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长风的目光好似能将他眼睛挖出来:“你让人喂我粥,不就是为了看这个么?”
“没错。”林修诚嘻嘻一笑,压低声音道:“喂,一会叶云奇就要来看你了,做好准备。”
贺长风心中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若不是被枭首,那大概就是受尽酷刑。想到这里,他不禁又是一阵恍惚,总感觉有什么割舍不下一般,飘着晃着,十分地不好受。
不出半刻,一条高大人影走了进来,一身寻常儒生打扮,全然不复之前交手时的威严,反而像是特地打扮得要让人心生好感。
贺长风不明白叶云奇在想什么,静默着没有开口。
叶云奇今日来,专门细心挑选过衣物。他那日于冰原一瞥,见到熟悉的桃花印记,几乎神断梦碎,好像笼罩在迷梦般似醒未醒。想到二三十年来的历历往事,一阵发冷,终于还是抵不过翻滚的情绪,执意要见贺长风一面。可现下他却不敢开口,他想到可能会发生的事,胸口一阵阵跳动,竟连句完整的句子也吐不出来。
林修诚似是察觉到了凝滞的气氛,眨着眼睛道:“叶城主,在下告退,城主有什么话就找这家伙说罢。”
叶云奇等他走了,缓缓地走来,抚摸着那件被戳破的大氅,重重叹息了一声。
他这一声,贺长风当然听到了,但他装作没听到一般,开门见山地问:“叶云奇,你想干什么?有话快说。”
叶城主愧疚地看了他一眼,发白的手指微动,眉头深深锁成一个川字,以一种无限怀念的眼神打量了贺长风一眼,就像每个父亲都会做的那般,关爱地看着他,将大氅几乎抱进了怀中。
贺长风眼皮没来由一阵狂跳,心头泛起一个不敢去猜测的念头,却极力地否认:怎么可能……叶城主是糊涂了吧。
他不动声色地攥紧手指:“叶城主,你这是干什么。”
叶云奇走到他身边,仔细对着右腰处的皮肤看了又看,突地呜咽一声,双眼中流出许多咸湿的泪水,布满伤痕的掌心摩挲着那束桃花,沙哑着开口:“你母亲腰间也有这么一个胎记……”
贺长风僵硬着身体,心中千百个不愿意,只恨不能当下堵住耳朵。不……这一定是假的!
可若是真的呢?果真如他所言的话,那叶律之岂不是……他竟然和自己的亲人……
他一片冰凉,浑身都在哆嗦着打颤,却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叶云奇声音犹是沙哑的:“我还记得,你一出生,就也有这个桃花形状的印记。”
贺长风突然大叫一声,粗声吼道:“不!我一直在教内,怎么可能,你少骗我!”
“是我的错。”叶云奇红了眼眶,身子微微佝偻,悔恨地说:“当时你才四岁,那时候她执意带着你远走。我派人去寻,却只得到了她身亡的讯息,你也辗转流离不知所踪。这么些年来,我已经渐渐放弃了,甚至想着将这件事带进棺材里,所幸天可怜我,竟让我能在死前找到你……”
贺长风耳膜一阵阵发痛,血液仿佛都涌到了头上,手脚发冷。
怎么会是这样的!叶云奇一定认错人了……
他满眼不可置信,颤抖着说:“不可能,你怎么会是我父亲,我不认!我没有父亲!”
叶云奇双袖龙钟,身影在营帐内格外清晰,摸着贺长风的头发:“我知道你现在不愿意接受,你在飞星教长大,蒙受他们的花言巧语,与中原相对立,自然是偏向他们那边的。”
不是这个原因……不仅仅是这个理由的……
他慌乱地竖起全身的戒备,胸中好似有一锅沸水煎熬,本能就要否认两人的关系,可叶云奇期盼又受伤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不敢多言的神情十分凄苦,分明知晓若再不开口,自己恐怕再也脱不了干系。可若又真的承认……那他这么些年岂不是……岂不是一场笑话?
他前二十年早就将性情养得不可动摇,骨子里早就认同自己就是一个纯粹的西域人,这时候却被告知,他应该是同武林盟一派的中原人,怎么可能轻易接受?
贺长风抓紧手指,嘴唇颤抖,乍又看到叶云奇的泪一滴一滴落下来,一时心神大乱,闭着眼睛道:“不、不会的!我明明……”
“你还不肯认我么?”叶云奇惨淡地退后一步,鬓角霜发微微随着动作抖了抖,贺长风恍然间记得上次和他交手时,他的头发还没有白到这种地步,不知这短短时日内多么憔悴,才会如此。
叶云奇沉默了一阵,才痛苦不堪地道:“也罢,是我和她对不起你母亲,我有必要让你得知真相。她那时候好妒,又怀胎十月,不许我陪着她去西域,我只好暗中托人照料……岂料、岂料世事无常,所有人都惨遭毒手,你也不见了下落……算来都是我和她作孽,你恨我也好、不认我也好,都是我自作自受。”
“如果不是她那么顽固偏执,而我也不依惯着她,你母亲或许就不会……”
“够了!”贺长风听他此言,混沌之中忽地电光一闪,竟明白过来他口中的那个“她”便是叶律之的母亲,登时一口气悠悠堵在胸间,不上不下地卡在最说不得的地方,面色雪白:“你别说了!我——我——”
叶律之和他这般的关系
他连说了两个“我”字,发黑的眼前冒出无数金星,话语却是难以为继,急促喘了几声,直觉一颗心都落进了谷底,竟堪比那日锥心之痛,好不容易长出的血肉又再次被剖开了。
第38章 殷红3
叶云奇大恸,握着他的手:“你还是不肯认我么?”
贺长风被一寸寸锯开了,猛然挣扎着道:“我——”
他眼睛前蒙上一层模糊的雾气,一点点想起来了阿木尔曾说过的话:“你和他长得还有点像。”
细看叶云奇的大体相貌,竟然和他的五官轮廓有不少可以重合的地方。
贺长风冷汗涔涔,心底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叶云奇颤巍巍地从怀中慢慢拿出一卷小像:“这是我二十多年前为你娘作的,你不想看看么?”他说着,打开了画卷。
画上的女人细眉雪肤,笑意浅淡,眸色与他都完全一样。
“怎么会……”贺长风惊愕地抬起头。叶云奇的视线绞得他都快窒息:“长风,我是你父亲……你回来吧。”
“父亲?”他终于将信将疑地颤抖着开了口,痛苦地吐出这个称呼。
叶云奇喜极而泣,举起干枯的手掌,撩起他被热汗打湿的额角,哽咽道:“好孩子。”
难道真的要回去么?回到武林盟,背弃将自己养大的飞星教么?10
贺长风脑海中一时百转千回,用尽力气地闭着眼,虚弱地道:“你先出去,我累了。”
叶云奇擦了擦眼角的泪:“今日你累了,好好歇息。改日我带你的弟弟来看你,他现在就在武林盟之内,想必也很欢喜见到你,我都还未告诉他这件事呢。”
“不必!”一听他说到什么弟弟,贺长风如惊弓之鸟,蓦然加重声音,随即意识到自己反应似乎过于强烈了,装作疲惫地勉强一笑:“我不要什么弟弟妹妹来。你不要告诉他我的事,我不想这么快接受。”
叶云奇被他吓了一跳,仔细想想,依贺长风性格,一时半刻决计难以消化这么多事物,只得道好,暗暗祈祷贺长风愿意慢慢接受自己。
等他一走,贺长风就失却了所有思考能力,颓然地望着那件大氅,千头万绪都尽沉在心底。
他偏头想了很久,胸口那股挥之不去的烦闷感再次涌现。
是受斩月剑法的影响么?
贺长风凝神默念心法,半天才压下那阵不安的躁动。斩月剑法练得越厉害,越容易控制人的心神。叶律之练的十五式,不知道是否也会如此……
这般恍惚过了三五日,林修诚发觉不对了。再一摸他的额头——烫得同火炉一样。
因叶云奇向他交代了贺长风的身世,让他不要透露贺长风的讯息,林修诚只好亲自将此事禀告给他。
叶云奇摒退其他人,看到他发白的面孔,叹了口气:“长风。”
贺长风眼睛只张开一点,看了他一眼,哑声道:“叶城主。”
叶云奇苦涩地摸着他的头发道:“不能叫爹么?”
贺长风下意识摇头,手腕也动了一下,本就苍白的腕在挪动间露出数道深红色,分外狰狞。
叶云奇不安地捏紧他的手,缓缓输了几道真气,谁知不消半刻,贺长风的脖颈四肢突然发红,像是气息相互冲撞所致。
贺长风眉发都被汗浸湿,依旧倔咬着不泄出一点痛叫。叶云奇连忙再探他气海,原来是注入的真气与他本来功法大相庭径,两相排斥,不可开交。
而且那股气息,一直沿着四肢尽头流去了,若是再缚着他,真气一旦在四肢处激荡交缠,贺长风就会成为一个废人。
他拿出匕首,照着那天蚕金索努力划了一下,本想这东西应该很难割开,岂料一碰便断,惊疑之下却也顾不得其他,将那东西齐齐割断了,这才冲着他腕脉处,注入更多的真气,想将逆行的气流收回贺长风的气海。
就在大功告成的时候,贺长风的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随即,叶云奇的身体便无法动弹了。
贺长风咳着气,因为疼痛半晌才起身,好一阵子没活动的身体连走路都不太稳。他望着叶云奇脸上浮现的伤心,推己及人地想,若他是叶城主,大概也会这般难受吧。
他慢慢地道:“对不起,父亲。我……不能留在武林盟,请你不要找我,我发誓,这辈子都不要再下日月山一步,如果我食言,就教我失去最喜欢的东西。”
“贺长风!”叶云奇的哑穴并没有被他点,他又急又怒地说:“你既然喊我父亲,为何不能留下来。我念了你二十多年,难道就只为了这短短几日的相见么?”
贺长风扯出一个勉力的宽慰姿态,声音微微哽咽:“你不要将这事告诉叶律之,好么?”他提到“叶律之”三个字的时候,神色间仿佛都染上了柔和的光芒,尤其是一对眼睛,更盛满星光,语气也不觉温和了许多:“父亲,抱歉。我既然发了誓,自然再也不会踏入中原,你不要担心我会报复。”
“你怎么知道律之的名字?”叶云奇冷冷打了个寒噤,贺长风神情变化、一举一动,他都看在心里,思及刚才他陡然转换的神色,脑海里电光火石间,竟冒出了叶少思身上的淤痕。
他脸色一变,心知有异,仿佛全天下最可怕的事情发生在了自己身上,又望见贺长风眼底绵绵流淌的情意,忽然想到了什么,心下巨震,锐利的眼神锁住他,颤声道:“你和律之…你居然干出那种逆伦之事!”
叶云奇抑制不住自身杀气,目光如刀,想将这个人揪出来好好拷打一番,可他瞧着贺长风俊朗过人的眉目,转眼想到贺长风亦是自己的儿子,眼中一片死寂,心头像是裂开一般,震惊地说:“长风,他……是你弟弟啊!”
贺长风没有应他,愀然地紧紧盯着墙上那件大氅,喃喃道:“若我杀了你,再杀了那个林修诚,他就永远不会知道这件事。”
叶云奇冷汗如流而下,心想,难道他真的为此打算弑父么——
贺长风的手刚刚按到匕首上,立刻惊醒,颤抖着将匕首别了回去,苦涩道:“你是他父亲,我杀了你,还怎么……让他原谅我?”他目光凄苦迷离,煞白的手指抚上胸前的伤口:“父亲,请不要告诉他这件事。我……我只想远远地看到他。”
叶云奇脑海中响起叶少思的声音:“我连他的心都挖了。”当下又是一阵发冷,稍加凝神,便猜出了怎么一回事,长叹了一口气,眼睁睁看着他关了门。
贺长风知道他的时间不多——
他先是抓了个弟子,逼着他交出了真正的地图,打晕那弟子后,一路径直而入。
这时候飞星教的人却也攻进了武林盟的营地内,一片混战。
“叶律之!叶律之!”他大叫几声,一眼就看到了远处锦衣白裘的叶少思,当下迫不及待地冲了前去,他这时轻功运得极好,众人只觉眼前一团黑影闪过,便落在了叶少思的眼前。
叶律之排扇般的眼睫垂下,身形似乎清减不少,裹在白狐皮毛中,衬得脸色玉白,却依旧是十分的好颜色,淡淡地拒人于千里之外:“贺长风,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贺长风张开手掌,想碰上他的脸,到半途却又触电般放下,唯恐惹他不快:“我就想见见你……”
叶少思点点头,拔剑指着他,逼冲而去,剑意澎湃而出,惊涛骇浪的怒意几乎将贺长风完全盖住:“知道了!贺长风,你少来折辱我!”
贺长风吃了一惊,却不敢还手,一味躲闪,被如电的剑光包围地喘不过气,两人一追一啥,渐渐离营地边缘闪去。贺长风见他下了狠,心中的苦涩翻山倒海地滚动:“叶律之,叶律之,我只是想见到你。”
“可我不想看到你。”叶少思冷冷说。
他对此人已然没有奢望,这不懂爱恨的人,怎么可能说出这种话?上次贺长风再度对他施暴,他已经无法忍受,再自欺欺人下去。他虽喜欢贺长风,可却不愿教这人作践了自己的心,把那颗活着的心踩进泥土里。
贺长风一时气息翻滚,躁动烦闷地赤手抓住他的剑,登时手掌被凌厉剑气割得鲜血淋漓,流了一地的血。
叶少思显然没料到他会这般不要命地抓剑,贺长风掌心一片猩红,他一个哆嗦,力道瞬间撤走大半,身体震动:“你这是做什么!”
贺长风心下喜悦,顺势将身子送上去,加重力气,一下竟将叶少思扑进雪地里,难舍难分地抓着他的手,丝毫不顾惜掌心伤口,又爱又喜地说道:“叶律之,我、我喜欢你。”
他想见叶律之,想抱他,想和他一直在一起,这算是喜欢了罢?
叶少思的面色剧变,骂他的声音遽然停止,一时竟不可相信,明锐的目光盯着他,一字一字咬牙道:“你说什么?”
“我喜欢你。”贺长风一遍遍地说着,叶少思反手就击打他后背:“你又耍什么花招!”
岂料贺长风铁箍般的臂膀抱着他撒手不放,两人当下纠缠在一处,齐齐滚入雪地深处。贺长风的双眉一扬,神情中的喜悦,满满地几乎溢出来,他乍然得知自己这份心情究竟从何而来,胸中无限顺畅,便连掌心的剑伤都觉得一点也不同了:“我喜欢你啊。叶律之,我想通了……我明白了。”
第39章 殷红4
他看着叶律之,心中无限明朗——他若是笑起来,自己就开心;他若是眉尖蹙起,自己也忍不住跟着难受;他的一切自己都想知道,这难道不是喜欢么?
他紧紧贴着叶少思温热的双唇,辗转吸吮,掠夺着他口腔中的每一分每一寸,火热的气息扑出心脏,几乎如燎原一般点燃,连着眼睛都明亮无比:“我喜欢你啊,你听不见吗?”
叶律之听了,微白的脸颊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红色,直照得贺长风更加喜爱,忍不住将人狠狠搂进怀里:“对不起……先前是我不懂。”
叶律之大惊,抵住手脚想要推开他,却被他堵住唇瓣,好容易才喘息着被他放开,脑海轰隆隆地晕眩起来,张口道:“你发什么疯!这里是武林盟营地,你想让人都看到我,从而折辱我么?!……你不要骗我了。”
贺长风没料到他竟会这般想自己,大脑空白了两三息,嘶哑着道:“我没有骗你。现下一片混乱,没人会注意到我们。”
怎么可能……世上最不可能的事,竟然真真切切地发生了。叶少思心神不宁,看着他急切的面容,心中不知是喜是悲,想起贺长风对人待物的态度,不禁胸口疼痛,发狂地咬住他的手腕:“你放开!”
贺长风一双凌厉的眼睛骤然暗了暗,他放开手,捂住伤口,道:“信不信都由你决定,我要走啦——。”
“你这话什么意思?”叶少思眉心一跳,长剑指着他,对此人更加捉摸不透。他心脏跳得厉害,却又分不清到底是对贺长风的恨多一点,还是担忧多一点:“你想做什么?”
“我想,那日你要是没有杀我,而是再向前走一步,我就算是死了也心甘情愿;我遇见你没多久,就开始喜欢你了……”贺长风回想和叶少思的往日种种,眼睛都因为笑意一亮,撕去了所有伪装:“我喜欢你……除了你什么都不想要啦。现在我要走了,你不要记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