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极卿恍然抬头,一张英挺的面孔迅速接近,青年人面孔锋利,尤其是一双眼睛,轮廓如刀削斧劈,眸子是极浅的琥珀色,竟然如同一只幼猫。
林贺咧嘴一笑,极为亲近的将他扶起来,裴极卿向四周望去,惊讶道:“我晕过去了?”
“是,你胆子真大。”林贺笑笑,将一只金碗放进他手里,里面的汤药摇摇晃晃,映出裴极卿极其憔悴的面孔,他捂着药,努力让自己的指尖恢复温度,接着突然抬头,“我来是……”
“我知道你要做什么,小王爷已经对我说了。”林贺侧身,裴极卿这才看到坐在身后的傅从思,傅从思起身道:“你之前晕过去,是我擅自拿出匕首,打问到皇城来,不会介意吧。”
“别说话,你的眼袋都长到嘴边了。”林贺亲昵的举起勺子,将药汤灌进裴极卿嘴里,“一别多年,你竟然一点没变,就像我刚刚见你时那样……”
裴极卿本以为他会说那句“色若春花”,心里都做好了开骂的打算,没想到林贺竟然道:“还像原来那么刻薄。”
裴极卿忍不住发笑,向对小辈那样拍拍林贺肩膀,林贺怔了一怔,低声道:“许久不见决云了,你看看,他可有我高了不曾?”
“我来是有事的,这些闲话往后再叙。”裴极卿一口喝尽汤药,伸手一抹嘴,“决云有事,我带这把匕首来,就是为了求你出兵……”
“我都知道了,你们小王爷同我说过。”林贺低头,眼神中晃过一丝阴鸷,他站起身,个子果然比往日高了不少。
多日不见,林贺的肤色已不再是昔日白皙,而是变作一层小麦色,他穿着辽国服制,头发向后变成发辫,在脑后结为一条浓黑马尾,几缕碎发之下,耳垂上的金色耳钉依稀可见。
“决云的忙,我是肯定会帮的,其实我早就知道,他的身份绝不简单。”林贺从裴极卿手中接过药碗,退了几步坐下,修长小腿被鹿皮靴紧紧包裹,“只是我也二十岁了,你既然有事求我,也该拿出点代价来交29 换。”
裴极卿蓦然呆住,他愣了半晌才笑道:“国主说的有理,只是我不能做主,待你见到决云时,他会许你布帛钱粮……”
“谁说我要那些……”林贺将匕首拿起,在手上转了一圈,突然指向裴极卿,“你留下来,我即刻发兵佯攻,绝对不会染指大周一丁点儿土地,更不用说什么布帛钱粮。”
“什么意思?”裴极卿微微蹙眉。
“字面意思。”林贺露出微笑,如同猎豹望向猎物,“从第一次见你时,我就看上你这张脸,辽国美人那么多,我却还一直记得你吃了春|药的样子。回到辽国时我已没有亲人,日日夜夜都想着你抱着决云的模样……你应该懂,我在说什么。”
林贺的话极其露骨,当然没人不懂他的意思,这些话也符合他曾经的偏执,那双琥珀色眸子也越靠越近,锋利的眼睛微微弯曲,等着裴极卿回答。
“我同意了。”裴极卿毫不犹豫,脸都没有一点发红,“那你即刻发兵。我现在该怎么办?吃春|药吗?”
林贺伏下身子,将裴极卿压倒在软榻上,阳光下,裴极卿已能看到林贺脸颊的浅浅绒毛,他伸手扯开裴极卿衣领,面孔缓缓靠近他的锁骨。
“小相公,你真是一点没变。”林贺笑着起身,将匕首放在他枕畔,“我可没那么无耻,你在这里留七天就好,我会派大将佯做攻城,将傅从谨的兵马全部拖住,待决云封王时,我就送你回去。好好休息。”
林贺说到做到,起身便带着傅从思走出房门,裴极卿将匕首收好,长长出了口气。
林贺说出这样的话,必然是十拿九稳。
事情办完,裴极卿也觉得疲惫不堪,三日不眠不休之后,痛感如针刺般缓缓侵入大脑,他虽然很想沉沉睡一觉,可不只是不是先前晕的太久,睁着眼睛觉得干涩疼痛,闭上眼睛却毫无睡意。
黑暗中似乎有人坐下,裴极卿没有出声,依然闭眼躺在床上假寐,林贺远远望了他一眼,轻声道:“小相公,你睡着了?”
裴极卿没有睡着,却也没有回话,他这次是真心觉得浑身难受,没有力气回话。
“我回到辽国之后,父王已经彻底病了,连我的脸都看不清,朝廷的大臣指责我与你们勾结,故意丢了土地,我用尽全力,才把他们一个个害死。”林贺缓缓坐在月光里,侧脸英俊挺秀,他和决云本差不多大,此刻却看着成熟了一些,“那个小王爷虽然跟我说得不多,可我知道你又是为了决云而来,有个人一直护着,真的很好。”
他说完这些话,又默默坐了许久,才转身走了出去。
裴极卿在辽国住了七日,林贺遵守诺言,派了大将在边地反复骚扰,将傅从谨的军队死死拖在西北,而决云潜入宛城活捉守将,在城头换上一面“傅”字皇旗。
将近十一月,小皇帝的圣旨如期而至,天空中灰雪飘落,朝野上下风闻遍传:怀王仁义,却为保小皇子傅允玦而战死。
就像明妃送他出宫时的那天,大雪骤停,耀眼朝阳喷薄而出,宛如连漠死前不断流出的鲜血。
决云跨上白马,腰间宝剑龙纹流光。
太子手持天子剑,于新年之际回到皇城。
十一月左右,大军已牢牢定在京城门下。那时正是漫天落雪,草原上一片洁白空寂,裴极卿坐了一辆马车,从辽国大都回到京城。
关于决云的传言如同沸腾般涌动,小皇子如何在雪夜逃出行宫,又是如何隐姓埋名在战场拼杀,如何十三岁时便杀了辽国大皇子,又如何生生被摄政王逼至假装断袖。曾经活在说书人口中的形象一一颠覆,懦弱的太上皇变作不忍杀害亲弟的仁义君主,那些被冠以各种罪名死去的皇子公主也变成不屈冤魂,就连臭名昭著的裴极卿,也变成了拼死救下皇室血脉的功臣。
局势已定,傅从谨也只好妥协,他下了一道罪己诏书闭门不出,傅允珲颁布旨意,封自己这个阔别已久的弟弟为贤王,就在京城落雪的第一日,开门迎接这位战功赫赫的贤王晋晋城。
决云坐在高大白马上,身上铠甲雪银发亮,黑色银龙披风迎风抖开。
裴极卿在迎接的人群中躲着,手里提着两斤猪肉一颗白菜,他扬着脖子看了许久,最后扭头回到王府,丫鬟小琴从他手里接过东西,甜甜的叫了句“裴管事。”
决云回到京城前,裴极卿已来到了皇上赐给他的王府,这座宅子极大,是真正的七进七出,只是依然没什么下人,裴极卿吩咐了小琴洗山楂,自己跑去厨房里包饺子。
也许是小时候总被自己箍着,写好文章才能吃个糖葫芦解馋,决云一向喜欢吃酸甜的东西,但裴极卿一直记得句俗语,说是“进门饺子出门面”,就是回家后的第一顿饭,一定要吃几个饺子。
不过今夜又是落雪,还是煮个锅子更让人有食欲,裴极卿扛出了铜火锅,将穆岭从定州千里迢迢送来的嫩羊肉切做薄片,在将塞北特有的各色香料放进去,用不了一会儿,火锅便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雪白豆腐混着嫩绿沙葱上下翻腾。裴极卿又点了几颗枸杞进去,登时红绿相间,煞是好看。
“先关火,王爷回来再下羊肉,不然会煮老。”裴极卿吩咐了小琴一句,眯眼透过窗缝打量,大雪已铺满屋外正片空地,映着窗花分外鲜红,“饺子馅快点儿剁好,搁一点点糖提鲜,煮好的山楂呢?我要做冻糕。”
“听你改口叫‘王爷’,我还真不适应。”小琴笑嘻嘻捏着饺子,“你们走后,我又学了种玫瑰冻糕,看起来好看的紧。”
“王爷爱吃酸甜的,你做什么玫瑰。”裴极卿佯做刻薄,他望着小琴登时垂下来的脸,抬手在她脸上抹了一把面粉,“行了,去搁点玫瑰花瓣,就当做个样子。”
一桌子菜很快摆好,决云却迟迟没有回来,此时门外有了动静。裴极卿生怕决云打他,却又忍不住偷笑着跑出去,门口只抬回来一架空轿子,轿夫抖落绒雪回报,说决云正被留在宫里喝酒,一时间回不去,所以叫他们先回来,等宫里人送。
裴极卿裹着厚毛披风穿过落雪,给了轿夫几个赏钱,他回到厨房时,小琴已趴在桌上沉沉睡着,女孩子年纪不大,竟然还有呼噜声。
“怪冷的,我等王爷回来,你去睡觉吧。”裴极卿将小琴推醒,“对了,王爷喝了酒,我怕他被寒气激着,还是亲自去接吧。”
“你不是说自己做了错事,很怕被王爷打吗?”小琴揉揉眼睛狡黠一笑,“你去宫门外接他,不怕他在街上打你?”
裴极卿“嘿嘿”一笑,“打就打吧,我怕什么?”
裴极卿裹好斗篷,从马棚拉出枣红马,自己急急忙忙着做饭,的确是想的不甚周到,今日贤王带着天子剑回来,太上皇没理由不和亲子相见,皇上和决云的关系本就尴尬,现在决云手握重兵,他若是还识趣,就该立刻请出太上皇,兴许这个皇帝还能多做几日。
太上皇想来也喝了酒,裴极卿慢悠悠提着食盒,里面装了两碟掺了玫瑰花瓣的冻糕,雪愈下愈大,裴极卿只好将食盒放上马背,自己撑起把油纸伞来。
宫门依旧朱红鲜艳,在一片雪白中更加夺目,有轿子从宫门出入,裴极卿便忍不住踮脚张望,他记得自己第一次做侍卫,便是在这样的大雪天里着等着太子散朝,结果那日宫中家宴,他和轿夫一起等到深夜,浑身上下都落满白雪。
“吱呀”一声传来,宫门被内监缓缓推开,决云早已换去铠甲,他穿着件绣龙衣袍,身上披着大毛披风,也许是因为冷,他一直将脸埋在披风里,只是一双眼睛极其疲惫,里面透着红血丝。
裴极卿小心翼翼走近,决云看到他时神色猛然一震,却又将头垂下来。
“王爷……别生气了……”裴极卿以为决云在怪他擅做主张,心虚的凑上前去,讨好般的指着食盒,“我给你带了冻糕,要是喝酒难受,就先吃一块,反正马车上暖。”
“裴叔叔。”决云打断了他的话,“咱们走回去吧,不坐车。”
“啊?”裴极卿愣了一下,还是笑道:“行啊!”
长街落雪,四下一片洁白,决云和裴极卿并排而行,没过多久,两人身上发间都落满雪。决云始终没有说话,看四下无人,裴极卿讨好着挽过他的手,低声问:“你这次回去,皇上脸色是不是特难看,却又不得不硬挺着……”
“裴叔叔。”决云点点头,眼神中闪过一丝从未有过的胆怯,他停顿片刻,声线沙哑缓慢,“我爹死了。”
“他看到你爹是什么表情……”裴极卿继续试探的说着,“是不是把他从青云观接出来,傅从谨又去哪儿了?”
决云紧紧握住裴极卿的手,声音慢慢加大,“我爹死了,就在今晚,皇上派人去接他的时候。”
太上皇殁了。
裴极卿直直盯着雪花,眸子仿佛钉在眼眶里,刚刚的笑意僵在嘴上,仿佛机器般收不回去。
“决云,我站不住了,你抱抱我。”裴极卿双唇颤动,手指突然绷直,手中食盒猝然落地。
“裴叔叔……”
决云转身,将裴极卿塞进自己怀里,他如同死人般毫无动静,眼神直直盯着皇城。
皇城墙壁朱红,宛如翻落在雪地里的玫瑰冻糕。
☆、第77章 |
傅从龄是个温和的人,不同于傅从谨的小心乖觉,他的温和由心而外,裴极卿认识他多年,几乎不曾见到他生气。
曾经也是这样的雪夜,养心殿里隐隐透出灯光,裴极卿在雪地里抱着一个匣子呆呆站着,他犹豫许久,还是退到身后树下,而没有立刻走进去。
“裴大人?”
一个有些憔悴的声音自他身后出来,裴极卿回头,正看到容廷站在雪里,他须发皆白,官服被雪水濡湿,似乎也在室外站了许久。
养心殿中烛光温暖明亮,没有任何休憩身心的意思。
“裴大人怎么不进去?”容廷与他向来不和,也极看不惯裴极卿处事圆滑,他望了那匣子一眼,却收起了平日眼神里的厌恶,“莫非这是……军报……”
“是。”裴极卿苦笑着点头,“宁王起兵,韩锦也跟着反了,现在已经突破连州,连日军报太多,下官想让皇上歇歇。”
“宁王果真奴婢之子!他年少时被人欺辱,还是皇上帮着扶持才有如今战功,若不是念着他们兄弟情义,他的兵权岂会留到今日?”容廷愤然拂袖,“韩锦见利忘义,此人不留也罢。”
“容大人,你声音小一些……”裴极卿连忙拍拍他肩膀。
刹那间,簌簌落雪突然被一股暖流冲开,裴极卿与容廷一齐抬头,正看到傅从龄站在宫殿门前,二人连忙跪下,低声道:“参见皇上。”
傅从龄久久未语,裴极卿小心抬眸,正看到他默默站在朱红门侧,金龙发冠旁露出几缕碎发。傅从龄在雪地里呆呆站了许久,才低声道:“快进来吧。”
裴极卿捧着匣子进门,容廷也匆忙跟在身后。傅从龄转过书房屏风,猛的将桌上笔砚拂落在地,哗啦啦几声巨大响动,容廷与他急忙掀起衣摆,迅速跪伏在地,口中喃喃道:“皇上息怒。”
“皇上息怒?裴极卿,你胆敢隐瞒军报,可知耽误多少军情!”傅从龄脸色发白,他抬手举起奏折掷去,奏折夹着风声袭来,正斜斜砸在裴极卿肩膀上。
裴极卿没敢闪躲,却忍不住恍然抬头,视线正好与傅从龄交汇,傅从龄的眼神也有些惊讶,他迟疑着望着地上散落的杂物,似乎不敢相信自己会有这样大的火气。
奏折边缘尖锐,裴极卿颤抖一下,还是努力跪直身体,他将奏折从地上拾起,接着双手高举超过额头,“臣有罪,但请皇上爱惜龙体,莫要亲手责罚。”
“朕……”傅从龄又愤怒着举起奏折,裴极卿虽不在意他动手,却条件反射的微微闪躲,一时间,傅从龄已将奏折缓缓放下,他退了两步,颓然跌坐进身后木椅,“朕知道你是好意,起来吧。是朕不该怪罪,起来说说战况如何。”
裴极卿怔了怔,眼神中闪过无数种情绪,最终还是强作精神分析战况,他在地图上比划一阵,最后总结道:“宁王虽久经沙场,但京城十二卫还在咱们手里。韩锦叛变,但林楠将军深受皇恩,他的家眷又俱在京城,应该不会动。宁王的粮草跟不上,若一时攻不下京城,也只能从长计议。”
“你将林将军家眷扣下……”容廷忽然有些脸热,他斜着眼睛拱拱手,坦然道:“昔日觉得你手毒,现在我跟你道歉。”
裴极卿一脸苦笑,巴不得不要这句夸奖。他低头继续与傅从龄说明,夜色已浓黑如墨,傅从龄抬手端起浓茶,裴极卿低声道:“皇上先休息吧,前朝有臣与容大人担着,宁王势大,也必进不了京城。”
傅从龄略略点头,疲惫的挥挥手,裴极卿与容廷拱手后退。
“极卿。”
二人转身时,傅从龄疲惫的声音响起:“奏折本子很厚,你回去,肩膀涂些药。”
“臣有错,皇上责罚的是。”裴极卿低眉跪下,又缓缓抬头微笑,“一切都还不迟,皇上不必忧心,宁王失道寡助,他自然……”
“极卿……”傅从龄的声音一向温和沉稳,此时居然带了些颤抖的哭腔,他右手撑着额头,迟迟才道:“朕是不是……没做好一个兄长……”
“怎么可能?”裴极卿深深伏地,声线用力压的极低,“皇上,臣定会押宁王回来,让他亲自解释,皇上放心。”
那天夜里,裴极卿的分析本没有错,只是无人想到,一向谦虚恭敬的太子竟会与反王里应外合,京城十二卫接到假的圣旨,一时间形同虚设。风云俱变无可挽回,裴极卿只好送信给明妃,要她千万留下这最后一条血脉。
窗外疾风阵阵,记忆也随着风雪一齐涌来,裴极卿猛然惊醒,额头身上满是冷汗,整个人如同从水中捞出一般。
一阵腥甜猛然涌上喉头,裴极卿猛然坐起身来,他伸手捂住嘴,不过须臾,已有鲜血渗出雪白指缝。
他抬起头,觉得眼前仿佛也有片模糊鲜血,只是视线虽然模糊,却还是能看到决云近在咫尺的面孔,裴极卿忽然觉得自己十分疲惫,他勉强露出一个笑脸,接着伸手抱住决云,紧紧缩进他的怀里。
“殿下,皇上死了。”裴极卿紧紧搂住决云的腰,面孔埋进他宽厚的胸膛,声音有些茫远而无助,“臣之前要他放心,可臣什么都没做到,臣用了十年,还是什么都没做到,皇上就这么殁了,他有什么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