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这药可是皇上御赐给王爷……”御医几乎立刻就看出那药的珍贵。
“给本王和给小翼没有分别。”那是极好的药,世间不过几颗,但他从不吝啬,对于冷青翼,哪怕是世上绝无仅有的唯一一颗药,他也会眼也不眨地让他吃了。
“是是,冷公子遇到王爷当真好福气。”御医连连称是,一副巴结模样。
“是吧,你也这样觉得?”这话对景阳无比受用,心情仿佛一下子就好了许多,“快快给他医治,之后去王总管那边打赏。”
御医满是褶子的脸上喜笑颜开,赶紧凑过去,一番扎针敷药。
“王爷,还请您为公子把衣物穿好,被子盖好,这公子之前便是受了风寒,如今高热,还得好好保重,是小的医术不高,每次劳烦王爷帮冷公子掀被脱衣……”那御医很是会说话,景阳微愣,便心安理得起来,他细心温柔地帮冷青翼整好衣服盖好被子,“王爷,如今冷公子还要再服一帖药,下人正在熬,但小的怕下人粗鄙掌握不好火候,若是王爷在一边看着,冷公子醒来知道,定是会万分感动。”
“如此甚好。”景阳像是一下子心情大好,在御医的恭送下离开了屋子。
那御医转身关门,满脸惊惧,这景王爷阴晴不定,留下来指不定还出什么乱子,若是屋子里这人死了,自己能有几条命来赔……
“刘御医?”身后景阳催促,略有不耐。
“来了,来了。”满脸堆笑,果真庙堂之人,神情变化真是奇快无比。
两人走后,凌越带了名丫鬟进屋,交代了几句,也便退了下去。
那丫鬟不停替冷青翼换着冷帕子,但高热一直不退。
之后景阳差人送来药物,自个儿却没过来,想是那刘御医果然好本事,终是让冷青翼安生安生。
到了后半夜,那丫鬟困顿不支,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一抹影子无声无息地蹿了进来,闪电般点了那丫鬟的睡穴。
别院里这些个蹩脚的守卫,怎能看得住他?
他分明已在别院里来回几趟,但那些眼拙的守卫,却还当他留在屋内。
不,也不能全怪那些守卫眼拙,毕竟,他本就是属于黑夜的一部分。
长久的岁月,他早已自由惯了。
无论如何地方,他若要走,没人拦得了他。
如今,他不走,不过为了床上这人。
听说,他病得很厉害,在石云亭的时候。
那时候,笑得那么灿烂的人,怎会转瞬间灰败成这样?
他微微想不通。
不过,让他更加想不通的,是之前看到的那一幕。
他想不通。
当然,他也没有纠结着细想。
“嗯……”床上的人痛苦地蹙着眉,微微张着口急促地喘息,高热让他的唇瓣干裂着,身子也止不住地颤抖。
苍白、无力、虚弱。
对比着记忆里那般的笑容,让他也不禁跟着蹙眉。
抬手按下,与之前那个什么王爷一样,按在同一个位置,心口的位置。
隔着软被、衣物,感受着那薄弱的跳动,骗不了人的病痛。
缓缓的、暖暖的内息一点点注入那个残缺的脏器,温柔地将它包裹起来、保护起来,为它抚平疼痛,注入新的力量。
他的伤势未愈。
他的伤势倚靠着他的内力。
但他把内力给了他。
他很少想为什么,只做想做的事情,如此而已。
“咳咳……”一阵压抑不住的轻咳,唇角溢出一些血沫,他用手背擦去,收了手,收了内力。
床上那人看起来好了许多,双眉微微展开,呼吸也不再那般急促。
转身,身形微晃。
离开,不曾眷恋。
他的内心舒坦,以为是还了人情,却不知……
欠与还,纷纷扰扰,丝丝缕缕,其实便是一世纠缠。
“唔……”缓缓睁开眸子,浑身酸痛难当,喉咙里燃了火,干得生疼。
“公子!你醒了?!太好了!烧也退了些!”丫鬟几乎欢呼雀跃。
“……”他勉强撑起一丝笑意,安抚旁人的担心,下意识地按向心口。
好暖,为何这般暖?
仿若驱逐了所有寒冷和疼痛……
一直一直,从来不曾有过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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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院不比真正的王府,自是大不到哪里去,但他和他却是一直没有碰到面。
他静静地养病,他静静地待命。
两人都对对方不闻不问,倒是另外一种独特的默契。
“公子,今日见你的气色好了许多。”凌越笑着,想着那日冷青翼的苍白冰冷,仍是心有余悸。“那日我随王爷去办事,要不然也不会……”
“怎能怪你?”冷青翼将手中的书放下,笑看着窗外的阳光落叶,“我这病,本来就是随时便会去了的。”
“公子说什么呢!有王爷看着,公子才不会……”凌越赶紧纠正,一脸正经,“公子要多多顾念着王爷才是。”
“……”冷青翼微微垂首,唇角勾起自嘲的弧度,“小越,一共三十九个人了呢……”
“什么?”凌越跟不上这有些跳脱的思绪。
“我不想他是第四十个人。”冷青翼将目光从窗外拉到了凌越的脸上,“从他开始,我要把这个数字终结于此。”
“公子……”冷青翼依旧在笑着,但那笑容让凌越觉得陌生。
“哦?小翼这般同你说的?”景阳挑着眉,眯着眼睛,看着眼前半跪在地上的凌越。
“是的。”凌越如实说道。
“很好……哈哈哈,很好,我们便来看看,他怎么终结这个数字吧!”景阳狂妄地大笑起来。
“王爷……”凌越咬牙硬着头皮接着说道:“属下认为,放过那人会比较妥帖。”
“……凌越,做好你的事,其他的,不要……越矩。”景阳拂袖离去,哪里听得进半句劝。
凌越依旧半跪在地上,内心满是不安。
深夜。
他为杀人而来。
今夜,杀了人,他便与他再无瓜葛。
要杀的1 ,是右相,据说,不是坏人。
他是杀手,从来不是什么好人,自然不会只杀坏人。
他很快找到了右相的屋子。
屋子里,只有右相一人,年过半百的老人。
这个时辰,没有睡在床上,而是端坐在桌边,像是等人。
这份胆识,不错。
“阁下不觉得惊讶?”右相南宫平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一字一顿地问着。
“走好。”他从不多话,一如他的弯月刀从不会挽出好看的招式。
第一招,便是杀招!
被斜插出来的剑挡住,似乎在意料之中,于是,他刀锋一转,第二招!
依旧是杀招!
第二招杀了一个人,但不是南宫平,有人挡住了他,挡住他的人,被杀。
第三招,第四招,第五招……
他会的,只有杀招。
死了许多人,人挡不住鬼。
南宫平也慌了神,他被拖拽着左躲右闪,他以为自己掌握了消息,埋伏下了高手,根本万无一失!
但是他错了,这世上本就没有万无一失的事情,他不该起了贪念,不该想着将眼前的年轻人招安于手下。
也许所有马都能被驯服,但不是所有人都有驯服马的本领!
他来,是为了杀一个人,但现在他杀了许多人。
他不计较这些,杀或者被杀,从走进这里的那一刻起,便没有退路。
当所有人都死得差不多的时候,当老人无助地向后退缩的时候,他的身后传来了哭声。
孩童的哭声,带着哭腔的呼喊:爷爷!
爷爷?
那一瞬间,他的心底像是被锉子磨过,竟是一时反应不过来,爷爷对于他来说是什么人。
生死关头,从不多想的他,想多了。
一柄长剑从身后刺进了他的身子,直接从前腹钻了出来!
他踉跄着向前,没有惊愕,没有懊恼,依旧淡漠冷酷,他看着眼前的老人,举刀便砍。
弯月刀砍在老人肩上,并不深,可同一时间,他身子里的剑被猛然抽了出去,血喷溅在老人脸上身上,倒显得无比恐怖。
老人看着他,看着他像是微微牵起了唇角,喃喃地发着一些破碎的音:
爷爷……
“右相,您老没事吧!本王来迟!”
他转身,看着那人,惺惺作态的那人,不久前将弯月刀交给他的那人。
“大胆贼子!竟敢刺杀右相!抓起来!”景阳拿着剑,沾满了他的血,一脸义愤填膺地看着他,呼喝着,可那双眼,实在掩饰不住。
掩饰不住极度的喜悦!
他依旧没有惊愕,没有懊恼,如此也好,欠下的都还了。
他握紧了手中的弯月刀,看着向他冲来的人潮,笑。
第一杀手的笑,冰冷……而纯粹。
鲜血四溅在空中,分不清是谁的,他一路向外冲杀,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困难。
他的心中有些奇怪,却在冲出相府时,明白了一切。
相府外,围着许多人。
夜很黑,但月光很亮,而且那些人的手中,还举着火把。
密密麻麻许多人,但他却只看到一个人,一个女人。
第七回:白水鉴心
先麻后疼,是毒。
那贯穿了身子的一剑,起初并不觉得疼,只是刺骨的冷,滚烫的鲜红。
其他的,还好。
可慢慢的,身子里所有被利器撕咬过的痕迹仿若滚油淌过,一寸寸一分分。
那不是立时致命的毒,那是慢慢折磨人的毒。
毒素侵蚀着伤,让它疼痛,让它流血,让它腐烂,唯独不让它好!
景阳站在原地,眯着眼,看着莫无,笑。
那是胜利骄傲的笑容,那是鄙夷不屑的笑容,那是将生命玩弄于股掌之间而毫不在意的笑容。
他的人不会拦住莫无,一切不过给右相做做样子。
莫无中了剑,中了毒,会在剧痛中死去。
可是,在剧痛中死去还不够,远远不够,弥补不了他内心的焦躁嫉妒,远远弥补不了。
如今,很好。
莫无已被穆远山庄的人团团围住,跑不了,天大的本领也跑不了!
而穆杰青,已答应双手奉上一柄绝世宝刀。
他笑,一切一切都很顺利,但他仍旧不爽,十分不爽,因为那人站得太直。
他了解自己刺的剑,了解自己下的毒,但不了解那人何以站得那般笔直!
夜色太暗,黑衣太深,看不到艳红和生命的流逝。
他不禁颤抖,不禁怀疑,难不成之前的一切不过自己的幻觉或者臆想?!
相比景阳的万般算计猜度,莫无什么都没想。
他站得笔直,不过是一种习惯。
全身戒备,越是濒死的局面,越能激发他属于野兽的本能。
他看着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也看着他。
仍是看不清,因为黑,因为伤,因为毒,或者……因为心。
所有人的表情,都是愤怒的,除了那个女人。
他理解所有人,却对那个女人微微不解。
心底忽然升起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可笑的、卑微的喜悦。
是不是那个女人天生就是冷血的,并不光是对他一人。
“你是莫无?”一人走上前来,高大威严,声如洪钟,让他抑制不住颤抖了一下。
他是莫无,即便是面对生死也绝不会抖一下的莫无,可是不过一句问话,他抑制不住颤抖,心虚得仿若做错事被发现的孩子,那一刻他并不明白,但很快他便懂得,有一种畏惧,是天性。
“是。”没有迟疑,没有恐惧,坦然,一贯的坦然,不是没错,而是早已有了背负的觉悟。
“是你杀了我儿穆方群?”再问,男人的手握着剑,指节泛白,一触即发。
“是。”再答,不辩解,不退缩,他是莫无,他可以死,但不能懦弱!
那一瞬间,发生了很多事。
穆杰青挥起了手中的剑,砍向眼前的年轻人,他要他死,但不是现在,如此一剑,不过是泄愤,对方一定会提刀相抗,他不过要给对方一个下马威;莫无确实提刀相抗,出于本能,他的刀,弯月刀,已经跟随他十五年的刀……
断了。
那一瞬间,在其他人的眼中只发生了一件事情。
鲜血飞溅,莫无的血。
穆杰青的剑和莫无的刀,不过是碰撞了一下,便发生了最可笑的事情。
曾经无坚不摧的弯月刀,曾经杀人无数的弯月刀,忽然间变成了这世上最脆弱的东西,叮的一声,断成两截。
穆杰青和莫无同时一愣,但事情已经发生,什么也无法改变。
长剑自莫无的左肩斜砍而下,不知拉到哪里,只看到飞溅而出的血花。
漫天血花,莫无傻了一般,看着眼前的男人。
“乖徒弟,有一把剑是这把刀的克星,遇上了,这把刀便连块破铜烂铁都不如。”
“师父,我不信,这刀能劈开最坚硬的石头。”
“相生相克,那把剑,说不定在你爹爹手中。”
“师父识得我的爹爹?!”
“我只识得我自己,你爹爹是谁?”
“师父,我没有爹爹。”
这是什么时候的记忆?这是被遗忘了多久的记忆?!
十二岁那年,他下山带着的,不过一块被野狼撕得几乎看不出形状、被岁月抹杀得几乎看不出颜色的襁褓,他认为那不足以称之为线索,但因为那微不足道的线索,时隔二十七年他找到了他的生母。
而如今,如今……
眼前的,这个男人……
这是他最狼狈的一刻,终其一生,不曾这般狼狈过。
他倒了下来,终是支撑不住一切的残破,倒了下来,倒在自己的血泊里,眼眶发酸,心口发胀。
唯独,感觉不到疼。
先麻后疼,是毒,贪欲的毒。
一直用内息压制住的腥气再也无所顾忌,他张开口,无助的呕血,身子剧烈震动着、蜷缩着……
他没想到,在麻木愕然之后,竟是这般的痛!
“带走!”男子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自责不安,只有厌恶,大约厌恶着他的血,玷污了他的衣物。
他在男子眼中,大概猪狗不如。
陆秋远动了,一直默不作声地看着的陆秋远走了过来,在与穆杰青擦肩而过时,她说她要好好看看杀了儿子的人是什么模样。可她蹲下身子,看着莫无的时候,故意低垂下的头,用光影遮住了一切的邪恶,她笑,笑得狰狞,她张了嘴,声音极小,他却听得字字清楚,她说:他是你父亲,他会后悔的,之前你没死,真好。
曾经,他以为他要找寻许久,或者,也许一辈子也找不到。
却没想到,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那一刻,他看着近在咫尺的陆秋远,终于将她看得清楚。
是恨,原来,他所遭遇的一切,源于母亲对父亲的恨。
他们三人,谁更可怜?
说不清楚。
他竟忽然怜悯起来,明明最狼狈最可悲的是他,他却怜悯起别人来。
为什么?他从不想为什么。
穆远山庄的人,七手八脚地来绑他,他的意识已经不清,但还没有消散干净,他流了很多血,所以,觉得冷,如堕冰窟。
“等一下!”
一声呵斥,来了一群人,一群朝廷的人,人数不比穆远山庄少。
一直看着好戏的景阳一惊,已看出领头的,是衙门捕快头头赵海敬!
“大胆逆贼,竟敢刺杀右相,还不束手就擒!”赵海敬也算小有名气,因其刚正,颇受百姓推崇,如今他出现在此地,自是不会善罢甘休。
“赵捕头,此人杀了小儿,穆某已经向武林同人发帖,将用此人血祭我儿亡魂,可否……”
“穆庄主,赵某本不欲插手江湖恩怨,不过此人既是刺杀右相,赵某便不能不管!”
“这么说赵捕头今日是无论如何不会给穆某面子了?!”
“穆庄主息怒,赵某职责所在!”
局面,一下子陷入了对峙,景阳向后退了退,隐入暗处。
赵海敬会来,他倒真是没有想到,怎么可能来得这么及时?!难道……
“那……如果穆某今日一定要带此人走呢?”
“那么赵某只好多有得罪了。”
朝廷和江湖,自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眼前的形势无比微妙,双方权衡着利弊,又有不得不坚持的底线。
“带走!”穆杰青一甩袖,转身就走,心意已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