我下来吧,你怎么能背我呢?”
“到地儿了姑奶奶自然放你下来,急什么?”霍秀秀啐了一口。
九个人挪到了后山的新墙处。解雨臣卷起袖子,对其他人说:“这墙被做过手脚,你们都是知道的,现在大家一起使力,把它推掉,推倒了我们就能到新中国去了!”
他的话里刻意咬重了“新中国”三个字,许是被这三个字感染了,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们纷纷擦了把脸,扶住墙壁开始往外推。
他们感觉得到,自己离那个目标已经很近了,越是近,就越是专注,以致于忘记了身后会出现的情况。
谁也想不到,唯一注意到了那些情况的是根本使不上力气的人。
陈皮的枪“咔哒”一声上了膛,缓缓地朝墙根底下的人举起来。这一刻,解子扬的眼睛终于睁开了,他下意识地朝外边看,感觉那里的一切都变成了慢动作,枪口缓缓地伸出,瞄准,接下来是扳机。
他脑子一热,身躯自动地朝墙底下的人贴了过去。
“砰!”
抢响惊动了推墙的所有人,他们的目光在接触到解子扬的时候都停滞住了。霍秀秀呆了片刻,倏然尖叫起来。她从来没这么叫过,声音听起来又凄厉又悲凉。
解子扬半副身子靠在她身上,被打出洞的胸膛上满溢着血。他的眼睛还没有阖上,脏兮兮的寸头紧挨着她苍白的脖颈,嘴唇半张,不晓得是在讲什么遗言。
“解子扬!”吴邪厉声叫道,顺手抄起一块石头,朝陈皮砸了过去。他手一挥出去,只听解雨臣咬牙大叫道:“倒了!”
“轰隆”一声,随着墙体的倾塌,方才伏在墙上的几个人都栽了下去。
后山墙底下连着一条山涧,这些人一个个地滚进了涧水里,顺着水流从后山滚落,须臾不见了。
吴邪没有被带下去,他正和解子扬躺在一起,胸膛正中被陈皮的枪新开了一个洞。炮火声和子弹声一股一股地被气流压进他的耳内,他又听见了风的声音和水的声音,夹杂在那些声音里的,是代表某个意义的呐喊。
这几声呐喊让他稍稍振作了一些,开始思考要怎么再站起来,可他的大腿也中了枪,他还要怎么样才能再站起来呢?他的身子斜躺在地上,左耳朵紧贴着大地,听见很多的脚步声,火光透过黑暗映在他的眼睑深处,那发亮的红色也一动一动的,恍然间好像让他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然而,就算是这般嘈杂的环境下,他还是听见了熟悉的说话声,断断续续的。
“张……没想……还……”
这是陈皮的声音,他确定了。
另一个人的声音则很低,他怎么也听不清楚。
“你……居……”
对话声悉悉簇簇了一阵,紧接着是刺耳的“砰”。
又是一次枪响。他已经厌倦了听这种声音,索性闭上眼睛等死。等了良久,他等来了一只手,这只手戴着皮质手套,慢慢地拂过他的眉间,将他打了褶的眉头都抚平。他一度想要开口问对方是谁,渐渐冰冷的身躯却没让他做得成。
“你起来。”那个人说。
他依然阖着眼睛,感觉胸腔里的血在和生命一起流逝。
对方“啧”了一声,很快地,他靠上了一副身躯,柔柔软软的像女人一样。他心里不禁窘了一下:该不会又是霍秀秀吧?
再让他被女人背一次,他可受不了。
“秀秀?”他趴在那人的背上,虚着嗓音问。
对方没说话,把他往背上托了托。不久以后,他感觉有一根手指按在自己后脑的某一处上,那手指稍稍用力,他也就那么晕了过去。
“后来,我们在山脚下发现了吴邪,伤口已经被处理过了,算是捡了一条命。那以后,我们回白云洞的旧址,发现了陈皮的尸体,其余的什么都没有。我进白云洞的时候,那里面关着好几百位同志,但最后活着离开那里的,只有二十四个人。我后来想过,如果没有那段插曲,可能我们全都会死掉,但张起灵的下落如何,后来也没有人知道,大部分人猜测他已经随国军撤到对岸去了。”
霍秀秀同我讲着这段经历,手指不断相互绞缠着。
“我最忘不了的还是解子扬,我们老笑话他是结巴子,从没想过他就是这样死的——为了我而死的,我始终觉得很愧疚。他死前唱过的歌,我还给我儿子唱过……”
讲到这里,她轻声哼起来:
“我愿抛弃了财产,跟她去放羊。”
“每天看着那粉红的笑脸,和那美丽金边的衣裳……”
她只哼了几句,垂下头捂住了脸。
解子扬的尸首后来也在白云洞旧址内被找到,在大火里被烧死或被射死的青年们,也都被找到了,只有张起灵等人,完全不知去向。
吴邪是在病床上醒来的,他在床上呆了半晌,猛地抓住一个护士问道:“同志,你知道张起灵在哪里么?”
这当然是没有答案的。吴邪和解雨臣等人后来都找过他,找了几年,终于是找不到。
张起灵消失了,不论过往他和吴邪有过怎么样的纠葛,如今都落下了帷幕;而对吴邪来说,那只曾经抚平过他眉头,把他负起来的双手,到底是不是属于张起灵的——也永远不会知道了。
22
我重新洗了把脸,坐回桌前,吴邪在那里等我,没抽烟,大半张脸浸在灯光里,安静地瞧着我。
“可以开始了吗?”我吞了吞口水。吴邪终于肯讲了,这其中有多少的来之不易,我现在也很难说。我有个预感:我要听的故事已经快到最后了,这最后的一段,由吴邪来跟我讲述,他到底要怎么跟我说呢?他那些年——尤其是,没有张起灵、没有任何人陪伴的十年里,他是怎么度过的?他的眼睛能告诉我那并不简单。
他微微颔首,目光向下。他的书桌上压着一整块玻璃,底下放了很多黑白的相片。他一面看着相片,一边说起话来。
“一九五零年初夏,我的伤完全好了,我出院了。”
出院以后,吴邪在热河疗养所逗留了一段时间,他的腿上和胸部都有伤,在白云洞里也落下了不少旧疾,这些统统都需要静养。他在热河疗养所呆了半年左右,有一天中午,他从复查的诊室出来,被一个人拽住了。
他偏头一看来者,眼睛立刻瞪大了,指着对方良久都说不出话。
对方拉着他的衣角,脸上笑嘻嘻的,笑容里有些悲苦的成分。可那时吴邪还不能懂那到底是为什么。
“凉——凉师爷!”他着急了很久才叫出对方的名字,心里刹那间盈满了说不出的感动,“你怎么在这里?那、那……”他张了张嘴,刚要问,忽又感觉不妥。
谁知凉师爷已经看穿了他的心思,扯了扯他的袖口,往他身后指。
他转身看去,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被人一把抱住。对方一边拍着他的后背一边大声笑道:“他娘的!天真!我就知道你没死!”
那是胖子。他狠狠地抱紧了对方,下巴磕在胖子的肩膀上,抬头看见王盟从另一间房里出来,朝着自己露出欣喜的表情。这个场面顷刻间叫他十分怀念,他,凉师爷,王胖子,王盟,只有张起灵是不在的,他没敢再去想。
“你们都没事。”他拍了拍胖子的肩膀,挣开后又往后看了一眼凉师爷,发现对方还是先前的神情,不禁好奇地问道:“特别是你……我还以为你死了。”
凉师爷还是看着他微笑,须臾后摇摇头,指指自己的耳朵。
“啊?你说了什么?”
“天真,”王胖子拽住他,摇摇头,“他聋了,听不见的。”
闻言,吴邪的眼睛又瞪大了,他看了看微笑的凉师爷,突然感到说不出的寂寥和愤怒。
“怎么会聋的?”
“那天晚上,我们在爆炸地点附近找到他,”王盟轻轻凑过来,“师爷当时浑身都是血,受伤严重,好在最后没有死,耳朵却给炸聋了,他现在不能说话,和我们也只是用肢体语言交流。”
“……他……有办法治好吗?”吴邪看了一眼凉师爷,又道,“不是说苏联的专家要来吗?他们有办法吗?”
“谁知道呢,”胖子耸耸肩,“老子才不看好毛子的东西。不过,我看老凉现在活得也蛮好,他虽然失了聪,脑子不还是好的么,没事儿还能帮医生护士打打下手,我看,耳朵聋了也就聋了吧……”
“你他妈能不能讲点好话。”吴邪听了他的话,拧了拧眉头。
结果真的让胖子说中了,直到珍宝岛战役打响之前,凉师爷的听力问题都没有得到过苏联人的解决。
一九五二年,吴邪、王盟和胖子三人一起被调往杭州,年底,解雨臣在北京落了草。按他的话来讲,算是告老还乡了。
“直到一九六六年以前,我们几个人都在部队里,那会儿我们也有干校,解放军里有不少战士,入伍前后都没怎么学文化,字都认不全,胖子当时就属于这类人,不过他还行,学习态度比较端正;王盟呢,人比较年轻,学得快,不过他们不能代表大多数人。解放后开了一些扫盲班,专门为了解决文盲的现象,那会儿我算是有文化的,在干校里教他们,并不轻松。我们那会儿,包括我自己在内,所有人都在适应一种新的生活方式,也就是,和平年代的生活方式。当你习惯了战场和硝烟,要你一下子学会不拿枪的生存方式,就好像要一只拔了牙的老虎去学吃素一样,几乎是不可能的。”吴邪说。
“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我们的生活大抵还算平静。我说的平静只是针对我们,其实这段时间里很多地方都发生了不少事情,你应该是知道的。”他看着我的眼睛。
“嗯。”我点点头。
“嘶……”他挠了挠头,“我想想,还有谁……对了,凉师爷。”
“胖子说的没错,他脑子是好的,他很聪明,知道自己没用了,出身又有问题,离开了热河以后,他去功德林走了一遭。”
“功德林?”
“你不知道?那个地方关着国军的战犯,杜聿明、廖耀湘、黄维……这些人都在里边,他有没有见到谁,我们不知道。一九五四年的时候他给我写了信,说他来杭州了,我替他找了一处地方,在六合巷。此后他在那里做杂货生意,一开始,没人知道他当过国民党。”
“解雨臣那边,你应该问过他了吧?他在北京,后来中苏关系破裂,有一段时间,他被调到了珍宝岛那边,这时候已经是六十年代末了,珍宝岛战役打完以后,他回来就出了事。”
一九六九年十二月七日晚,解雨臣在办公室里被一群人围住了。
“有人举报了他,说解雨臣在干校教学期间抹黑过毛主席,”吴邪沉下眼眸,“这个消息传来的时候,我们都觉得不可思议。你懂那种感情吗,就是崇拜,或者说,信仰。我们有很多人,对毛主席就是这个心情。举报他的人说,他在上课的时候给学生讲,毛主席曾经在浏阳被白军追得趴在水沟里藏身,这是对国家领袖的污蔑,伟大的毛主席不可能在水沟里藏身。”
“从这个时候起,有人来找我谈话……叫我跟解雨臣划清界限,我没那么干,我觉得他不可能这样做,我想过去北京看他,但那时候他已经被关进干校了,天天都在写检讨、汇报……我见不到他,胖子也见不到。”
“他在里面一直被关到一九七零年,然后,霍秀秀找到了他。”
“我想不到还会有人来看我。”解雨臣坐在椅子上,揉了揉青黑色的眼角。他的眼睛已经不如先前那样明亮了,霍秀秀看得出来。
“我……我听说你在这里。”她绞紧手指,浑身都在发抖,“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可以……污蔑毛主席呢?”
解雨臣疲惫地看了她一眼,摇摇头。在他的沉默之中,霍秀秀安静地退了出去。
她没有离开。
她去街上找了很多批斗解雨臣的大字报来看,这不难,她只是想看看别人都说了什么,不仅如此,她还去参加了解雨臣的批斗会,每批斗一次,就把解雨臣的“罪状”听一遍。等听够了,她把这些“罪状”抄在纸上,寄给了吴邪。
“吴邪哥哥,你懂的比我多,你给我看一看吧。”她在信里如此说道,口气恭敬得可怕,叫人很难不去想她是处在一个怎样的境地里。
“我当时想劝她,让她不要再管了,她管不起的,我也管不起。她本身成份就不好,好不容易有个图书馆的差事,做什么要把自己赔掉呢?我当时懂的还是太少了……”吴邪第三次搓了搓手,说:“不行,我讲这些,没烟抽不行。”说着,他点了一根烟叼在嘴上。
霍秀秀很聪明。吴邪没有回信,她也就没有再寄,往后,直到文革结束,她没再给任何人写过信。认识她的人,都说她不要命了:她成天价地坐在图书馆里,到处翻着书,一本又一本。解雨臣说他没有乱讲,的确有这个事情,她就相信了,只要是写了字的纸,都拿来翻一翻,生怕漏掉一张,她总是怀抱着希望,觉得下一张说不定就是写了那故事的纸——但没有,就是没有。
每当解雨臣被批斗的时候,总有人看见她坐在最后边,瞧着解雨臣被批斗,解雨臣有时候精神比较好,还会对她笑一笑,可她不这样,她很害怕解雨臣对自己笑,怕得近乎神经质,她不是怕对方笑,她怕解雨臣被搞成神经病,怕他要自杀。一个每天都被摁着头生活的人,在她看来是不应该会笑的。
七零年年底,霍秀秀再一次去看了解雨臣,她的手里揣着一张薄薄的纸片,上面用铅字印着谢觉哉的《浏阳遇险》。
“我知道你没说谎,我找到了。”她讲,伸手想把纸片塞给解雨臣,人却忽然大哭起来。为了这个纸片,她连垃圾堆都翻过了,谁会想到她只是为了一张纸呢?
解雨臣没有接,一手伸过去,把她按进怀里。
这一天,离解雨臣被“打倒”刚好过去了一年。
霍秀秀出嫁了,她一个人回到家里,把贴满了各色标语的解雨臣的家清扫干净。她要在这里等她的丈夫回来。她搬着水桶,挨个往贴过标语的地方擦拭,把浆糊的痕迹都擦干净,家里又像新的一样了。
这以后,她没去工作,每天早晨天不亮就起来扫街。等日出了就缩回家里去,她害怕被别人看见,也害怕被小孩子嘲弄。
一九七一年,本已“解决问题”的解雨臣再一次被打倒,连着他一起被批斗的还有霍秀秀,有人“揭发”了霍秀秀以前的营生,说她是给资产阶级卖唱的走狗。她的头发全被剃光了,脖子上挂了个牌子,被人群推着往前走,解雨臣就牵着她,两个人一起走。她一照镜子就哭,嫌自己难看,头像和尚一样;解雨臣就故意把头发留得很长,指着自己对她说,你当男人我当女人,也是一样嘛。
他每次都要哄很久,霍秀秀才会笑起来,否则两个人都没法入睡。夫妻俩这个习惯就从那时起一直延续到了以后,从前如此,现在也如此。
23
凡事也许都会有征兆,但很多人都明白得太晚。
一九七二年春,凉师爷被打倒了。有人揭发了他“反动派”的身份,等吴邪和胖子赶到街上时,发现自己根本接近不了对方,六合巷里里外外都被红旗和军装挤满了,巷子里头,刷着巨大标语的前边,横站着四五个将校呢。
其中一个挽起袖子口,朝凉师爷打了一皮带:“说!蒋中正的金条在哪里?”
凉师爷的两只手都被绑着,头垂着跪在地上,脖子里套着牌子,吴邪看得见,上边写了巨大的三个字:“黑五类”。这几个字大得他浑身骤然一个哆嗦,低声扯住胖子问:“黑五类是什么意思?”
“反正,他们觉得有老凉在呗。”胖子啐了一口,“他娘的,老子们打完了江山让儿子捆起来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