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太过逼真,像是冥冥天意的指引,夏豆想既然自己的事情全是真的,那夏豆之死便也应当属实。
“原来如此,”晏祁起身伸手拉她,仍是轻声笑道:“小夏,竟当真是仙子。”
“你不怕我么?”夏豆愕然地抬头看他,十分严肃认真地摆明事实,“昔日的夏豆,便算是死了。”
“若说你是昔日的夏豆,我才要怕,”晏祁俯身看着她眼睛,缓缓道:“替我母亲看守院子的侍女,下邳村农家女儿夏豆,竟有那样一身好本事,岂不是很可怕”。
“我当初还以为,你是晏惟请来的世外高人,不过幸好,”他又凑到她的耳畔低声道,耳边传来温热的触感,夏豆正感觉有些痒想要避开,晏祁却忽然伸手拥住她,“幸好,你只是路过的小仙子。”
万籁俱寂,灯影幢幢,当整个人都被包拢在了软和温暖的、带着松烟墨香的怀抱里,夏豆的深思便恍惚了,原来她以为的秘密,竟都不是秘密。
一切竟都巧合得如此恰到好处,夏豆忽然也有些想笑,那便就这样吧,她还没谈过恋爱呢,试试也不错,她这样想着,便也小心翼翼地抬高了手,微微颤抖地揽住了晏祁的腰。
“小姐...小姐,咱们来这儿干嘛呀?”
约莫过了半刻,屋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小声呼喊声,随即又有女子压着嗓子叱声道:“跟我来便是,不要多嘴。”
夏豆与晏祁闻声不明所以地对视一眼,夏豆指了指外边又指了指这儿,晏祁微微摇了摇头,意思是外头的人应当不知道屋里有密室,为着免生事端,夏豆偏头吹灭了油灯。
“你在门口替我看着人,”片刻后那小姐吩咐随行的丫鬟道,“那,那小姐快着些,”丫鬟低低应了声就去了门外。
那小姐缓步走近了里屋,随后像是在桌上摆放了几碟子东西,便久久没有声音再传来。
夏豆心里好奇不已,故而使劲儿贴着墙面听动静,这晚能到晏祁娘亲的旧屋里来的,会是周府的哪位小姐?
可惜那小姐就像是来静坐一般,之后半点动静都无,直到许久后门外的丫鬟又小声喊人,“小姐,时候不早了,咱们该走了。”
“知晓了,”那小姐低低应了声,方才起身要走,正当夏豆失望不已时,外边终于传来了女子细碎且娇脆的自语声。
“安姑姑...若在天有灵,定要佑...平安。”
女子抬脚走了两步,又停罢低语了几句,这才在丫鬟的喊声中出了门去。
屋外又陷入了安静,不待晏祁解释什么,夏豆沉默着伸手推开了暗门,摸索着路走出屋去。
他是练武之人,听觉应当比夏豆敏锐,夏豆都大概听清楚了那女子在说什么,他心里应当更是有数。
“小夏,”晏祁在身后伸手拉她。
“还要再拜祭你母亲么?”夏豆微微笑着问他,又双手合十朝屋子作躬道,“晏夫人,打搅了。”
“我母亲没有去世,”晏祁松手放开了她,声音有些哑涩道:“她也不是晏夫人。”
夏豆语音一顿,知晓自己赌气说了大错话,心中一咯噔连忙道歉:“抱歉。”
“无事,不怪你,”他又道,“是我还没来得及告知你内情。”
“要去你昔日的厢房看看么,”他指了指前边不远处,语气很是轻松地问:“那边我又叫人新修了,还是从前的样子。”
安姑姑的院子布局是三面厢房环绕着一间正屋,夏豆当时经历的那一场火,烧毁了前头连片的厢房门房,而刚才两人去的那间正屋,因隔了片花圃的空地而幸免于难。
“下回有机会再去吧,”夏豆知晓他在转移话题,也因自己说错话心虚,这回主动拉着他的手,小声道:“我都饿了,咱们回去吃饭好嘛。”
“嗯,”晏祁点点头,“也好,”他反手拉着她,这回是从后院的竹林小屋内门出了周府。
两人一路沉默着走到了街道上,因今儿是二十八,街道还是有许多行人在游夜市,官府也派了人在不时巡逻。
夏豆心里仍有些委屈,却又忍不住担心他被官府的人认出来,偏偏晏祁像是有恃无恐得很,光明正大在街上行走不说,还在各小摊小铺前买了些小玩意逗她,甚至在官差眼皮子底下也不知避一避。
夏豆一路提心吊胆,最终还是先妥协地开了口:“咱们就这样走在路上,没事吗?”
“有什么事?”晏祁偏头问她,街道一路上挂着盏盏花灯,在影影绰绰的灯光映照下,他侧脸的轮廓俊美得不像话,夏豆一见他长的这般好看,心底气也消得差不多了,只得仰头小声跟他说:“虽现下是天黑,你也不要太招摇了,只怕被官差认出来。”
“无事,”晏祁舒眉淡笑道,“诏国公府里的七公子,如今正在京城呢。”
“什么?”夏豆诧异道:“国公府的七公子是谁?”
“我啊,”晏祁依旧笑得好看又温柔,“外人所知的,就是我被国公爷禁锢在国公府内,半步不得出府”。
“再说我一个诏国公的庶出公子,无功无名,不说原阳城的官差认不出我,就算认出了那又如何。”
“什..什么?”夏豆错愕地愣了三秒,反应过来后气得想当街踢他一脚,“你...你这人怎么这样!”
她气呼呼地拉着晏祁拐进河边垂柳下,开口就要骂:“你这个混蛋,亏我每天替你瞎担心,小心翼翼生怕官府发现你,你究竟有多少事情没有告诉我,我连最秘密的秘密都告诉了你,而我对你的一切一无所知!”
“我真是白操心了,”夏豆忽然感到委屈极了,说着说着鼻子便是一酸,声音也哽咽了起来,“你真是太过分了,你这人怎么能这样。”
“小夏,”晏祁见她要哭便慌了神,连忙揽过她柔声安慰道:“你别哭,别哭,是我的错,没有和你交待清楚。”
夏豆只是红着眼睛盯着他瞧,晏祁忽而束手无策起来,“你想知道什么,我一件件都告诉你。”
“刚才那女子是谁?”夏豆咬牙问道。
“啊?”晏祁微微一挑眉,“女子?”
“方才说要嫁给你的女子,那是谁!”夏豆咬牙切齿问。
方才在晏祁母亲那屋,那小姐走前声声句句,低语喃喃:“安姑姑...若晏祁能回得原阳来..,..不求他有功名,只要他愿意,..愿嫁,周府定不会亏待...”。
“那是周府的哪位小姐?不求你高官厚禄,不求你显达功名,只要你愿娶她便愿嫁,”夏豆头一偏赌气道:“当真情深意重的很啊晏祁!”
“方才,方才不是说的是官府追捕的事么?”晏祁皱着眉头苦笑不得道:“怎地,又说到那上头去了?”
“那你是不愿意说咯?”
“哪里哪里,”难怪说女子心事难猜,如今也总算见识了几回,“那是周府的四小姐玉棠,我与她年纪不相上下,只幼时一同玩耍过。”
“竟还是青梅竹马?”
“小夏你说得是哪里话,”晏祁伸手捧着她的脸转了过来,细细解释道:“这事儿还得从我小时说起”。
“我母亲一贯不喜我,幼时任我玩闹惹祸,每回惹了事后,那丫头偏要在周府大人面前揽下,我虽不大乐意受她人情,心里却也将她看成了小伙伴。”
“不过因她是女孩儿,我与彦之几个也少与她玩,也不知怎地,明明幼时她只当我是哥哥,长大后却忽然就...”
“长大后却忽然就喜欢了你?”夏豆斜眼看他道,“你没对人家说出什么胡话来,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来,能让人家对你有意思,甚至毫无所求只想嫁给你?”
“天地可鉴!”晏祁这才知晓了百口莫辩的滋味儿,“我幼时因她是女孩,便没怎么和她玩过,懂事后又知男女有别,更是见都见得少了,也不知你们女孩儿怎么想的,怎这也能生出别的心思来呢?”
“瞧把你得意的,”夏豆噗嗤一声笑,想起晏祁方才的话,忽而又觉得心里有些沉,她昂头看着晏祁,认真的道歉道:“晏祁对不起,因为不知道你母亲的事,之前无意冒犯了伯母。”
“无事,”看她神色转好,晏祁终于松了一口气,“无关冒不冒犯,也许我母亲确已逝世了,只有我不愿意承认而已。”
夏豆看他面色虽仍然未变,眼神却黯淡了下来,蓦地竟有些心疼,她连忙拉着他往外边走,“不说啦不说啦,我真的饿得不行了,说好的带我去吃好吃的呢?”
晏祁朗声笑,“今儿是我思虑不周,出了许多纰漏,不过还不算太晚,时间还多,咱们去吃好吃的。”
“对啊,时间还多,”夏豆转身冲他笑,时间还多,前路还长,现在对他一无所知不要紧,她有时间,有耐心,可以慢慢去了解关于他的一切呀。
作者有话要说: 嘤,我一停更就感觉整个世界都弃我而去了.....
第68章 归
年三十,天大晴。
多灾多难的一年终于要过去,官府在各城门口均摆置了施粥的摊位,各富商为图个吉利也均捐送了粮食过去,夏豆与晏祁途径城门时天色尚且只是蒙蒙亮,来领粥的难民们却已排成了长如龙的队伍。
沿路喊饿的叫惨的哭诉的闹哄哄一片,不时还有人为争抢位置而大打出手,也亏得有府衙派出的差役勉强□□着秩序。
马车得得地驶过城门口,夏豆放下了帘子不忍再看,直到过了许久,她才又掀开车帘与晏祁说话,“可冷着了?要不还是我来催马吧,我也会的。”
“为何我总觉着你低看了我,”晏祁与她打趣,“快放了帘子进车里头去,外边风寒。”
“哪有..”夏豆低头愧疚道:“若不是我,你也不必受这份委屈,你出门哪里需得亲自催马驶车。”
“你又低看了我,”晏祁咧嘴一笑,“我并非只会吟诗作对的书生,也非养尊处优的贵家公子,早些年独自在外游历时,行卧起居哪样不是自己照顾,催马又算得什么。”
夏豆听他说得轻松,也不再逞强,依然掀着帘子与他说话,转瞬又想起城门口领粥的难民,不免有些忧心忡忡,“也不知晓我家里如何,粮够不够吃,早时应当多买些粮食送回去的”。
“别忧心,”晏祁安慰她,“咱这不正回去么,入夜前定能到家去,”夏豆听罢又深吸了几口大气,心神这才安定了些。
行途百无聊赖,夏豆只得巴巴地撑着下巴看晏祁,他一身灰衣布袄打扮,头上戴了块粗布葛巾,嘴鼻处还蒙着长巾子,夏豆看了一路既心疼又想笑,“委屈你了,大伙计。”
晏祁知晓她在打量自己,不免有些别扭道:“你说我打扮成这副模样当真合适?去见你爹娘,会不会有些失礼?”
“不不,你不作这副打扮才不合适,”夏豆再一次嘱咐他道:“我爹娘他们都是寻常的老农,胆子小的很,从未见过大人物,你不要端着大少爷架子,怕吓到他们。”
“我何时端有架子,”晏祁挥了挥马鞭,紧眉肃然道:“你也是知晓我的,再平易近人不过。”
看着他一身下等车夫装扮,都没掩盖得成的一身浑然天成的底蕴与贵气,夏豆嘴角抽了抽,“平易近人...你尽量着些吧。”
夏豆一路碎碎念地跟晏祁再说些家中的情况,她心里既忐忑又惶然。一方面是怕她爹娘被晏祁惊着,另一方面,又怕自己家穷成那个样子,得把晏祁给吓得不轻。
因当初让戚成业捎了22 话说,年前需回去一趟,爹娘肯定是在日夜盼着的,但师傅这边的事情还没解决,又加之雪天不好走路,不得已才拖到今儿才回。
晏祁听说她要回乡,说什么也得跟着来,这不才将他打扮成伙计,跟着一道回去。
“我家里家境再贫寒不过的,”夏豆再三打预防针,“村子是个穷乡僻壤,我家里更是村里数一数二的穷,巴掌大的茅草屋,一家上下六口人挤着住,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老农,穿衣吃食都顶顶寒酸的,你见着可能都要怕的那种。”
“你真的,愿意跟我回去么?”
“小夏,”晏祁微微侧过头来笑她:“你都问了十几遍了,别慌张,你是近乡情怯了么?贫家不可怕,”他说着又顿了顿,“可怕的是,我父亲的那样的家,将来我还需得带你回去一趟的,你才是...不要怕。”
“哎...将来的事将来再说,眼下回的可是我家,去你家还早得很呢,”夏豆听罢故作轻松地拍拍他肩膀,“话又说回来,我爹娘人都好的很,弟弟妹妹也极可爱懂事,我还有个哥哥...”
马车缓缓地在冰雪地行驶,两人一路软语温存地说着趣话,到了日铺时分,终于远远便能见着下邳村村头。
夏豆这时激动得手指都在微微颤抖,晏祁没有说错,近乡情更怯,她从未这样期待又害怕地,想回家又不敢回家。
“晏祁,”看着熟悉的村子越来越近,夏豆连声音都抖了起来,她颤着嗓子喊他,“我有点怕。”
“傻姑娘,”晏祁伸过一只手去握住了她的手,“不怕,有我在”,夏豆跟他说过离村的事,晏祁知晓她在隐隐作怕些什么,说罢再眉眼一挑,“你村里刁民若敢来闹,便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刁民...”夏豆轻易便被他逗笑,眼见要到家,又忍不住多嘴嘱咐:“你看看你又摆谱了,你需记得,你现下是我同行,一同在食美楼做活的伙计,千万别说出不合时宜的话来。”
“知晓了知晓了,”晏祁轻笑着应下,“说不得错话的,”见她面色松缓了下来,这才“吁”的一声赶马往村里而去。
年三十下邳村有祭祖的老规矩,需得举村聚在祠堂里外拜祭先祖,祭祀完过后各家方才回屋吃年夜饭。
申时三刻,里正戚守义进完最后一炷香,请来的神婆八仙姑再撒一把米,方才由戚老太爷宣布祖先已归位,村民可各自回家吃团圆饭去。
戚老太爷的话一说完,便有毛头小孩钻到神龛桌底下,捡那神婆方才撒下的米来吃。
娃娃们有样学样,一个个都去钻桌子抢食,大人们一时阻拦不及,登时便乱了场面,戚老太爷气得脸色大变,“这谁家的娃儿,还有没有没规矩了,连祖宗的飨食都要抢,像什么样子,还不快拦着!”
“太爷,不是说祭完祖了么,”有妇人低低哀求,“家里许久都没得米吃了,让娃儿吃几粒米解解馋吧。”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老太爷依然怒得老脸通红,一边咳嗽着一边指着那骨瘦伶仃的妇人斥骂:“冒犯了先祖,有你们家的好果子吃,若是还连累全村,你可担得起罪!”
“太爷!横竖是活不下去了,”妇人大哭,“先祖要怪就怪吧,罪都我担,他爹前儿个刚埋了,我也撑不下去了,只求太爷能救救我狗儿,娃儿还小,要口吃的啊!”
祠堂众人听那双子媳妇哭得凄惨,一时均感同身受又悲从中来,不少妇人开始跟着哭哭啼啼,戚老太爷越发气得眼红脖子粗,边拍着胸口咳嗽边怒骂:“反了反了,你们这是胡闹”!
戚老太爷本身就是风烛残年,熬过了这个冬也身子底儿也虚得不行了,戚景明怕他气出个好歹来,连忙小心搀扶着他玩祠堂外边走,边缓声慢语劝导着。
地上原本就只有几把米,几下就被娃儿们抢捡光了,里正连同族老几个板着脸将村人赶出了祠堂,一村的人哭哭啼啼地各回各家。
正当众人走出了祠堂口时,有眼尖地却望见村头那方像是驶来一辆车马,那人大喊道:“哎哟!那是哪里来的马!”
众人闻声皆惊奇着往那头看热闹,“还真是马车,谁家的马车能到咱村里来?”
“哎哟哟,莫不是哪家的亲戚来拜年了?”
“说啥呢,大年三十的,谁家现在就拜年了”,又有人猜测道:“莫不是,咱村里人头的人回来过年了?”
“是啊是啊,成业回来不也是雇了牛车回来的,这谁家更气派,竟能雇马车!”
大伙儿一说起便高声问道:“谁家的娃在外边还没回来的?”
“是小容!”有妇人喜极而泣的声音高声响起。
“是我家小容回来了!”
戚八婶盼着自个闺女回家来,已经从腊月初盼到了年尾,自打上回小容她大哥二哥去城里找她要了几两银子,之后再去就见不到人了。
她大哥二哥先前还想闯进周府找她讨个说法,但周府大门时时都有护院在,哪能轻易被闲杂人闯进去,戚老八几个没辙,只能托人带口信给戚成业,让戚成业再跟小容说说,这雪下个没停的,家里难得很,她得捎些银钱回来救救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