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动了,神情动了,眸子里的沉黑动了。
冷青翼已是出了一身的汗,表面的镇定不过伪装,心下毕竟是怕的。
“难怪公子可解死门之谜,如此……”那人看了看三人,微微掩眸沉默,再抬眸时,已是做了决定,“守门自有责,愚者有一题,若解之,则开生门。”
“……”冷青翼和阿离都微微松了口气,只莫无仍是蓄势待发,不见一丝松懈。
“愚者应你,在你倒下前,不动此两人分毫。”那人看着莫无说道,语毕又转向冷青翼和阿离,“愚者同时应你们,若是解了愚者之惑,便收手,放你三人过去。”
此话毕,冷青翼脸色一白,转眸看向莫无,正见莫无也在望着他。
两人眸色不一,心情不同,那对望一眼,阿离看不明白。
“不……”
“好。”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阿离仰头看着两人,忽然觉得眼眶发涩,说不上来的感觉。
那感觉尚不清明,守门人已出了题。
“愚者杀了挚爱妻子,因其杀了吾父。无冤无仇,未疯未痴,吾妻死前仍是不愿道出其中缘由,爱恨莫名,因果不知,心结纠葛。吾疑妻之爱,疑父之威严,乱了认知,可能解惑?”那人说起这些往事,一直严肃的脸上茫然更重,此题一出,如何解得?
“莫要低看我,还有自己。”莫无离开冷青翼身侧时,留了一句散于风中。
“……”冷青翼垂眸望地,不愿看着重伤的莫无,以卵击石。
“小翼哥哥,这人问题好生奇怪,他是想要知道他妻子杀了他父亲的缘由么?我们又不是当事人,他都不知,我们如何知晓?!”阿离也拎着心,看向迅速缠斗在一起的两人。
“……”冷青翼不语,心思已是百转千回。
这不是问题,这是惑起的原因。
要解惑,又怎是解这场人伦悲剧的因果这般简单?
******
武者,有灵犀,遇之对手,则心生沸腾。
莫无手无寸铁,有的,只是一身伤和多年游走生死的本能。
对方用的短刀,双手短刀,身量矮本为弊端,但若补己之短,则为灵活。
不动如山,动如疾风,半点不错。
那人招式紧凑,敏捷有力,身法灵活,有张有弛。并不轻易出手,但出手时,必然精、狠、准,寓攻于守,以守为攻,刀刀狠厉,凶煞逼人。
莫无并不示弱,面色冷冽,守多于攻,摸清对方虚实,几番试探迂回,心下便有了底,两人虽是不相伯仲,但这内息不继,伤势延绵,今日必败于此人之手。
虽是必败,却不得败得轻易!
开场不过憋足了一口劲气,两人斗得难解难分,倒是出乎那人意料。渐渐的,莫无身上开始出现刀口,血液飞溅开来,那人表情开始发生了诡异的变化。周身杀气戾气翻腾而起,原本严肃有礼的一张脸,变得异常兴奋愉悦,双目赤红,唇角几乎咧至耳根,像只食人恶鬼,狞笑着看着眼前的猎物。
“你的妻子一定有不得已的理由,你肯定错怪了她!”
“你的父亲是不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你妻子情深意重,替他守着!”
“或者你妻子是不是遭人陷害?只怪你不信她,宁愿一死!”
……
阿离大叫着,只要脑子里蹦出来的想法,就冲口而出,无论如何,不管怎样,说不准瞎猫逮到死耗子,就说对了呢?!
冷青翼一直没有开口,只凝视着两人,不知所想。
“中!”
缠斗已过一炷香,两人瞬间已是对了几百招,莫无内伤发作,内息时断时续,胸腹剧痛难忍,早已落于下风,不过苦苦勉力支撑,捉襟见肘间,必然漏洞百出。一声呼喝,莫无依着本能,察觉丹田之处杀气汹涌,心想定然躲闪不过,但此处不能伤,伤了便无法再发力,于是身随心动,偏侧开来,躲开重穴要害!
短刀生生刺入侧腹,瞬息间,莫无勉力躲开丹田重穴已是不易,那人以为必然得手,却差之毫厘,不禁微微失望。
没完!
短刀还有一把!
莫无还可发力!
刺入身子的短刀连接两人,距离更近,莫无直拍一掌,击人心口,那人无惧,斗狠拼上,举起另一把短刀,直刺莫无胸腹!
中计了!
那一瞬,莫无提起所剩无几的全部气力,直拍的一掌,陡然一变,不击对方胸口,而是拍向手臂。对方手臂随着力道偏移,未刺入胸腹,只是横向划开了衣物,力未竭,又被莫无一掌按着向下!
下面有什么?刺入侧腹的短刀和握着短刀的手!
莫无另一手早已死死抓住那只握着短刀的手腕,不让对方将手和埋在身体里的短刀抽回,等的就是这一刻!
要刀,还是要手?!
那人始料未及,向下直劈的短刀和眼见着就要被砍断的自己的手臂,这一切究竟如何发生,电光火石间,一切仿佛合情合理,又仿似莫名其妙!
弃刀,要手,这般选择。
一把短刀落于地,那人一只手被压到了另一只手前臂之上,两手相叠,自然力道加倍,笑容更深,而莫无此刻已是力竭。
如此情况下,那人自是要抽刀,莫无当是借机后退躲避。
不对,那是常理,逆境求生,常理都是狗屁!
刀不能被抽,莫无不能退,莫无已伤,退得定不如那人进得快!
所以,莫无不退反进,不许抽刀!
这是一场赢不了的打斗,这一场若有结束,便一定要结束的漂亮,否则就算支撑得了下一场,也只能无比狼狈,输得凄惨。
一开始,莫无的目的就无比明确,他要短刀。
莫无进,那人竟是不由自主地退,若拼狠厉,终究稍逊一筹。
进,义无反顾;退,却心带迷惑犹豫。
退不如进,那人不如莫无!
短刀已直没刀柄,伤害已成,本是乐事,但那人乐不起来,因为他有种错觉,那柄还在手里的短刀,已成为了莫无身体的一部分,再不属于自己。
手骨嘎嘎作响,两个人,四只手都集中在那柄短刀之上,莫无不管短刀,两只手握在那人的手臂之上扭撇,而那人只一只手能够反抗,因为另一只手还握着短刀。
要刀,还是要手!
同样的问题,自然同样的选择。
一切看起来都莫名的诡异,那人松手后,莫无竭力后退,两人分开一段距离后,莫无摇晃着身形不稳,朝着地面呕出一口血来,毕竟是人,不过忍人所不能忍。
那人一身毫发无损,不过失了利器。
谁输,谁赢,说不清。
“莫无哥哥!!”阿离惊呼着奔到莫无身侧,将莫无扶住,看着那未拔出的短刀和涓涓渗出的血水,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冷青翼未动未说,依旧站得笔直,看着那守门人,宛如化作了石像。
对于武者来说,人在刀在,是一种傲气和尊严。
莫无要夺下的,便是这股子傲气尊严,说到底,眼前敌强我弱,若要拖延,唯有攻心。
“还好,手没事……”
攻心,实为好计,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在乎这样的傲气尊严,眼前这守门人,就断然不是,不但不是,而且诡异非常。
笑容未减,那人毫不在意地弯腰捡起了落于地上的短刀,挥刀再来!
“你这个乘人之危的卑鄙小人!!”阿离怒吼着,转身将莫无抱住,护着。
“别胡来……”莫无强撑着,脸色已是白得透明,内外伤交缠,眼前已有些模糊不清,却是推开了阿离,再次迎了过去。
“小翼哥哥!你怎么啦?!傻了么?!莫无哥哥就快被人打死了啊!你倒是说话啊!你不是特别特别聪明么?!”阿离大哭了起来,跑到冷青翼边上,摇晃着他。
“……”冷青翼看了阿离一眼,那一眼里扭曲的镇定,让阿离浑身打了个激灵,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再次交手,那人显得更加狠厉,两人身影绰绰,看不清楚,只见得地面鲜血不断散落,莫无不过强弩之末!
“……”强弩之末却不倒下,心中有所牵念,莫无的表情依旧冷然,便是那荒野里的孤狼,若不咽气,便绝不低头!
“……”那人依旧狞笑着,像是已经神智不清,失了心魂的疯子。
“你大爷的!之前我竟然还同情你!觉得遇上这样的事情很可怜!”
“你不如死了,去地下问问你的妻子,不就明白了么?!”
“混蛋!你这些有的没的都是在耍我们是不是?!根本就无解是不是?!”
……
时间过得很快,又好像过得很慢,阿离依旧胡乱吼着,冷青翼依旧站得笔直。
“奇怪……”那人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莫无早已是随着本能而动,几乎已经意识不清。
很快,两人都停了下来。
“怎么……动不了了?”那人歪头看了看自己的左肩,这才看到四根细细的银针不知何时插在了左肩之上,整个左边发麻,连手臂都抬不起来。
“咳咳……”莫无呛咳着血,脚步来回踉跄,却不倒下,地面很快滴落一片嫣红。
没错,那是银针。
之前阿离捡了的银针,趁着抱住莫无时,塞在莫无手中的银针。
兵不厌诈。
“哼呵呵呵,没关系,我还有右手!”那人张狂得笑着,举起右手再次挥刀而来!
莫无颓然地看着冲来的那人,再无反抗之力。
“莫无……”
耳边声音轻响,身子忽然一僵,半阖的眸子猛然圆睁,看着一抹白影挡在了身前。
冷青翼在莫无身前挺直了腰身,面露笑意,不见分毫惧怕,那人一僵,像是想到什么,微微犹豫间,慢了许多,冷青翼开口说道:
“厉庄主若知其子人不人,鬼不鬼,定然度不过这生门!司徒情若知其夫懦弱无用,自困囚笼,定然永世不得超生!”
掷地有声,像是平地轰然一声惊雷响!
说话间,冷青翼却已不在莫无身前,而是被不顾一切的莫无挡在了身后。
眼眶微湿,冷青翼自莫无身后伸出双臂,错开伤处,轻轻抱住莫无,将泪水掩入莫无后背,发出闷闷的声音:
“剩下的,交给我。”
第五十六回:立地成佛
事有巧合,命不该绝。
一开始,冷青翼看守门人虽是严肃,不苟言笑,但言辞间有礼有节,不似一般江湖匪气,便一心想着解惑,后来看那人癫狂模样,方才明之,那不是惑,是魔,心魔。
不除魔,便无法解惑,这并不是表面猜度出前因后果那般简单。
此人用双刀,双刀用得如此好的,这世间并不多。
衙门捕快赵海敬已死,但他生前最爱与冷青翼论及大小奇案。
有一桩厉家庄未破惨案,几个关键点,与眼下九分相似。
惨案里,死了两人,厉庄主和他儿媳妇司徒情;一人失踪,少主厉学颜。
死者身中数刀,京城第一仵作验尸称:凶器为短刀,且左右手持刀。
厉家从商,是大户人家,家中家规森严,是出了名的。据赵海敬说,厉家做宣纸,厉庄主轻轻碰触纸面,便能鉴别宣纸优劣,十分有名,全庄习武者只有一个,厉学颜,但学的什么武艺,只死掉的两人和早已过世的庄主夫人知晓。
赵海敬还说,其实不是未破,只是未能找到厉学颜,此人嫌疑最大。
冷青翼记得,自己当时问了句,厉学颜和司徒情关系如何,得到的答案是“两小无猜,举案齐眉”。
案情许多疑点,不得赘述,无法细想。
冷青翼想,此人是否就是厉学颜。
但按此人所述,其妻杀父,其杀其妻,与那惨案并不符合,惨案里两名死者均死于双刀之下,本想否定弃之,却见陡然的疯魔。
许许多多的线索在脑海里,一点点的抽丝剥茧,触及的真相,也不过七八分。
没有十全的把握,但已是再也等不了,一刻也等不了。
赌了。
“厉家做宣纸,宣纸制造,半点不得马虎,所以家规严谨。”冷青翼将莫无小心交给阿离,阿离想将莫无扶至一边,莫无却不肯,撑着一口气,守着冷青翼不离半步,冷青翼无心顾及,只好随了他,“重道重德,长幼有序,却出了岔子,输给一个情字。”
“……”那守门人像是被下了咒术,定了身子,睁着一双赤红的眼睛盯着冷青翼,不动分毫。
“厉庄主……竟与儿媳妇相爱了!”冷青翼声音陡然一高,那人手中短刀落地,有知觉的一手撑着头,浑身摇晃得厉害。
“或许是你忙于练武,常年不在家中,又或许你的身上多了武人戾气,失了那司徒情原先喜爱的书墨香气,无论如何,这些常理之外,又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发生了。”冷青翼微微轻叹,“你杀了最敬重的父亲,最心爱的妻子。你的父亲毁了你的敬重,你的妻子毁了你的真心,你杀了他们,内心一边觉得错了,一边觉得没错,分裂出两种人格,胡编了过往,安抚心中伤痛……”
“不,不对……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你胡说……胡说……”那人的痛苦,证实了冷青翼的大胆假设和猜测,一双赤红的眼睛渐渐褪去,心中的善和恶交织,不用刀时为善,用刀时为恶,自小,又怎会是大奸大恶之人?
“莫无,你说的,莫要低看了自己,你信我……”冷青翼向着莫无笑了笑,勇敢向前,不得不向前,这一步无论多么危险,都要走,走了这一步,他们才有生路,他走到了那人的面前,伸手抓住了那人的两只手,见到那人已是泪流了满面,“这双手,无比重要,宣纸的优劣,只能靠手去触摸才会懂得,这是厉庄主从小教诲,对不对?厉公子,若是重头选择,你定然不会去学武,若是可以重新开始,你定然不会杀人,对不对?”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错了么?哪里错了?究竟哪里错了……”厉学颜已是哭得不能自已,一直苦苦掩埋的真相,一直在憎恶与良知中的挣扎。
厉学颜其人,从小尊师重道,善良腼腆,一脸严肃,不过不知如何表达,深得众人喜爱。
“错,皆因心中执念。”冷青翼又想起了赵海敬对厉学颜的描述,善遇到恶,极度的扭曲,衍生出的魔,怎好全部怪他?
“我若死了……是不是就对了?我却不能死……死了如何面目去见他们……”真相究竟是什么,冷青翼猜对几分,已不重要,已触及心底最深的伤,心魔已破。
“我帮你,可好?”冷青翼捡起掉落的短刀,看着那人渴求解脱的眼睛。
“……”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然后闭上了眼睛。
冷青翼拿起了短刀,看准了那些手腕上的经络,刀落血起,割断了经脉。
“我帮你废了双手,如此,你不再是会拿捏宣纸的厉学颜,也不是会用短刀杀人的厉学颜,你可以放下所有过去,守着生门,告诉闯阵过门的人,拥有时请珍惜,失去时莫强求,用此后一生,渡世间众人,赎心中之罪,可好?”冷青翼看着那人惊异的双眼,笑了笑,“另外,你可有药,你伤了我最珍惜的人。”
“……”那人双手伏下,头颅点地,拜于冷青翼身前,泪已不流,心虽痛,却已放下一双手,许多执念不舍,“愚者定全力相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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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醒了?”冷青翼微微笑着,看着睁开双眼的莫无,“没见过你这么不要命的。”
“我睡了多久?”莫无声音沙哑,动了动身子,浑身刺痛,侧腹更是一阵剧痛,不过内伤倒像是缓解了许多。
“两个时辰。”冷青翼按着莫无,不让他乱动,取了果子,挤了汁水于莫无干裂的唇上,“我们歇到明日再走。”
“……”莫无微微皱眉,刚想反对,冷青翼已是出声打断,“我和阿离都想看如熠熠,你别扫了我们兴致。”
“……”莫无不语,心中自是清明,看了眼冷青翼没有半分血色的苍白脸庞,不禁叹息,“你若疼,无需忍着。”
“这句话,该我来说。”冷青翼不可置否,看向别处,正见着抱着柴禾渐行渐近的阿离,“那一刻,你们打作一团,我看不清楚你们动作,只见得到你没有倒下,我一直想……你这个笨蛋幸亏遇上了我,要不是我这么聪明,谁能救你……”
说话间,冷青翼将头埋进了抱起的双膝间,声带哽咽,已是掩藏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