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止不好。”齐德隆阴恻恻道,眼睛里森然冷光划过,“损墓主阴德,甚至一家都会遭报应……”
“那!那大少爷你还……”压胜法师被吓得差点吞了自己的舌头一样,他和齐德隆这种丧心病狂的可不一样啊,他还想百子千孙呢!
就听一边药师低低冷笑了一声,给他斟酒一杯,道:
“棺材里装的是那个小半妖,你急什么?就算损人阴德,损的也是楼家的。”
压胜法师这才明白过来,自然是松了口气。跟着又是多嘴了起来:
“那让那个老骷髅守着坟地做什么?咱既然已经埋了那个小妖,还怕他死不了是怎么的?咱那个坑挖的怎么也有一丈了,肯定够闷死他的啊!”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齐德隆声音冷冷,带着残酷的淡然,“若那小半妖侥幸逃了出来,就让白骷髅了结了他。若是那小半妖的师兄去救,就让白骷髅送他们两个去地府团圆……”齐德隆说着,唇角一抹残忍的笑意:
“而且,就算那个叫霍湘震的有本事赢了白骷髅,再刨坟掘墓地挖那个小半妖,也一样救不活他!”
药师点着头,带着笑,恭维道:“天下思虑有大少爷这般缜密者,不多矣!”
外面的夜色更深,深的仿佛泼墨。天空一片漆黑,黑得和地底一般无二。
然而天上已开始淅淅沥沥地下雨,地下却不会飘起雨丝。
那震动只有一下,便停止了。楼辕依然睁着眼睛看着一片无垠的黑暗,却感觉胸口越来越闷。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楼辕拼命地警告自己不能慌,力气慢慢回到了身体里。他伸手摸了摸周边,“嗙”地一声碰到了一层墙壁。
墙壁?
楼辕微微疑惑着,双手撑地想要坐起来,结果是头狠狠地撞到了“房顶”上。
他伸手捂头,另一只手就又碰到了另一边的“墙壁”。楼辕试探着动了动脚尖,往下挪了挪,又踢到了一处“围墙”。
这是……?楼辕尽量放缓呼吸,伸手去一寸一寸地摸索周围。很快他就明白过来了——这是个棺材。
他被人装进了棺材里?!
那现在他是在地下还是在地上?!
“有人吗?”他放声喊道,“有没有人在?!救命啊!”
然而喊叫的结果是,狭小的棺材里面氧气消耗的更多,他更喘不过气了。他敲了敲棺材板子,几声闷响。他确定了,自己这是在地下。他被活埋了。
他想起来以前在赵宋新京的时候帮大理寺查案,那时候就办过一桩活埋的案子。死者挖出来的时候,棺材里全都是抓挠的痕迹,死者的胸口上也全是血淋淋的抓痕,都是死者自己挠出来的。
所以活活闷死是不是全天下最可怕的死法?楼辕忍不住想,他现在就憋闷得想死了。他怕自己也会像那个死者一样,疯狂地用双手抓挠棺材的四壁,抓破自己的胸口。
那样的死相也太难看了,而且那样死……也太痛苦了。
他想。干脆自尽算了,还能少受一些罪,还能死得好看些。于是楼辕摸向自己的手腕,去找他的袖箭。
空荡荡的。他的袖箭已经用完了,还没来得及打造一套新的。一直和霍湘震在一起,都忘了随时会有危险,都忘了自己明明是个刺猬。
霍湘震。
他想起了他,于是告诉自己,还不能死。
如果死了,不就再都见不到他了么?楼辕想,如果这次能逃出去,就再也不对他使性子了,再也不欺负他老实了。
只是,他还有这个机会吗?还有机会在一片明亮的地方仔细看他的面容吗?还有机会在每个感觉冷了的夜里,靠近他身边,甚至无理取闹地让他暖自己冰凉的手脚吗?
他疯狂地想念霍湘震。虽然他不知才和霍湘震分离了几个时辰。
呼吸越来越困难了……楼辕已经真正的喘不过气来,眼前出现了一片一片的紫色光斑。那是真的光吗?楼辕伸手去抓,什么都没有。原来人在被闷死之前还会看到这些吗?……
“咚!咚!咚!”
刚才的闷响突然又响了起来,这次震动却是从侧面传来的。楼辕微微扭头看着侧面的一片黑暗,却突然听见“啪”一声闷响,一股空气随着闷响就通了进来!
然而随着空气一同进来的,还有狠狠地疼痛——被野兽利齿撕咬了的疼痛!
第四十四章:以命相搏
泼墨的天色,淅淅沥沥的雨。这样的雨天,最美的事情不过是与心上人一起剪烛西窗,开着窗子,看碧丝檐上雨珠如玉珠串串滚落,在灯光下映出一片灿灿金影。
然而对于江湖游子来说,这雨天也可以是一片荒芜之间,横江河利刃,目视仇雠,等待雨滴遮挡了对方视线的瞬间,人起剑落。而后口口相传的传说,会给这个杀戮的故事用美丽的词藻冠名,比如剑,花,烟雨,或是江南。
然而这两种,都不是现在霍湘震的状态。
他亦站在雨中,面对的却是一片苍凉的坟地。没有什么人愿意在夜里到坟地里来,更何况是这样凄迷的雨夜。
所以来的人一定是有非来不可的理由,而在这里的人,也一定是有必须留在这里的理由。
所以两者相遇的时候,往往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开端。
霍湘震看着眼前的陌生人,眼前的陌生人也在看着他。霍湘震没有开口,那人也没有开口。烛九阴和吴积白就站在他们的身后,而烛九阴的手上还有凭空变出来的一把雨伞。他自然不需要伞来遮雨,这伞是给吴积白的。
吴积白接过烛九阴给他的雨伞,看着霍湘震和那个长得像骷髅一样的怪人,问烛九阴: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看这个气氛他俩好像要打起来了,老司机前辈你怎么不帮帮藿香?”
烛九阴颇为潇洒地一甩头发:“用不着。我九嶷山出来的弟子,自然打得过这么一个老骷髅。”
吴积白心说他当然打得过啊,他打不过我还能给他开金手指外挂呢。可是老司机前辈你就不怕等藿香把这人剁了之后,小楼也成了死猫么?
虽说历史记载口口声声说楼辕要三十岁之后才会死,不过这都是他听别人说的,他自己可一丁点儿史书都没看。翻史书传记和史宅撕逼那是藿香的爱好,不是他的。平常看中医那些药典就够他累脑子的了,干嘛还要看那些纪传体之类的自找脑仁疼?
烛九阴似乎猜到了吴积白在想什么,啧啧摇头道:
“我给小楼辕相过面,他可不是短命相。而且谁知道小徒弟到底在不在这坟圈子里啊?再说了,就算小徒弟真的在这坟圈子里,真给闷死了,老子也能下地府把他捞回来!”
吴积白十分无语看了看烛九阴,这万恶的特权阶级!
而烛九阴似乎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摇头晃脑嘚瑟了起来:“妖的寿命不在地府管辖里面,所以小徒弟的阳寿跟地府那边也没多大关系。就算是死了,只要尸身不坏,那还是可以还阳的!”说着还点了点头:
“能做到死而不僵,尸身不坏的,也只有被闷死和被毒死这两种了!”
他们说话的声音非常小,小得根本没有传到霍湘震的耳朵里。或许传到了,只是被霍湘震忽略。
白骷髅看着霍湘震,终于是他年纪大了先按耐不住:
“你就是霍湘震?”
“我是。你认得我?”霍湘震仿佛忽然换了一个人,无比地沉静,无比地淡定。
“不,我认得你的那柄剑。”白骷髅说着,眼睛盯着白鹿剑,“这可是一柄好剑。”
“好剑要配好剑客。”霍湘震看着他,慢慢道,“但你明显不是。”
他说的是白骷髅的手。一个真正的剑客,他的手必然总是干净的,会把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剑客的手掌会更宽大,骨节会很分明。因为他总要握紧他的剑,也因为他要尊敬和爱护他的剑。
白骷髅笑了起来,他的笑声也像骷髅一样:“对,一个练五毒骷髅手的人,当然不是一个好剑客。”只是他的眼睛依然盯着霍湘震,和他手上的白鹿剑,“但可以是一个好商人。你的这一把剑,足够换一千两黄金。”
将一把剑待价而沽,是对剑的折辱,也是对剑客的折辱。只是霍湘震仿佛全无怒意,只是依然淡淡:“如果你告诉我他在哪里,也许还有机会不必得到这把剑,却拿到一千两黄金。”
霍湘震跟着说:“和这把剑一起的,还有一把刀。如果这一把剑价值一千两黄金,那么再加上刀就可以价值五千两黄金。如果你告诉我刀的主人现在何处,你也可以得到五千两黄金。”
他有这钱么?他有。就算他没有,九嶷山和楼家也都有。
只是那白骷髅却依然是冷笑了起来:“这笔买卖划算的很。”说着伸手指指背后的一座新坟,“他就在这里,还有多久会被闷死,我就不知道了。”
霍湘震的脸色狠狠地变了,任何人都可以清楚地在这个表情里看到慌乱、关切、震惊、恐惧四种感情。
最好的剑客,必须是无情的。因为有情就会让他的剑有了牵绊,而有牵绊的剑,就必然不会是世上最快的剑。
所以,当一个剑客有了感情的波动的时候,就是他最脆弱的时候!
白骷髅猛然出手,枯骨般的十指插向霍湘震的咽喉。霍湘震人没有动,剑却毫不带迟疑地出了鞘,在雨幕里划出一道清光迎上那枯骨利爪!
“叮!”
金属交磕的声音,白骷髅的手指已经像百炼精钢一样坚硬。一击不中,他便迅速退开,又回到了那座新坟之前,同时冷笑着看着霍湘震:
“好小子。”
吴积白此时是最为迷茫的。他只看到雨幕里白骷髅的身影突然模糊,又听见了“叮”的一声,跟着就是白骷髅的身影又清楚了,而霍湘震的剑已经出鞘。
这一瞬间的电光火石,已经不是平常人类所能看清。
霍湘震只斜剑指地,任由雨水从剑上击打滑落,开口依然淡然平静:“让开。我不杀你。”
白骷髅却又发出了那像骷髅一样干冷的笑:
“好小子,好大口气。咱们俩谁杀了谁,还是未定之数。我知道你是名门正派出来的,所以我猜,你的师父绝不会出手助你。”
“他不会。”
不用烛九阴开口,霍湘震自己就说了出来:
“他绝不会出手帮忙。就算我死在此地,他也绝不出手相救。”
吴积白看了看烛九阴,烛九阴只一个颔首表示他说的没错,跟着仿佛有意让白骷髅听见一般,扬声到:
“我九嶷山第一条门规,便是不出废物。倘若技不如人,要么别惹事,要么赶紧死。师门绝不出手相救。”说着,又唇角一勾,仿佛还有什么话,却不说了。
吴积白觉得,烛九阴没开口的那句话一定是格外重要的。
而白骷髅却是冷笑:“这样最好——”一个“好”字还没落地,猛然又是身形一晃,突然一轮抢攻。风声凌厉利爪袭击的角度奇诡无比,叮叮当当宝剑格挡的方位滴水不漏。
而这一切在吴积白眼里,只是一团虚影!他只能看到霍湘震原地负手独立,右手将白鹿剑舞出一片水光淋漓的剑影;还看得到霍湘震身边仿佛笼罩一层白雾,极快的影子在他眼里只剩了恍惚如烟的残像。
这是人类吗?人类怎么可能达到这样的速度?这个白骷髅是不是也是骷髅成精了?!
“这人用过魔血。”烛九阴突然开口,“用魔族的血强化自身,七成是人,三成是魔。”
吴积白迷茫地看了烛九阴一眼:“那妖和魔哪个更厉害?”
烛九阴嗤笑了一声:“妖魔妖魔,妖在前魔在后,你说哪个厉害?”
吴积白刚要松了口气,就听烛九阴淡淡地说:“当然是魔了,最厉害的总是放在后面么。”
卧槽了老司机前辈有你这么大喘气的吗?!吴积白被吓得小腿肚子一抽筋,接着就听烛九阴淡淡道:
“但是莫要忘了,藿香是九成九的妖,他却只有三成的魔性。”
九成九?吴积白听到了另一个重点。他认识的霍湘震,连半成半的妖都不是呢,哪来的九成九?
吴积白想,大概是因为老司机就算再厉害,也终究还是这个世界里的存在吧。于是吴积白不再多说,忽然觉得自己又和这个世界隔着一层。
于是这观众便也冷眼观战了,不绝于耳的金属交磕之声里,他问烛九阴:
“老司机前辈,你说藿香的白鹿剑和骷髅的爪子哪个硬?”
烛九阴淡淡微笑:“你说骨头和百炼精钢,哪个硬?”
“那这个老骷髅岂不是早晚要输给藿香?”吴积白疑惑着开口,“骨头再硬,碰上钢铁,不早晚也是要断的?”
烛九阴只是冷然一笑:“那他若是在骨头断了之前,就打赢了呢?”
吴积白颇为意外地看着烛九阴,天下哪有师父盼着徒弟输的?而且霍湘震这可是玩命呢,有说好了师父不许动手,那万一输了,岂不是要收尸?
只是这些话,霍湘震依然充耳不闻。白鹿剑挡得滴水不漏,却全然没有攻手。白骷髅的身形依然快得仿佛翻飞,只是折到霍湘震背后的时候,突然凌空倒跃而起,向霍湘震泼洒出一片月白色的粉末——
伽蓝散。
这才是他的杀招。洒出伽蓝散的同时,骷髅爪已经向霍湘震的咽喉刺出!
第四十五章:死生契阔
血,随着雨水缓缓滴下。
利剑拔出,血花绽放。雨水再次流过白鹿剑,冲刷下鲜红的血迹。而那大片的血花,沾染了雨里的白衣。
一个身影缓缓倒地。
“为、为什么……”
倒地的人,到底是白骷髅。
他的咽喉已经被白鹿剑刺出了一个半寸深的血洞,气管“咝咝”地漏了风。可这风声伴着雨声又似乎是一种音乐,只是这音乐也盖不过他眼神里深深的绝望——
“为什么……伽蓝散……”
霍湘震似乎突然有了耐心,挽起剑来,吹去了剑上最后几丝没有被雨水冲刷干净的血水,慢慢回答了他:
“如果陷阱已经圈住过一只狐狸,那么别的狐狸都不会再踏进这个陷阱。狐狸尚且有如此的智慧,何况我是妖?”
白鹿剑回鞘,霍湘震甚至没有回头去看烛九阴和吴积白,便向白骷髅所指的那座坟墓走去。
他似乎忘了带一柄铁锹来?
不要紧,他可以用移山卸岭的法术,甚至可以用手来挖……只要他的暮皓等得及。
暮皓,等等我……求你!求你千万等等我啊!
吴积白赶上前来,递过来一把铁锹——自然还是烛九阴送来的。
只是霍湘震刚刚握紧了铁锹,地上的白骷髅突然便仿佛活鲤鱼进了油锅般一跃而起,鬼爪再次扑向霍湘震的后背——
一个剑客,当他的战意已经消退的时候,当他的利剑已经还鞘的时候,当他的手上不是杀人的利剑而是救人的铁锹的时候,就是最适合被一击夺命的时候!
吴积白惊呼出声,霍湘震却连回头都没有,只是铲向了那片坟土。是他已经斗志全无了吗?难道他没有听见这要命的风声?难道他不知道此时应该格挡甚至反击吗?
不!
血光一闪。
白骷髅的胸腹已经被一柄油纸伞贯穿。
烛九阴就仿佛是凭空出现在他和霍湘震之间,手上的油纸伞却是夺命的利剑。
就算是钝头的油纸伞,一样也可以杀人。只要有杀心,有什么不是凶器?
而油纸伞作为凶器却是美妙极了,因为它是那样的诗意。
合拢的油纸伞染满了鲜血,然后会被抽出,再慢慢打开撑在人的头顶。当细雨淅淅沥沥地打在伞上时,就仿佛天空飘散着的都是血海的香气。雨丝将慢慢化开粘稠的血迹,于是新血和新雨会一同在伞沿落下。血水如珠帘,却好似比竹木的伞柄更加润滑。
只是白骷髅还在难以置信地瞪着烛九阴。
他已说不出话,只是他的眼神却好似还在逼问——你为何出尔反尔?是你说的不会出手啊!
烛九阴的唇角,带着一丝嚣张至极的弧度:
“还有一句话,我忘了说。”
他慢慢拔出伞来,避免喷溅的血迹弄脏他的衣裳,语调轻松地仿佛是在和吴积白开玩笑:
“我烛九阴护短得很,若有人敢暗算我九嶷山的弟子,就算是逃到神州大地八百里外的沧海归墟里,我也会把他揪出来,让他死无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