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中年男子悄悄的看了眼马仲泰,还想为那些人辩解几句。
“可什么?”齐谨之毫不客气的打断。“你想说他们家中有事,或是生了病?好呀,可有人前来请假?莫非他们全都是六亲死绝、邻居全无的独夫?连个帮忙请假的人都没有?”
齐谨之语气中难掩不屑,冷声道:“本县没有治他们一个‘渎职’就亦是本县大度了。怎的,难道还要纵容他们不成?”
“但。他们确实是有本事的人——”中年男子心里已经有些怕了,但在马仲泰的暗示下,还是硬着头皮帮忙说情。
“有本事?呵呵,本县最不缺有本事的人。”齐谨之傲然道:“捕快也好,仵作也罢,还是掌管库房的小吏。只要空出了差事,本县便能找到替补的人。哼。这世间三条腿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人有的是。”
中年男子张了张嘴,再难吐出一个字。
马仲泰见他败下阵来,犹豫片刻,略带愧疚的对齐谨之说:“说起来,都是下官无能,纵得他们几个失了规矩,县尊依律严惩是应当的。只不过,旁人也就罢了,那十几个目无纪律的浑人中,有个库丁,对县衙官仓的账务很是熟悉,县尊刚来,还要验看库房,何不如待您查收完账册后,再惩处那库丁?”
知道齐谨之是武将出身,身边不缺砍人的刀斧手,以及验看伤口、尸体的大夫。可县衙的库房就不成了,那需要更为专业的账房。
马仲泰想,齐谨之应该不会准备得这么齐全吧,竟是连精通账务的人才都带着?!
不想,齐谨之却微微一笑:“马县丞不必担心,本县身边虽没有积年的账房,但却能寻到这方面的人。县衙的规矩重要,切不可因为这些而坏了规矩。”
马仲泰脸色微沉,他没想到齐谨之竟这般不给面子。自己好歹是县丞啊,还有,他也没说将十六个人都保下,只想保下几个人,齐谨之居然还不肯松口。
齐谨之仿佛没有看到马仲泰的脸色,故作‘提点’的说:“马县丞,我知道你爱惜人才,说这些也是为了公事。但反过来想,那些人又何尝不是仗着自己有点子小本事,就摆起了架子,还想拿捏你我?!这决不能纵容,所以啊,这次你就听我的,那十六个人,我不管他有什么惊天的本事,只要不听号令、不遵衙门的规矩,就统统给我滚出县衙!”
‘你我’?谁特么给你是一伙的呀。
马仲泰磨牙,真想冲上去撕掉齐谨之的假笑。
但他不能。
他非但不能发作,还要陪着笑脸,感谢齐谨之的提点:“县尊说的是,都是下官想、想左了!”
齐谨之大度的摆摆手,“哎呀,马县丞你又外道了……”
展蒙目光灼灼的看着侃侃笑谈的齐谨之,忽的生出了一个直觉:或许,或许这个齐县令能坐稳乌撒县令这个宝座呢。
其它的衙役们,面色各异的看着眼前这一幕,纷纷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
齐谨之却浑然不觉,跟马仲泰笑谈了几句,便敛住笑容,认真的说道:“本县蒙圣人看重,被任命为乌撒县令,过去乌撒是个什么样子,本县不管。自今日起,不管是县衙也好,县城也罢,都须得按照大齐律行事。本县亦会竭尽全力为乌撒百姓做主,让乌撒成为西南乐土!”
齐谨之目光流转,一一掠过在场的众人,“在场的诸位,过去是什么差事,现在继续。另外,自今日起,本县会排除班次,详细列明县衙的规章制度,还请大家仔细阅读、领会,日后照此行事。如有违逆,本县定严惩不贷。”
众人赶忙应声:“谨遵命!”
“刘虎!”齐谨之扬声道。
刘虎从角落里站出来,身姿挺拔,仿佛一把出鞘的利剑,“属下在!”
齐谨之道:“自今日起,你暂代县衙捕头一职,挑选十人编入捕班快手,负责县城的缉盗、治安等事务。”
刘虎抱拳,“属下遵命!”
马仲泰听了这话,脸色愈发难看。齐谨之竟然如此简单暴力的将自己人安插进了三班衙役?!
最可恨的,却是他马仲泰亲自给了人家机会!
齐谨之又接连宣布了几项任命:周文渊暂时负责管理书吏和整理县衙的各类文书、档案;孟主簿正式接手县衙的库房、账册、契纸等。
待天光大亮时,齐谨之才将大体事务分派清楚。
马仲泰心里暗恨不已,因为经过齐谨之的这番安排,他马仲泰这个县丞竟成了个摆设,手中连点儿实权都没有了!
“齐谨之,你、你也太张狂了,难道没听过强龙不压地头蛇这句话吗?”马仲泰暗自骂着,忍不住想起了昨夜马二叔的建议。
或许,可以试一试,即便不能把齐谨之怎么样,也要让他知道马家的厉害!
安排完事务,齐谨之挥手让衙役们都退了下去。
马仲泰寻了个借口告辞。
望着他愤然的背影,齐谨之唇边闪过一抹笑意——
“这就沉不住气了?真真是土霸王当得久了,居然忘了自己的身份。如此也好,本大人正扥这你出手呢……”
齐谨之摸着下巴,暗搓搓的想着。
第015章 想打劫?爷帮你!
新上任的齐知县一通简单粗暴、直接干脆的安排,将县衙的事物彻底分派了一番。
马仲泰噙着招牌式的笑容,似往常一样缓步踱出了县衙,唯有动作略显僵硬。
衙门里的衙役们对他颇为熟悉,见他这般模样,心中已经有了判断:啧,新知县与马县丞的第一回交手,马县丞落败!
而那位新知县,着实不是个好说话的人哪。
不管齐谨之能不能坐稳知县的宝座,不管接下来马家会有怎样的报复,此刻衙役们却只有一个想头,得,还是乖乖听齐大人的话,老实的办差去吧。
他们不是季六指等马家心腹,更不是马仲泰,真若是招惹了新知县不快,他们的差事也就保不住了。
在大齐,衙役这样的不入流隶卒属于贱籍,是社会的最底层,子孙不能考科举,女眷不得佩饰金玉、穿绸缎,每个月的薪俸还少得可怜。
但谁也不想轻易丢了这份差事,因为做衙役,合法的薪俸少,各种灰色收入却很多。尤其是似捕快、库丁、狱卒、刽子手这样的差事,更是油水多多。
乌撒偏僻、贫瘠,寻常百姓生活不易,能有衙役这样一份官差,不啻于捧上了铁饭碗哪。
所以,点卯结束后,众衙役们便纷纷忙碌起来。
周文渊按照齐谨之的安排,亲自撰写了一套县衙的规章制度,还给三班衙役排出了班次,直接贴到了押签房外头的影壁墙上。
衙门大多数的衙役都不识字,周文渊也有安排,命两个书吏站在影壁墙前。逐字逐句的念给众人,并且详细的解释了一番,力求每个人都能明白。
孟复则从齐谨之那儿接管了马仲泰交上来的账册等物,带着两个从谢氏商队借来的账房,关上房门,拿着算盘,噼里啪啦的核对起了账务。
刘虎从护卫中挑选了十个相貌不出众。功夫相对不高、头脑却灵活的人。命他们直接换上皂衣,摇身一变成为县衙的捕快。
三班衙役中,还有十八个人准时来县衙应卯。算是通过了齐县令的‘考核’,顺利留了下来。
刘虎找了个识文断字的人,取了笔墨等物,逐一对那十八个人的情况进行登记。
登记的内容也简单。比如姓名、年龄、籍贯、现在居所、家中有何亲属,另外还要登记有何特长。在衙门当了几年差,都办过什么案子,得过什么嘉奖,受过何等处罚等等。
“小的段猫。嘿嘿,就是昨儿在县衙门口执勤的那个。”段猫憨憨一笑,笨拙的揉了揉鼻子。一副忠厚的模样。
刘虎却没有半点小瞧他的意思,昨天齐大勇一脚踹翻了段猫。两边险些打起来。
虽然不是刘虎动的手,可他和齐大勇都是齐谨之身边的心腹,刘虎就不信段猫真的会毫无芥蒂。
而段猫若真是个没心机的直肠子,这会儿更不会笑得跟个没事儿人一般的主动提及昨日的‘冲突’。
这人、呵呵,有点意思。
刘虎眯了眯眼睛,“猫?看来你是晚上出生的咯?”
段猫一怔。
倒不是刘虎猜错了,相反,他猜的很对。
可这就是问题所在了。
一般情况下,寻常不懂苗语的汉人听了他的名字,大多都会说,“贱名好养活。”
而事实上,段猫这个‘猫’字却没有这方面的原因。猫是音译,在苗语里,是晚上的意思。
苗家的孩子以猫为名,表明这个孩子是在晚上出生的。
“刘头儿真厉害,竟连这个都知道。”段猫掩住眼底的异色,傻呵呵的点了下头,“小的是晚上生的,家里阿公便说叫‘猫’吧……”
刘虎冲着负责登记的人扬了扬下巴,示意让他继续询问。
段猫不敢小觑这个貌似粗枝大叶的莽汉,小心翼翼的回答着。
三班衙役的人手并不多,需要登记的也只有那十八个人,不到半个时辰就弄好了。
刘虎拿着装订好的册子,细细的翻看了一番,而后按照各人的具体情况安排了职位。
那十个齐家护卫自然是快班捕手,另外十八人,则有去衙门口站岗的,有去街上巡逻的,还有去城门附近巡视的,基本上都有了妥善的安排。
到了中午,县城的百姓悄悄探出头来,却发现他们熟悉的县城,尤其是县衙,好似换了个模样,街上有了走来走去的皂隶,破房烂瓦的衙门里人进人出的很是热闹。
就连城门附近的布告栏上也张贴了崭新的公告,旁边有识字的差役负责诵读,详细告知众百姓:亲爱滴乡亲们,远在京城的皇帝陛下英明神武,知道咱乌撒没有父母官,百姓们受苦了,特意降下隆恩,给咱们派了位爱民如子的绝世好官齐县令。大家若是有什么冤屈,或是有什么困难,都可以去县衙求齐大人做主,云云!
布告栏前,围聚的百姓越来越多,渐渐的,原本寂寥、空旷的街道上也有了人声。
齐谨之骑马领着十来个护卫行至城门前,看到这些,不由得笑道:“周先生的法子果然好用。等咱们从乌蒙回来,县城里定然会变得愈发热闹。”
没准儿县衙门口会涌来许多告状的‘苦主’咧,齐谨之坚信,马仲泰(或者说他背后的马家)
定不会轻易罢手的。不给齐县令找点儿麻烦,根本不符合他们地头蛇的身份啊!
“是呀,小的听说,待县衙里的事情都安顿下来后,周先生还想找几个嗓门大的兄弟,从县城出发,围着周遭的村镇、寨子,一路宣传下去呢。”
穿着普通护卫服饰的齐大勇笑呵呵的说道:“周先生说了,他定要让治下的百姓全都知道大爷您的名号,也要让那些盘踞山林的蛮夷们知道县衙已经有了正经的主官。”
“这个法子不错。”齐谨之笑道,“只是到时候,连四处流窜的梁逆也会知道。”
就算小梁王不知道,乌撒的某些豪强也会主动将消息透漏出去。
哦,对了,不止小梁王,还有那位安南王!
“知道了更好。小的的刀好久都没有沾血了。正想拿出来磨一磨呢,”齐大勇说得豪气,眼中更是泛着嗜血的光。“那些鞑子不来还好,若是真有胆子前来,小的定会让他们有来无回!”
齐谨之笑了笑,没说什么。磕了下马镫子,“时辰不早了。咱们还是早些出城吧。”
他要去乌蒙拜见上官,路上不好走,他们须得加快速度。
“是!”齐大勇等人应了一声,策马紧跟上去。
十余骑马飞快的出了城门。一路朝乌蒙而去,马蹄踏踏,留下一片飞扬的黄尘。
城门口一个身着宽阔衣裤民族服饰的男子小心翼翼的探出脑袋。待齐谨之等人离开后,他忙撒开脚丫子。直奔后衙街而去。
“齐谨之出城了?一共带了多少人马?”马仲泰急切的问道。
他早就知道齐谨之会去拜见知府,所以提前命人去城门口盯着。如今有了确实的消息,他定要好好安排,给齐谨之来个真正的下马威。
“没错,小的亲眼看着他出去的。一共带了十来个护卫,腰间佩着宝刀,个个身上透着一股子煞气,应该不是什么善类。”
屋外廊下跪着一人,低着头,恭敬的回道。
“只有十来个人?他竟这般托大?”
马仲泰皱起了眉头,有些不对劲,齐谨之不像是个没脑子的人,他刚刚得罪了马家,正是该戒备的时候,怎么会忽然这般‘大意’?
只带了十来个人,他就敢出城?
要知道,前些日子小梁王刚刚突袭了乌蒙治下的三个县城,其中一个恰巧就在乌撒与乌蒙中间。
从乌撒前往乌蒙,必然经过小梁王的势力范围,齐谨之就不怕被那些鞑子‘收拾’了?!
还有,就算小梁王的人不动手,沿途还有好几个寨子咧,那些寨民吃了不少山下汉人的苦头,对官府、对汉人,没什么好感。
倘或寨民们知道齐谨之是朝廷派来的狗官,定会有所行动!
马仲泰可不信齐谨之不知道这些情况。
但他偏偏就这么做了,不正常,很不正常!
“哼,有什么不正常的,那个姓齐的汉人,自觉比旁人有本事,就想趁机表现一下。他带去的人少了,岂不是更方便咱们行事?啐,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也值得你们这般忌惮?”
马家二叔不耐烦的拍了拍椅子扶手,催促道:“干脆点儿,到底干不干?”
真是墨迹,要么直接派人去设伏,要么就都回家睡觉,罗哩罗嗦、磨磨唧唧的,堂堂苗家汉子,竟跟个女人一样!
马仲泰暗自翻了个白眼,难怪同是阿公的儿子,阿爹宁肯重用三叔,也不愿提拔二叔咧。
县城又不是山寨,寨子里的那些规矩,在这里根本不适用。
倒是坐在诸位的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缓缓说道:“老二这话虽有些糙了,但也不是没有道理。齐谨之此人,我也听说过,年少有才,颇有些傲气。这两日他事事顺心,难免生出了‘乌撒不过如此’的想法,轻敌之下,有可能会疏忽大意。”
“阿爹,我担心此事有诈,”马仲泰语气恭敬了许多,犹豫着说:“齐谨之是前西南大将军之子,数次进深山驱赶无辜山民,最是个奸诈狡猾的人。汉人行兵打仗,又讲究个‘兵不厌诈’,万一这是齐谨之的一个计策,故意引咱们上钩,那又该如何是好?”
他们马家只是想在乌撒繁衍、发展,而不是想要造反。
如果派私兵劫杀齐谨之的时候,被他抓到了证据……水西大营的几千精兵可不是摆设啊。
安南王府也不会坐视不管,更不用说还有千里之外的京城。
惹怒了皇宫里的皇帝,慢说他们一个马家,就是整个西南,都能被荡平!
马仲泰自幼在县城长大。接受的是汉家文化,享受着华服美食,他可不不想像先辈们那样,再逃回深山里做个‘山民’。
“堂兄多虑了,”马二叔的长子,马仲泰的堂弟沉声说道:“照我看来,齐谨之带十来个人出城。有可能是无奈之举。诸位想一想。齐谨之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偏他还想掌控县城。如此的话,不管是前衙、后衙,还是街道、城门,都需要充足的人手。齐谨之统共就带了七八十人。除开填充县衙空缺的十几个人,再减去宿卫的人手。也剩不下多少人了。”
不得不说,马堂弟的这番说法还是有些道理的。
马家家主听闻此言,思索良久,才点了下头。“有道理,这样吧,不管是不是齐谨之的计谋。我们都要出手教训他一下,否则。日后这乌撒就要改姓齐了。”而他们马家,则会成为齐谨之立威的筏子,最后干脆被踩到脚底下。
马二叔大声赞同:“没错没错,我这就点齐两百壮士,在乌峰山设伏,狠狠揍那姓齐的一顿!”
堂内的众人纷纷应和。
两位长辈都发话了,马仲泰不好再说什么丧气的话,点了下头表示赞同。然后便开始详细策划起来。
……
且说齐谨之一行人,快马疾驰一个时辰,便抵达了乌蒙。
进了城,寻到府衙,齐大勇纵身跳下马背,跑到门前递上齐谨之的拜帖。
府衙的衙役听闻乌撒的新县令求见府尊,惊讶的眼睛都瞪圆了,还是齐大勇不耐烦,连连催促,衙役才回过神儿来,一溜小跑进了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