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湘茗觉着,自己很有必要去死一死。
而此时此刻,想要去死一死的,绝对不止他一人。
白雾袅袅的池子中,贾琅气喘吁吁地趴伏在岸边,原本颜色浅淡的嘴唇被蹂躏成了艳红,心头颇为悲愤。
事情究竟是怎么发展到这个地步的!
这还要从一个时辰前说起了。
彼时二人本正在闭了眼享受,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便忽然听闻水溶淡淡道:“母妃这几日,准备把我的亲事定下来了。”
贾琅的心头蓦地一跳,一瞬间升腾起了强烈的不安来,面上却还强力维持着,笑道:“这不是好事?”
确实是好事。水溶也老大不小了,如今二十三,早已年满弱冠。寻常人家的公子哥儿十七八也该成家了,更别说他贵为北静王世子,生的又俊美,不知有多少人家挤破了脑袋想将女儿嫁入他家呢。
水溶定定看着他,眼中似乎有些失望的意味。
“阿柒,你果真觉得这是好事?”
他的神色颇有些委屈,让贾琅一愣,一时再也说不出那般口是心非的话了。
他一点都不觉得这是好事。
不仅不觉得,他甚至觉得自己整颗心都被泡在了盐水里,密密麻麻的疼痛与酸涩。只是这种感觉着实太过陌生,他甚至不敢往下深想,深怕再进一步,便是万劫不复之地。
可是纵使如此,他也,他也......
久久未等到他的回答,水溶似乎也心冷了。他裹了袍子站起身来,一言不发便出了池子往外走。这一下子倒真是把贾琅吓住了,他望着那人匆忙离去的身影,一时也顾不得自己没穿衣服了,忙上前一把拉住了那人的衣角。
水溶的身影顿住了,站在原地,却也不曾回头看他。
“水溶......”半晌后,身后那人方才颤抖着声道,“你这是在逼我。”
那神仙默不作声地站在原地,只静静地听着。
贾琅拽着他的衣角,像是用上了全身的力气,甚至连身体都开始颤抖起来。他轻声道:“水溶,我前世,从未喜欢上过任何一个人。”
不是不能,而是不敢。
他拖着那样一副羸弱的身体,指不定哪天便一病去了。倘若如此,岂不是会给真心爱他的人,带来莫大的伤害?
与其如此绊人心,不如当初莫相识。
今世他终于有了健康的、可以毫无顾忌又跑又跳的身体,可心底里那一点不安却从未散去。更何况水溶是个神仙,不老的神仙。而他只是个凡人,注定要经历生老病死经历容颜衰落之时——那个时候,自己又该怎么办?
所以即使想清楚了,也要将这种危险的想法藏在脑海最深的地方。
在今日之前,贾琅一直便是这样想的。
可是若眼睁睁看着这人另属他人,贾琅却又做不到,像是有万千根丝线缠绕在心上,离的距离一远便密密麻麻的疼。所以他鼓起勇气,去尝试自己原先一直不敢尝试的东西——
“水溶,”他紧紧地抓着那人的衣襟,一字一顿道,“你听着,我心悦你。”
水溶的身体猛烈的一颤,随即像是要转过身来,却忙被贾琅阻止了:“你莫要转过来,我此刻,并不敢看到你的脸。”他把头垂下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管面上早已红了一大片,却还是坚定道:“我不完美,会有很多小脾气,会有许多想要做的事。会有很强的独占欲,甚至也无法和你一齐走到山崩海裂就先经历了生老病死......可是果然,此刻我只想任性这一回,无论结果是好是坏,该说的话,还是要说与你听。”
他蓦然想起当日满月时初见,那少年直直地便向他走来,像是眼中从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个人。那人将他抱在怀中放在膝上,带他去了许多地方走过了许多条路,侵占了他回忆的半壁江山,不知不觉间,便将心蚕食掉了一半。
所以。
他闭上了眼,像是在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身前的气息蓦地清冽起来,像是有看不见的风轻柔地穿过,那人转了身,声音中都带了微微宠溺的笑意。
“阿柒,我可算是,听到你的心里话了。”
第42章
这厢二人浓情蜜意自不用提, 那厢, 史湘茗却正在水深火热之中苦苦挣扎, 几乎不曾哭出声来。
他坐在黑漆漆的屋子里,所有的烛火都被灭掉了,只有偶尔透过那雕花窗棂偷溜进来的月色, 在地上洒落一片片的清辉。可是一阵风起,那最后一点月色也被云遮住了,只留下沉沉的夜,和深夜中缠绵而不愿离去的鬼魂。
他僵直着身体牢牢地坐着,更像是被什么钉在了椅子上, 一动也不能动。阎王爷就坐在他的旁边, 眉眼含笑, 神情颇为愉悦。
而在这处屋子的正中间,却有一处地方奇异地被不知何处的光源照亮了。正处在那光亮之中的是一个手中执着书卷的男子, 一身布衣相貌清秀, 一面走一面念念有词。
“正所谓知止而后有定, 定而后能静, 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得——”他正在全心全意念着书,忽闻一阵风声起,那木桌上放置着的一支蜡烛的烛火随风颤了颤,猛地一下,灭掉了。
史湘茗的身体,也跟着抖了抖。
那书生颇为诧异地瞥了一眼,随即又找了火引子想将它重新点燃。谁料这么一回头,竟然在满目的漆黑里瞥到了一张苍白的、冲他狞笑着的鬼脸!
史湘茗的惊呼都被生生咽在了喉咙里,差点没从椅子上弹跳起来,却被阎王爷轻轻松松地伸出一只手按住了。小少年只得委委屈屈地把身体蜷成一团,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以此来获得一点安全感。
而这屋子的中间,这出戏尚未结束。那女鬼的嘴角满是淋漓的鲜血,头上皆是一片片的青紫,伸出手来死死掐着书生的脖子,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陆郎,你害得我......好苦啊......”
“贞......娘?”那书生被掐的连气都喘不上来,只能从喉咙中断断续续挤出一些声音,“你......你是来......报仇的吗?”
女鬼苍白的手在他的脸上流连,动作轻柔的像是在抚摸情人。可下一秒,她便毫不犹豫将那长长的指甲生生掐入了对方的脸中,掏出了两颗圆滚滚的眼珠子!
史湘茗再也看不下去了,他一个心惊,差点没从椅子上摔下去。好在阎王爷一挥袖,把他牢牢地拉回了原来的座位上,在黑暗中也显得流光溢彩的眸子慢慢瞥了他一眼。
史湘茗对他的动作毫无所觉,一颗心只挂在那正撕扯人血肉的女鬼上,只觉得整颗心都砰砰的跳的飞快,似乎下一秒就要从自己的胸膛中跳出去。他几乎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又觉得自己仿佛什么也未曾听到,一颗心吊的高高的,几乎恨不得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在阵阵呼啸的阴风中,那女鬼咔咔地转过头来,朝他露出一个阴森森的、完全僵在脸上的微笑。史湘茗一个哆嗦,干脆直接倒在了正坐在他旁边的阎王爷怀里,声音也难得带上了哭腔:“不要再来了!让她走吧,让她走吧!”
被他扑进怀里的男人沉默了半晌,随即若有所思用手指挑起了他哭花了的脸,仔细地看了看。
“你似乎很怕这些。”他悠悠下了结论。
“你是刚刚看出来吗!”史湘茗通红着一双兔子似的眼睛控诉他,“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害怕的便是这等鬼怪之物——偏偏你自己是画精也就算了,居然还找了一群鬼来给我演鬼片看!”
距离这么近还这么真实,真的不怕宝宝当场晕过去了吗!
那姿容俊美的男人微微颔首,似乎很是不以为然。
“这究竟有何可怕之处,这世上鬼怪之事,往往比这戏中演的可怖的多。譬如割舌挖眼之类的事,都是屡见不鲜——”
“啊啊啊啊啊,不要再说了!”史湘茗苦兮兮地伸手去捂他的嘴,“大爷,大爷我求求你了,我们换个东西看吧?”再这样看下去,他怕是要真的瘫软在这房中一动不能动了。
他的另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小胸膛,感受着其中疯狂的跳动,愈发觉着欲哭无泪了。
阎王见他可怜兮兮,眼角红红的,眼中也噙着泪,看上去跟被人抛弃的小宠物一般,可怜可爱的很,一时也不忍心再继续欺负下去。他伸手摸了摸下巴,随即道:“如此也好,既如此,本座就先行离开了。”
闻听画精大爷总算要走了,史湘茗登时松了一口气。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膛,不由自主便露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表情,让那本就恶趣味的阎王爷愈发多了几分逗弄他的心思。他坏心眼凑近那少年的耳边,低声道:“倘若本座走了,这房中,可就只剩你一人了。”
他说的也是事实,史湘茗一直以来都是个不问世事的小少爷,全心全意思索挂念着的,从始至终都只有他的画与他的美人。他不喜欢旁人伺候。因此独居在西边儿的一个小院子里,那些奴仆们早早便掩了房门睡觉去了。
史湘茗又是一哆嗦。
阎王爷施施然准备起身离开,宽大的袖子朝房中的女鬼一挥,那女鬼便化作一缕青烟消失不见了。连带那血流满地的书生也完好无损的站了起来,一同化作了烟雾腾空而起。
他还未向前走两步,便觉得自己的衣摆被人拉住了。扭头看去,却是史湘茗苦着一张脸,泪眼朦胧地看他,声音小小的,一点底气都没有:“求求你,你能不走吗?”
若是你走了,我就真的无法睡觉了!
实在是太恐怖了啊呜呜!妈妈救我!
被他拉住的红袍男子只露出了半张完美无瑕的侧脸,那眸子朝他一瞥,满满皆是醉人的风情。他似笑非笑瞥着小少年紧紧拽着他衣襟的那只手,问:“你果真不愿意让我走了?”
史湘茗哽咽着连连点头。末了还道:“你既是画精,只怕以人的形态在这凡间待太久了也不好,不如我时时临摹几番或者加上几笔,也可保你安然无恙。”
阎王爷几乎要失笑出声,想自己自出生以来,好歹也算是个经历过无数次沧海桑田的神仙了。如今在这个凡人眼中,竟是这般脆弱的存在么?
此人,着实是很有意思。
他也不推辞,施施然往那悬挂着雪青色绣各色折纸花卉帷帐的床上一躺,慢悠悠道:“既如此,还不快睡?”
史湘茗忙颠颠地跑过来,费力地翻过他的身体向床里头爬去。先前还努力维持着清醒,拉着阎王爷的袖子问一些诸如“你们画精都是靠吃什么维持体力的呀”“为什么我画了那么多幅美人图只有这一幅成精了呀”之类的问题,后来就开始眼帘下垂,很快便脑袋一歪,靠在阎王爷的肩膀上睡得不省人事。
阎王爷侧过头去看他,小少年的肤色匀净而白皙,因着没有经历过风吹日晒而愈发的莹润。此刻沉沉地睡着,眉目皆舒展开来,很是安心的模样。
明明是这样一个脆弱到似乎一碰就碎的凡人,胆小如鼠还有一堆怕的东西,居然也敢这样大着胆子调戏传说中青面獠牙掌管世间生死的阎王爷.....
不管怎么想,都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呢。
然而阎王爷也并非全然无事可做的,房中一阵黑风起,床边便立了一黑一白两个形容俊美的男子。白发的那个率先道:“阎王大人,今日该开那引渡河闸,将那些个冤孽都流到极阴之地去了。”
黑发的那个紧跟道:“还望阎王爷速速前去引渡河旁,切莫误了时辰才是。”
阎王闻言微微颔首,却想从床上坐起来。可是身旁睡着的那个人死死抱着他的腰,睡的口水成串往下滴,死活就是不肯松手。
阎王颇为无奈地撑了下额头,伸手硬生生把史湘茗的手掰开来。眼见着睡梦中的人瞬间瘪嘴,泫然欲泣,他又皱着眉把自己的一角一角割裂了,强行塞到了那少年手里。
史湘茗登时觉着心满意足,凑上前嗅嗅,正是美人身上熟悉的那种略带腥甜的香味。他砸吧砸吧嘴,抱着那一角大红色的衣袍,睡得兀自安稳。
立在床边的黑白无常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彼此交换了一个只有他们才懂的眼神。
白无常:阎王大人没病吧?莫非是被什么妖魔附身了?
黑无常:谁敢附阎王爷的身?只是......还是找个仙医看看吧?
他们二人一点头,便在心底拿定了主意。趁着阎王爷不理论,便放飞了一只遍体黑色的小鸟,扑扇扑扇翅膀往天上去了。
“你们在做什么?”红袍飘飘的阎王爷蓦地转过眼来看他们,“还不快走?”
二位鬼差皆屏息静气,只是望着阎王爷那缺了一角尚在空中飘舞的袖子......
他们总有一种,想要捂脸的冲动呢。
史湘茗安安稳稳地一觉睡到了天色放明,醒来之时,便朦胧着双眼开始寻找美人。只是美人早已不见影踪,枕边余温也已变得冰凉,他伸手抚过被褥,诧异道:“是梦?”
再翻翻,却从那被褥中翻出一角红色来。像是衣袖的一片,上面绣着精致的暗色流纹。只是史湘茗翻来覆去地找,竟找不出一处针脚,不由得颇为诧异。
“这么说,昨日竟不是梦了?”他喃喃道。
南柯一梦,梦若浮生。
第43章
这日贾府门前车马辘辘, 小厮们赶紧着上前把那青布帘子掀了起来, 便见一个生的好看的小公子从马车中钻了出来, 眉目都生的颇为灵秀,一双眼睛清冷冷的,一眼望去便让人心生好感。不是别人, 正是贾家的三公子贾琅。
贾琅目前已有功名在身,却是个秀才,因着贾赦不忍他日日苦读辛苦,因此特意命他再多读几年,待到年岁稍长再下秋闱。实则是让他先玩上几年的意思。贾家下人皆知道这位小主子聪颖非凡, 虽然不甚得贾母宠爱, 却也是大房嫡子, 怠慢不得的。因此忙上前请安,早有人一溜烟往大房报信去了。
大房内, 张氏正在逗弄着自家宝贝孙子。贾莛在她怀中伸展着藕节似的四肢, 见贾琅进来了, 忙展开小胳膊咿咿呀呀地要他抱。
贾琅快步上前, 一把将这粉团子牢牢地抱进了怀里,接着就被粉团子用热情的不能再热情的口水糊了全脸。
牛婉在一旁立着,也不由得笑道:“莛哥儿就是缠他叔叔。”
粉团子伸着舌头,在贾琅的面颊上又印下一个湿漉漉的、带着满满奶香味儿的吻。
“我也这么觉着,”张氏含笑道,“这孩子从小就和琅儿长的像,只怕和他有缘呢。”
贾琅低头看看怀中的婴孩,整个都小小的一团,粉嘟嘟香馥馥的,怎么看,也和威武雄壮的自己完全扯不上任何关系。(大雾)
他拿着个精巧的铜铃铛逗弄着莛哥儿,便听见张氏缓缓问道:“你跟着北静王世子去住了这几日,可有什么事?”
贾琅的手登时便是一顿,随即若无其事道:“能有何事,不过是与他去那庄子中逛逛。先前也是常去的,哪里还会有什么问题呢。”
“倒也不是我说,”张氏望着他,不由得叹口气,“你和那北静王世子,走的也着实太近了些——他虽从小就和你交好,但总归不是姓贾的,不是自家人。况且,你们这般日日在一起,旁人看了,也着实不像。”
贾琅笑道:“哪里便日日在一起了,太太莫要说笑了。”
牛婉在一旁听了许久,此刻方笑着插话道:“媳妇听说,那北静王世子也是将要成家立业的了。毕竟如今年纪也不小了,且又颇受圣宠,连太后娘娘,都想将她的侄女儿许给这世子呢。”
这番话,贾琅却是第一次听说,不由得听住了。
他前几日,确实是听过北静王府有意结亲之事,为此事还差点把自己都给赔进去。可具体说的是谁家的小姐,他却是全然不知的。此刻一听闻,不由得竖起了耳朵仔细盘算。
张氏也想了一想,之后猛然醒悟,笑道:“原来你说的,是刘家那孩子。倒也是个良配,模样儿,家私,都是顶顶好的。就是刚刚及笄,年纪只怕不太相配呢。”
“哪里便差那许多了,”牛婉抿嘴,“北静王世子也是年满弱冠只两年而已,况且此事又是太后一力促成,只怕,十停里已经有了七八停呢。”
张氏略略儿点点头:“这倒也是。”
她们这番话,贾琅却是通不得听见。他只是在心中想着那人兴许要成亲的事,一时只觉得像是油儿盐儿醋儿通通倒在了一处,竟说不出心头究竟是个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