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他叫温锐。”
说完之后,我忽然伏在他腿上哭起来:“我杀了他。”
整个世界都静下来了。我告诉爷爷我杀了他,像我杀死的每一个人那样,他温热的血从我的指间流过,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
可是我的胸口好疼啊,好像有一把刀割进去,把五脏六腑都捣成碎屑一样,我从来没有那么疼过——
我曾经受过很多伤,很多时候我都以为自己快要死去了,但是我从来没有这么疼过,我以前被刺伤的地方都会愈合,现在好了,他在我胸口挖了一个洞,洞里的血肉开始溃烂,再也不能愈合了。
我想忘了他,可是那样鲜活的痛却时刻存在,越烙越深。
爷爷问了我原因。
我告诉他,因为我厌倦了温锐,因为他实在是太烦人了,所以我丢掉了他。
3.
我知道爷爷快要死了,爷爷也知道他自己死期将至。
死气仿佛是从脚底开始蔓上来的,一点一点地漫到了还活着的上身,然后活着的地方也依次沦陷——先是腰,再是指间,然后漫道了脖子,最后是眼睛……
我不知道爷爷是什么时候死去的,我始终抱着他,或许是他抱着我,我像个孩子一样蜷在他怀里,像儿时的每一个夜晚那样。
我察觉到那个我最后爱着的人慢慢冷却了,好像是桌子上的一杯水,我紧紧地在寒冷的夜里握着它,拼命地想要温暖它,可是它最后还是一点一点冷下去,只剩下玻璃的杯沿还残留着温度。
我一松手,那点热气就散干净了。
他死透了之后,我抱着他花白的头颅,感觉到的只有麻木。
我爱过的人都死了,可是我还活着,这生命像一个钝了的刀子,持续地割着想要愈合的伤口。伤口早就死肉弥漫,流不出什么血了,可是那钝了的刀子一次又一次地磨着,新的肉也长不出来。
我去给爷爷下葬的时候,有人问了我的名字。
可是我没有名字。我没有身份证,没有个人信息,我用过很多人的身份,但那全都不是我的。
对方执意要问,我却无法回答。
最后,我只能疲惫地说:“温锐。”
“我叫温锐。”
4.
爷爷死了以后,有人找到我,给我安排了身份,送我去上学。
我记得爷爷以前说过,等他死了,我就可以去上学,可以去过自由的生活,可是我根本不想要自由的生活。
我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自由过,可是半年前我自作主张离开了爷爷,我按照自己的选择留在了温锐身边,但是他在我胸口挖了一个血洞。
爷爷说的所有都是对的,可是我违背了他的建议,所以我受到了惩罚。
我去了大学,学了画画,也当过侍应生做过兼职,我开始试着和普通人一样生活。
可是我依旧不快乐。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我画画学得很快,什么都学得很快,老师很喜欢我,同学也喜欢我,可是我不喜欢他们。
我不喜欢被人喜欢。
被人喜欢意味着你可能放松警惕,然后让一个不相干的人在你身上挖一个血淋淋的洞。我再也不想那样了,所以我讨厌所有人,可是我越讨厌他们,他们越想接近我。
我养了一只狗,它非常依赖我,我也开始试着去喜欢它。
可是它三个月以后就死了。我回家的时候看见它躺在地上,我去摸它,摸到失去温度和张力的疲软肉体,它还睁着眼睛,可是没有看我。
我疯了一样想要找出它死去的原因,我开始疑神疑鬼是不是有人害死了它,我甚至用刀割开它的肚子看它为什么死去,可是我就是找不到原因。
为什么死了?
为什么呢?
我想不通,但是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想养狗。
5.
我的邻居告诉我他喜欢我,他是我同系的同学,一直想尽办法照顾我。
可是我的狗死了,所有人都变成了帮凶。
我搬离了那个地方,以阻止我自己因为疑神疑鬼去谋杀那栋楼里所有的人。
搬家之后由于缺钱,我只能再去餐厅做些兼职以谋生。
我有了些散钱以后,开始买了颜料和画布在家里练习,但是我不知道该画什么——无论我画什么都会带上一层死气,明明是鲜活的花,到我手里就变成临死的花束了。
我也画过人,可是所有人的眼睛里都带着死气。
我不知道该画什么,我开始随手涂抹,最后我画了一张又一张人像,我意识到我在画温锐。
我笔下全部是他濒死的样子。无论我画谁,最后都和他无比形似,而那双无数次出现在我梦里的眼睛——那双濒死而绝望的眼睛。
奇怪的是,我并没有真正见过他死前的样子,可是我却能画出来,并且画得逼真。
一开始我不愿意画他,但是后来我发现,我在画里杀了他一次又一次,而每画一次,我的心情就会变好。我在学校里开始对着不认识的人笑,并且发自内心。
那个洞随着画作的积累,竟然慢慢地被填满,并且最终愈合了。
我想,等春天来了,我就可以忘了他。我要再爱上一个全新的人,像一个普通人那样生活,或许我会和他一起再养一只狗,这一次我会仔细照料,再也不允许它夭折而亡。
我的画里不再有死气了,这让我很开心。
老师、同学、陌生人,都很喜欢我,我也试着去喜欢他们。
春天又快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6.
我以为我眼花了,可是没有。
我在西餐厅里做侍应生,所有人都很照顾我。我在一群善意的人中间开始习惯,我想我很快就可以变好,变成一个善良而又温和的人,可是我没有。
因为我看见他了——我不是有意要看见他的。
可是他显眼、太显眼了,得体的西装,熟悉的面容,以及嘴角挂着的笑容——是温锐。
他和一个穿着红衣的女孩子一起来到餐厅,为她拉开椅子,温柔地看着她坐下,并且为她点餐。
我托着盘子远远站着。我就算是站在人群之间出神一整天都不会有人来骂我,我原本以为人们的善意总有一天会治好我,可是没有。
因为我看见他了。看见他真诚的笑,看见他迷恋的眼神,看见他抬起手擦去那个女孩子嘴角的奶油。
我原先以为他给我留下的伤口已经愈合了,但是我现在才发现没有。那个伤口留下了一个细小的缺口,只是那么小的一个缺口,当我见到他的时候,整个伤口被人从那个缝隙撕裂开,又变成那个漏风的洞。
我明明那么努力了的。
我站在暗处,他坐在烛光下,笑得从容。
不要笑。不要笑啊。
那把留在身体里的刀又一次开始转动,那沉寂的疼再次鲜活起来。
我站在暗处绝望地哭了起来——我的狗死了,所有人都变成了帮凶。
领班安慰我,哄我,送我回家,帮我盖好被子倒热水,可是我没力气停下来。
他走了以后,我从床上爬起来,点燃了所有温锐的画。我杀了他那么多次,可是当我见到他,我还是不舍得。
烟开始像寂寞一样弥漫,火光越来越盛。
我仿佛被蔓上来的血水淹没了身体,那痛苦如同潮水一般让我窒息,我想,我大概是第一个在大火里被淹死的人。
我的狗死了。
所有人都变成了帮凶。
作者有话要说: 对,你们想的没错,我就是个变态。
☆、温锐篇
温锐篇
1.
他走了之后我陷入一种可怕的幻觉之中。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感觉到他躺在我的枕边,正用那双漂亮而又灵动的眼睛偷偷地看着我。他精瘦的身子就在我的手边,我只要一伸手就能摸到那温热的面颊和灼热的唇。
这种幻觉很让人困扰,因为无论什么时候我睁开眼睛,他都是不在的。
就好像人失去了身体的一部分之后,总会错误地以为那一部分还在,甚是还能感受到断裂掉了的肢体的存在,可是幻觉终归是幻觉,时间长了就会模糊并且消失不见。
可是我那么清晰地记得他的样子,只要一阖上眼睛,就可以完整地让他再现于我的眼前——
有一段时间我沉沦于幻想,我总觉得我看见的每个人都是带走他的人,我觉得每个人都可恨,可是我又不知道该恨谁。
姐姐和父亲都担心我,我一次又一次地被他们带到家里去吃饭,但是我时常听不见他们说话。有时候窗外晃过一个树影,我就想是不是他回来偷偷找我了,疯了一样跑出去见他。
他们都很怕我,尤其不敢带姐夫来见我——毕竟上次见面我差点杀了他。
我一直都是一个让父母放心的儿子,可是现在他们都觉得我疯了。
我很难过,我告诉他们,我养的猫丢了,但是他们告诉我他根本不存在。父亲带我去看心理医生,医生问我他的名字,我说不知道,他们越发地相信他只是我的一个幻想。
可是怎么可能呢?我那么爱他,我不可能爱一个幻觉爱地那么深。
可是她问我他的样子的时候,我却能完整地想起来,想起来他漂亮而带着野性的眼睛,想起来他慵懒地让我为他梳理头发时的神情,想起来他唇上的血渍,想起来我第一次见他时他静静等死的样子。
但是我执拗地不愿意告诉她,他那么珍贵,我害怕他被任何一个人抢走。
我的猫丢了,所有人都变成了帮凶。
2.
姐姐为了让我恢复正常,不断地介绍女人来给我认识。
我不断地被带去见各种各样的女人,可是我心不在焉,我总是目光游离地去找他。
很多女孩子觉得我走神的样子很可爱,愿意和我继续交往,也有人讨厌我心不在焉,第一次见面之后就再也不愿意见我,但是这对我来说没什么差别,因为我分不清谁是谁,他走了以后我就变成了这样,我的世界满了,再也装不下别的东西。
姐姐开始求我,她不断地告诉我,那天的草地上只有我一个人,他们去看了,根本没有我说的爱人。我知道他们现在都觉得我疯了,所以想要用这种拙劣的手段来骗我。
她越来越怕我真的杀了姐夫,于是她不断地找各种各样的女孩子来,直到找到了她。
我不记得她的名字了,但是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我愣了很久——她很美,很安静,猫一样的眸子,苍白的肌肤,瘦弱的身子,穿着黑色的裙子。
她不是很喜欢说话,大多数的时候只是静静地坐着走神,后来我才知道她是个聋子。
但是她的样子让我想起我的爱人来,我喜欢和她在一起,我喜欢盯着她猫一样的眼睛看,喜欢给她带各种各样的礼物来装扮她——如果她戴着合适,我就会去再买一个留起来,等我见到他的时候,就可以送给他了。
3.
我的幻觉时有时无,有时候我能分辨出来坐在我面前的就是那个女孩子,可是有时候我会误以为是他回来了。我每天都期待着再见那个女孩子,因为我给他买了很多很多东西,我迫切地想知道是不是很合适。
如果我能辨认出这个女孩子,我就会告诉她,我愿意出钱让她陪着我,我还想带她去见他,因为他们很像,虽然他更好看。
那个女孩听不见我说的话,她坐在那里,像个安静的布娃娃。
当然了,就算他们那么像,这个女孩子也经常有让我失望的时候。因为他的眸子里带着野性,就算是在走神,也会有那种奇怪的气场将他包围,只是静静坐着的样子就很诱惑人,可是这个女孩子是呆板的,她是家猫,而他是野猫。
我不再那么经常地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里游荡了,姐姐放下心来,她很费劲地和那个聋了的女孩子沟通,求她帮我。他们都觉得我说的他只是幻觉,只有我自己知道不是。
很快,那个女孩子就开学了,她要去另一个城市上学。
我想都没想都就跟着她去了。我现在的生活很荒唐,只有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活着。
有一次她穿了红色的裙子来见我,那样子让我想起我第一次见他的样子。想起他那诱人的唇上猩红的鲜血,想起他那双挑衅的眸子,想起那因沾了血液而变得黏重的头发,想起那纤细而又脆弱的脖子。
我带着她去我能找到的最好的餐厅吃饭,小心翼翼地照顾她,反正无论如何,我活下来了。
4.
可是每到了夜里,我还是会沉沦进恐慌之中。我想,冬天又来了,他会不会冷?我给他买了很多保暖的衣服,可是到了明年,就又要过时了,那时候我再给他买更多的衣服。
我的东西越积越多,心里的思念却越来越重。有时候在新的城市我会担心,万一他回到原来的地方了呢?万一他去原先的家里找我,而我不在该怎么办?
每次和那个女孩子在一起的时候,我知道她听不见,会说很多很多的话给她听,虽然并不是给她的,但是这样倾诉的让我感觉很好。
终于有一天,那个女孩子抬起头来看我,对我说:“我听不见,但是我可以读懂你的唇语。温锐,我不想读了。”
她说她受够了被我当成洋娃娃的日子,她以后不会再见我了。
我开始怕。我不能连他的替代品都见不到,那样我会疯了的。
作为补偿,我带她去城里最好的餐厅吃饭,并且给她买很贵的首饰,她终于答应留下来。我不知道她看重什么,或许仅仅是因为父亲的资产,或许仅仅是因为需要生活费,这对我来说都不重要。
我带着她去最好的西餐厅吃饭,每天开车接送她上下学,并且极尽细致地照顾她,才让她留下来。
5.
我在西餐厅吃饭的时候,听见有人在哭。那声音让我心颤,可是我抬头的时候,只看见黑暗里的一个背影。
一个脆弱的背影。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那个背影像是他的——身高,体量,声音,头发的光泽,纤细的脖子,都像他。
可是他是不会哭的,他的世界是冷漠的,怎么可能会软弱地哭呢。
我一定是太想他了,所以又一次出现了幻觉。
我从西餐厅离开之后,总觉得心里很难受。万一是他呢?万一是一个更像他的人呢?我不甘心,又跑回去找他,这一次没有找到。
我去问领班他在哪里,可是我忽然想起来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我支支吾吾地说了好久,对方都只是笑着看着我。
最后我说,他很美,像一只野猫,眼睛里带着灵动和野性。
那一刻,我甚至怕他想起来——我怕连我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会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被一个陌生的人知晓。
领班立刻想起来,对我说:“啊!你说的是温锐吧!”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声音像是惊雷,震得我的耳膜发痛。
6.
他对我笑道:“温锐确实很像一只猫,而且他就只是单单那么站着发呆,都能让别人注意到他——”
我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了,我发疯一样地逼着他带我去找他,他起初觉得我是个疯子,直到我发誓如果他拒绝我,我就真的会杀了他。
领班大概被我吓到了,他带着我去找他——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告诉别人我的名字,但是那种感觉让我很愉悦。他没有忘了我,他一直一直记得我。因为他没有名字,所以他开始用我的名字,这一切都让我欣喜若狂。
我找到他了,我真的找到他了。
我甚至觉得这是幻觉,因为这一切太不可思议,我几乎不敢相信。
领班用恐惧的眼神看着我,因为我一路上都在笑,可是我自己并不知道。
我找到他住的地方了。
6.
可是我只看见从窗户里漫出来的火流,那明亮的火光几乎把夜色烧破。
我冲进去找他,我甚至根本不记得我是怎么进去的,我只记得看见他躺在地上,屋子里堆满了燃烧的画布。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带他出去的,但是我带他离开的时候已经听不见他的呼吸了,他的身子失去张力,变成我最恐惧的样子——
像池塘一样干涸,像花朵一样枯萎。
可是他的样子只像是睡着了,睫毛安静地垂下来,宛如黑色的蝶翼,在火光里微微战栗。
那柔软的头发边缘被火烧焦了,然而那苍白的脸上却是湿润的,我将他抱在怀里,一次次地叫他,可是他没有回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