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把他从我怀里抢走,送进了急救室。
他又一次进到那个地方去了。
而我失神地站在门外,和第一次一样,陷入令人抓狂的恐惧。
我将再也见不到他,那湿润而灼热一样的嘴唇会像干旱的土地一样裂开,那纤长的指尖会像落叶一样枯萎,那柔软的脖子会像树枝一般断裂——
那双带着灵动与野性的眸子会干涸。
会碎裂,会失去光泽。
那一刻我仿佛看见我抱着他的身子,而那身子开始溃烂最终只留下白骨,而白骨缝隙之中有藤蔓攀附,最终开出一朵殷红的小花。
所幸,他活下来了。
所以,我也活下来了。
☆、温锐篇
温锐篇
1.
他从手术室出来之后就没有醒来过,我一开始很害怕他再也醒不过来,但是到了后来,我就不在乎了。
我每天给他擦洗身子,打理头发,换适合他的新衣服——
就像我过去做的那样。
我见不到他的日子里,他变瘦了很多,我抚摸他的时候,甚至可以感受到那薄薄的肉下面骨头的硬度。
一开始的时候,我很害怕他醒来讨厌我,于是我只敢趴在他床边上睡。可是后来我不怕了,我想他或许近期内都醒不过来的,于是我和他枕在同一个枕头上,抱着他睡觉。
医生说不能让他长久地躺在床上,于是我把他抱起来,像抱一个孩子那样,有时候甚至调皮地把他举起来,他都不会反抗。
我总觉得医院供给的流食不很好,但是他渐渐地没有之前那么瘦了,我摸他脸的时候,可以摸到他长出来的新肉。
姐姐和父亲来看过我两次,父亲以前见我,总要说让我去公司帮他的忙,可是这次他见我什么都没说。
我很高兴他们能来,我开心地告诉他们,他是真的存在的,而且我现在可以摸到他,可以抱着他,而且我不允许任何人碰他。其间姐姐想帮他调一调身子,我把她推开了。
他是我一个人的,谁也不能碰。
2.
姐姐问我,如果他一辈子醒不过来,难道我要一辈子陪着他不成。
我很惊讶地看着她——难道不是吗?
而且他现在会很乖,我和他说话他从来不同我吵架,我抱他、吻他的时候他绝不会挣扎,他乖得就像一只家猫,唯一遗憾的是我不能看见他那双灵动的眼睛,但是只要想到这双眼睛最后看见的人是我、他梦里最后出现的人是我,我就很高兴。
他的皮肤有些干了,我给他选了几种护肤品,于是那苍白的肌肤又恢复了红润。我觉得很快乐,就好像一株快要枯萎的花,在我手里又恢复了生机一样。
他的指甲过不了多久就会变长,我小心地为他整理着。他手上原本是有一层茧的,我每天给他耐心地涂护手霜,不仅那层茧消失了,手上的肌肤也变得莹润如玉,我越发地快乐起来。
我有时候期待着他醒过来,有时候又期盼他永远不要醒来,我只要坐在他的旁边,静静地看着他就好了。
他的头发长了,乌黑的头发极富有光泽,好像黑猫的毛一样柔软。我没有帮他剪头发,而是在他额头上扎了一个小小的揪。
我端详他良久,又在上面绑了一个小小的蝴蝶结。
好可爱。
3.
我每天坐在他旁边,静静地看着他,好像永远也看不腻一样。
我会给他将讲很多事情,讲我怎么找他,怎么想他,讲我给他买的那些东西。那些东西太多了,都很适合他,可是我不能把那些东西都带来医院,于是我等着他出院,然后将他带回家。
我还会给他读书。我们一起看了一本又一本书,我想他一定能听见的。
医生和我说,他可能醒不过来了,或许要这样睡上三五年,姐姐听了以后大哭起来,我却觉得很满足。
反正他醒了以后,也是我来照顾他的呀。
我每天早晨推着他去晒太阳,或者抱着他,让他动一动胳膊,他每次都会温顺地将头靠在我肩上——我让他将头靠在上面,他会很乖地不乱动。
我的脸被烧毁了一小块,我是很久以后才发现的,等我发现的时候,它早就已经愈合,留下伤疤了。
也许有人帮我处理过伤口,不过我没注意,我全部的精力都在他身上。
闲着没事的时候,我就去数他的睫毛,数完一边再数一边,如果有一天多长出来一根,我就很开心。
4.
姐姐和我说,警察清理现场的时候,有很多烧剩下来的画。
她说她画的画堆满了整整一屋子。姐姐说,我不在的时候他爱上了别人,而且还不断地不断地为他画画,她让我醒醒,因为他根本不爱我。
我问姐姐他画的是谁。
姐姐问我,是不是告诉了我他画的谁,我就愿意和她回家去,过正常的生活。
我很自然地说,我当然要先去杀了那个人,再回来照顾他。
我怎么可能丢下他不管呢?
我不知道为什么女人那么爱哭,仿佛她见不得我好一样。我已经整整一年没有这么快乐过了,为什么他们就不能为我高兴,而一定要在我面前不停地哭呢?
5.
再后来,总有一些人找到这里来,说是他的同学,朋友,老师,邻居。
我养的花因为太过芬芳,招来了太多令人厌恶的虫子。
我拒绝让他们去看他,也拒绝让任何人给他带食物或是慰问品,他不需要这些,我买给他就够了。
也有人愤怒地质问我是什么人,我告诉那些虫子们,我是他的爱人。
那些人太讨厌了,我就把他带回了家。
父亲不允许我和他单独呆在一起,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总觉得我会有一天忽然暴死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于是他们求我搬到家里去住,可是我只想和他单独呆在一起,我不想让任何人看到他,不想让任何人帮着我照顾他。
或许是看眼泪看得烦了,我把他带去了家里。我抱着他去我二楼的房间,我告诉他那里是我长大的地方,我让他坐在我坐过的书桌前,给他读我1 看过的书,然后开玩笑地给他换上我学生时代的衣服。
我们一起玩得很开心。
我的屋子里有钢琴,我会弹给他听。
有时候我也会把他抱起来,按着他的手指教他弹琴,我想他虽然现在学不会,或许醒过来的时候就会记住琴声的曲调,这样也很好。
他越来越美了。
6.
就算我无数次地告诉姐姐我不在乎他画的是谁,但是那颗怀疑的种子还是深深种下了,我开始担心他真的爱上了别人——毕竟他那么美,觊觎他的人那么多,而他又那么好,那么乖,万一被人骗了可怎么办呢?
我想方设法地逼问姐姐他画的是谁,姐姐拒绝告诉我,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他根本不爱我,否则他不会离开我,也不会躲着不见我。
我想起来我见他的那天他是哭了的,或许是和他一起打工的人伤害了他,我去那家餐厅问过所有人,可是每个人都告诉我,他是快乐而又善良的人,他有很多朋友,所有人都喜欢他。
我每到了夜里就会陷入恐慌,如果他醒来以后告诉我他另有所爱怎么办?
如果他执意要离开呢?
如果他不愿意再让我碰他,再也不理我呢?
我找来绳子想要绑住他,可是我又不想让他睡得不舒服,我每天夜里入睡前一定要锁好门,藏好钥匙,并且紧紧地抱住他才敢睡去。
我开始变得很敏感,只要有人来找他,我就很紧张。
就算只是学校的人来探望他并且办一些手续,我还是很怕那些人抢走他。
我不断地追问姐姐他到底画了谁,我开始变得很狂躁。
终于,她被我问地不耐烦了,开始盯着我冷笑。
她说,他画的是我。
几千张,全是我。
7.
他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杀死我,生动地画出我濒死而绝望的眼睛,每一张都血腥而残忍,却又极度逼真——她说他的来历不明不白,完完全全就是一个疯子。
她还告诉我,她去打听了他的过去,他自己独居的时候杀死了自己养的狗,还将它解剖开,打开它的肚子。
姐姐说,如果我继续和他在一起,那只狗就是我最后的下场。
我很认真地听她说完,等她说完之后,快乐地求她再讲一遍。
我从来都没有这样快乐过——他记得我,他在离开我的时间里只记得我。他也许养了一只狗,也许他很喜欢那只狗,但是现在没关系啦,他只喜欢我了。
我想笑,我又怕我笑出来吓到姐姐又让她哭,于是我强力忍住那种从心底漫出来的喜悦,窃窃地笑了好久。
我把头埋进胳膊里,趴在他床前,笑得都停不下来。
好快乐啊。
他是爱我的。
我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看着他熟睡,感到安心而又幸福。
8.
自从我又和他在一起之后,我发现我做什么都是错的。
就连我趴在床上笑一笑,都会把姐姐吓哭。父亲看着我笑,绝望地叹气。
我想,他在我不在的时候学会了画画,那我也要趁着他睡着学会画画。我学得很快,我从来没想到我能学一样东西学得这样快。他睡着的时候我就画他,他们说我画的每一张都是一样的,可是明明是不一样的。
他每天都是崭新的,这让我很欣喜。
或许是吃厌了流食吧,有一天他醒了。那时候我正用他的刘海扎辫子,他慢慢地睁开那双漂亮的眼睛。
他静静地、静静地看着我。
像个依赖我的孩子那样温柔地望着,好像还有点怕我,躲开了我的目光。
他不记得我了,他谁都不记得了。
我对他说:“早安,我爱你。”
他只是茫然地看着我,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带着雾气。
我很耐心地告诉他,这个时候应该对我说早安,并且告诉我他也爱我。
他好像是害羞了,或许是生气了,他转过头去不理我,也不看我。
但是最后,他低着眼睛,还是和我说了早安。
他说:“早安,我也爱你。”
☆、温锐篇
1.
医生和我说,他有可能过一阵子就会想起所有的事情来,也有可能就这样永远都想不起来了。他的记忆并没有受损,而是他自己选择忘记了最痛苦的那部分记忆。
所以他单单忘了我。
我不是很懂医生的话,我想他应该是说错了的。因为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只有快乐。
医生和我说,就算他想不起来,也不要逼他。他的精神受过刺激,经不起惊吓。
我想,我为什么要逼他、要吓他呢?他那么乖巧,那么依赖我,我怎么可能欺负他?这个医生真是很奇怪。
他说完,用很警惕的目光看着我,仿佛我不是什么好人。
那些自称是他朋友的人也经常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他们都觉得我不是什么好人。
他醒了以后,不是很愿意从屋里出去,因为他知道我父亲和姐姐都讨厌他。
他现在变成了一个脆弱的小孩子,对外界的事情很抵触,不愿意和别人交流,不愿意见到别人。
也包括我。
我只要一走进他,他就会用那双带着野性的眸子瞪着我,仿佛我再走近一步他就会扑过来咬我。
他醒了之后不像睡着的时候那么温顺了,现在的他更像是一只随时都会炸毛的小猫,时时刻刻警惕着身边每一个人。
他不愿意相信任何人,包括我。
他总觉得我给他的饭是有毒的,但是这样也很好,因为他的怀疑,我可以光明正大地与他在同一个碗里吃饭,所有给他的吃的,一定要我先吃他才会放下顾虑。
后来他好像有点相信我了,不好意思总是逼着我先吃,于是就假装很慷慨地把他碗里的食物分给我,然后紧张地看着我吃下去。
真是的,他怎么可以那么可爱?
2.
我们用同一个碗吃饭,用同一个杯子喝水,可是他不愿意和我在同一张床上睡觉,他要我离他远远的,但是又不能太远,
只有那样他才会安心。
有时候夜色深了,他会睁开眼看我,而我始终都是在看着他的,于是我们躺在寂静的夜里彼此注视着,直到暗夜沉沉,一同睡去。
他总是比我醒得早,但是他要躺在床上假装还睡着,等我去叫他起床。
我会吻他的额头,或者有时候故意欺负他,去舔他的嘴唇。我知道他已经醒了,因为我靠近他的时候他会紧张地皱眉,那黑色的纤长睫毛也会轻轻地颤动,可是他不会睁开眼睛,直到我吻他。
他说他讨厌我靠近他,但是每天早晨他都会假装睡着,紧张地等我去叫他。
他其实记得很多事情,比如怎么写字,怎么画画,怎么吃饭,可是后来他变得狡猾了,很多他明明记得的事情他装作不记得:装作不记得怎么写字,不记得怎么吃饭,于是我就耐心地手把手教他写字,然后喂他吃饭。
后来他变得更加狡猾,他明明那么聪明,却装作无论如何学不会用筷子的样子,每天都骗我喂他吃饭。
于是我也假装教不会他,懊恼地喂他吃饭。
他是一个优秀的杀手,却是一个笨拙的骗子;而我配合他笨拙的骗术,做一个恰到好处的傻子。
3.
我把他喂养得很好,至少我是这样觉得的。
春天又到了。我带他去看了医生,医生说他恢复得很好,不需要再来看病了。
我离开的时候向那个医生炫耀了我的戒指,我知道这种做法很幼稚,但是我恨不得向所有人炫耀我的戒指,我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离他远远地,因为他是我的,而且只是我的。
我骗他说那个戒指是一个魔物,他带着那枚戒指就可以避开讨厌的人,于是他很高兴地带着。
有时候我觉得,他是知道那枚戒指的正含义的,但是他现在越来越狡猾,并且非常喜欢装傻。
有时候他和我说,想回去看爷爷,因为爷爷是他唯一爱过的人。我感到嫉妒,可是我不能拒绝他,但是等到我们真的要出发的时候,他却无论如何想不起爷爷去了哪里。
他经常着急地想着,他告诉我他把爷爷安放好了,但是他忘记他放在了哪里。
但是后来他又放下心来,因为他记得自己已经安顿好了。
他现在学会跟着我了。我走到哪里,他总是会跟着。有时候他不想让我知道他在跟着我,就假装自己只是去那里站着和墙角的灰尘较劲,或者他就是想在窗户那里坐着晒太阳,而不是在看着我。
只要我一穿上外套,或者是换上外出的鞋子,他就会很紧张地跟着我。如果我要出去,他会刻意坐在我能看得见的地方,假装并不在乎我,却等着我带他一起出去。
可是我不能总是带着他出去,外面的世界很多彩,会有很多比我优秀、比我美丽的人,我不想让他见到他们。
现在他醒了,我不能总是守着他呆在家里,我得到父亲的公司去帮忙,省的父亲因为生气把他赶出去。我在公司里尽可能地帮父亲,他们就会喜欢他,最后变得和我一样喜欢他。
把他把他丢在家里的日子里我很焦心,一遍遍地嘱咐家里人要照顾好他,千万不能让他丢了。我甚至想过拿着镣铐锁住他,可是我怕他讨厌我,最终没有那么做。
他开始变得越来越狡猾,我喂他吃东西的时候,他会假装不经意地舔到我的手指,那种细微如蚊叮的痒总能毫无例外地让我战栗,但是他每次只是蜻蜓点水一般地略过,我继续喂他,等着他再舔我一次的时候,他却从来不稀罕理我。
3.
我每次回来,都会带给他新的礼物,我想找一样他喜欢的东西,可是我始终没有找到。
有时候我觉得他很快乐,可是有时候我会从那极细微极细微的幸福的裂缝里,猛然发现这全都是假的。我会疑心他根本不喜欢我,也根本不愿意吃我喂他的食物,或者他早就想离开我了——我经常陷入类似的假想造成的恐惧里。
为了平息那样可怕的恐惧,我紧紧的抱住他,感受到他柔软的身子真切地在我怀里存在的时候,才能勉强放下心来。
一开始的时候,有时候我发疯忽然抱住他,他会吓一跳,然后很凶地咬我。但是他不打我,也不推开我,只是特别凶地瞪我,等着我自己放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