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事若都能靠理智压抑,又怎会有那么多的情难自禁?
苏洛的蛊并非吊命之用,意在“金蝉脱壳”,齐方朔、嵬灵君、段涅,一个个串通起来,演了场假死的好戏给我看,将我骗得团团转。
那日知道段涅在摩云寺后,我问齐方朔他身子怎么样了,齐方朔说有摩云寺方丈玄凌法师出手相救,虽费了一番功夫,但现在已经好了。
我听了心中既是酸涩又是高兴。段涅终于能拥有一副健康的身体,多年梦寐以求,好算被他等到了。
我又问:“那为何不回大夏?他打算永远不回来了吗?”
齐方朔顿了顿,吐出两个字:“避世。”
“避世?”我笑得勉强,“我看是避我吧?”
我将段涅当成救赎,他却视我为劫难。
要是我一辈子都没发现他还活着,他恐怕也能一辈子都不见我,直至老天将我们真正阴阳分隔。
我是白眼狼我承认,但我的狠,我的毒,却实实在在继承自他。
后来我与申禄说我要随齐方朔一起前往海外仙岛求访仙僧时,他一副见鬼的表情,连着说了三遍“万万不可”,要我以国为重。奈何我心意已决,他怎么劝也是枉然。
“我叫甲巳抓了齐方朔的小情人,偷偷将人运回了尚地。无论我到时有没有回来,你都将他放了知道吗?。”
“小情人?”申禄错愕看向我,“谁?”
“白三谨。”
申禄脸上空白了一瞬,后又闪过震惊、不信等情绪,片刻后统统化为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怪不得燕穆侯迟迟没有娶妻……”
他若知道我和段涅的那些勾当,恐怕要吓得晕过去。
我要申禄坐镇藤岭,协同六卿暂为监国,并写下一份遗照交给他,如果最后我没能回来,就要他护段辛登基。
申禄不明白我为什么对一座海外孤岛那样热衷,就如我不知道自己为何对段涅那般执着。
但无论明不明白知不知道,最终申禄选择了顺从我,而我选择了顺从自己的心。
一路辗转,从藤岭到顺绕,再从顺绕坐船前往火曦岛。
漂泊月余,我既期待能快点到达摩云寺见到段涅,又为了即将到来的重逢而心生胆怯。
“陛下,甲板上风大,还是回船舱去吧。”
闻声回头,见身后站着名高大挺拔的青年,我记得他是齐方朔的贴身侍卫,好像叫齐英。
这次外出,为了不引起太多人的注意,我一共就带了五名虎贲卫,所以绝大多数护卫的工作都是由燕穆侯的人负责。
“还有多久能到?”我问他。
齐英抬头看了眼船帆,恭敬道:“照这个风速,明早就能到。”
我点点头,紧了紧披风,朝船舱走去。
刚走到门口,就遇到了靠在一边低头划拉着脚,嘴撅的老高的燕地小世子。
他听到动静立马抬起头看过来,见我就笑:“陛下!”又看到我身后的齐英,吐着舌头叫了声,“齐英伯伯。”
我有些讶然,问他:“你来找我?”
白涟迟疑着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齐英,最后还是点头“嗯”了声。
我推开门,道:“进来说。”
白涟乖巧地跟我一同进了屋,齐英在外负责守卫。
我边走到桌边坐下,边问他:“怎么了?”
白涟双手背在身后,一张白净的小脸上满是肃容。
“陛下,你能不能不要杀伯伯?”
我一怔:“我要杀谁?”
白涟捏起腰间那枚玉佩在我面前晃了晃,道:“段涅伯伯。”
我张了张嘴,发现喉咙有些干涩,连一个孩子都觉得我找段涅是为了杀他……
“谁说我要杀了他?”
“我自己猜的。”说着他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伯伯是我和我师父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头一年身体一直不见起色,到今年才算慢慢好起来。我知道陛下是因为我才发现了伯伯的踪迹,心里很愧疚,要是伯伯因此而死,这就是我的罪过了。如果陛下实在要伯伯死,白涟愿意……愿意以身代之!”
听完他的话,我也是哭笑不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小世子就这样轻易地代人受过,侯爷知道了恐怕要生气。”
白涟闻言嘴又撅了起来,道:“我也是没有别的法子了啊!”
佛子不愧为佛子,就算被养成只小兔子,也是菩萨心肠的兔子。
“我不会杀他的。”我对他道,“我不仅不杀他,也不会让别人杀他。这世上除非我死,不然谁也不能伤他一根寒毛。”
白涟双眸一亮,满脸不敢置信:“真的?”
我道:“真的。”
与他击掌为誓,又再三保证了自己所言非虚后,他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望着重新合拢的门扉,唇角慢慢抚平,我无声叹了口气。
我是不会杀他的,但他想不想杀我,就难说了。
隔天一早,如齐英预料的一般,火曦岛已近在眼前。由大船换了小船,齐方朔、白涟与我一同上了岸。
许是齐方朔提前飞鸽传书与摩云寺通了消息,岛上僧人对我等的到来并无意外,甚至连摩云寺方丈都对我十分客气。
“阿弥陀佛,陛下万安。”玄凌老的已看不出年纪,白须拖到膝盖,穿着一身白色的粗布僧衣,与别的僧人并无两样。
只是他的一双眼,精光肆意,丝毫没有迟暮之感,当被他注视时,就像在被一座无法撼动的高山俯视,你会从心底生出一种敬畏。
我合掌还礼,脸孔隐在斗篷的兜帽中:“久闻方丈大名,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玄凌大笑:“陛下谬赞。陛下为何而来,老衲早已知晓,段施主尘缘难了,摩云寺终究不是他的归处。小涟……”他看向白涟,“你带陛下去‘波旬洞’吧。”
白涟清脆道:“是,师父!”说着转身冲我招招手,让我跟着他一起走。
我看了眼齐方朔,他令齐英带着几个人跟着我,随后自己同玄凌法师进了寺中。
许是恨我抓了白三谨,这一路上他能不与我说话就不说话,能不见我就不见我,几乎到了避而不见的地步。
此次我算是把燕穆侯得罪了透,以后燕地莫说勤我,不来打我已算仁至义尽了。
“岛上机关众多,没有人带路很容易被机关伤到的。”白涟边走边跳,整个人比六月的阳光还要灿烂,“邵云哥哥那时候就差点掉进机关,还好被伯伯救了。”
我皱了皱眉:“邵云哥哥?”
“邵云哥哥的父母都是渔民,一年前他随父母在海上捕鱼时突然遭了风暴,船翻了,人也掉到了海里,最后漂了好久好久才漂到岛上来的。他那时候也不知道这是哪里,就一个人瞎走,闯进了伯伯住的地方,差点触动了机关,还好被伯伯救了……”他将脚边一块石子踢飞,声音雀跃道,“后来伯伯就收留了他,将他认作弟子。”
段涅竟然收了徒弟?
说不清是嫉妒还是伤心,就像被人占了独属于我的事物,虽未见面,我已对那“邵云哥哥”无法抑制的生出了敌意。
走了一刻,终是到了座巨大的山洞前。
白涟道:“这里便是‘波旬洞’了,伯伯除了吃饭睡觉,平时就在这里绘制壁画和佛像,邵云哥哥会帮着一起。”
我让他与齐英他们一起等在洞外,只身进入洞里。
甫进洞时,眼前一暗,慢慢恢复视线后我发现洞内四周都点着火把,虽无法做到亮如白昼,但也勉强能视物。
这一看,便彻底呆了。
从入口开始,满壁神佛,各种姿势,各种典故,金刚、飞天、夜叉、菩萨,神圣而美丽,叫人如同置身无边梵音中,惊叹的同时精神也为之一振。
我一路往里走,也不知走了多久,忽然听到前方有人声传来。我一下屏住呼吸,心跳加速,脚步也不由快了起来。
“师父,这个颜色对不对?”少年站在梯子上,手边正在画一幅飞天画像,可能吃不准飞天的裙摆颜色,回头去问正在另一边雕凿石壁的男人。
男人赤着精壮的上半身,裸露的胸膛上汗水淋漓,下半身只穿了条宽松的白色长裤,不着鞋袜。
我一错不错盯着他,视线滑过他每一根发丝,每一寸肌肤,恨不得将他整个人印到心里去。
“太艳了,再暗一些。”男人扫了眼道。
少年泄气地扯了扯头发,受不了地抱怨:“我也觉得太艳了,一定是这光线的问题,火把老是抖啊抖的,我眼睛都快看瞎了!”
男人露出一抹浅笑:“累了就去休息,我一个人就行了。”
“这可不行,我要陪着师父的!”
两人说话时气氛融洽,有说有笑,段涅这样轻松的神情,我已经很久没见了,实在灼痛我的眼。不仅是眼,我的五脏六腑都在灼烧,叫嚣名为嫉妒的怒火!
我往前又走了一步,不小心踢到一块石子,发出了阵不小的动静。
“谁!”少年一下子看过来,“你是谁?”
他从梯子上一跃而下,警惕地盯着我,对我这个隐藏在斗篷中的人充满防备。
我却很快收回视线不再看他,只将目光投到段涅那边。
段涅脸上无甚表情,将手上工具放于一旁石台之上,对少年道:“邵云,你先回去。”
少年惊讶道:“师父认识这个人?”
“认识。”
少年虽满怀疑虑,终究还是听话地走了。
与我擦身而过时,他好奇而探究地一直盯着我瞧,我冷冷斜睨他一眼,吓得他加快脚步逃也似奔出了洞穴。
无关紧要的人走了,只剩我和段涅两个。
齐方朔通知了玄凌,自然也能通知段涅,因此我能肯定,他是知道我会来的。
我一步一步走向他,四野阒然,幽暗的洞穴内,只闻火把燃烧的声音。
段涅的五官在摇曳的火光中显得越发深邃,在这满天神佛的映衬下,竟也生出股离奇的空灵与圣洁。
他的目光透着一种宁静,蹙眉的时候又带着些许忧愁,似乎我的到来让他很是烦恼。
“段姽,你还是找来了。”
是啊,我终于找到你了,我的凤凰。
我停在离他半丈远的地方,压抑着胸口蓬勃的感情,颤抖着叫了他一声:“皇兄。”
就如他的名字一样,这个人终是像凤凰涅槃般,重生了。
第32章
我多想什么也不做,就这样一直看着他,细细描绘他的五官,抚过他脸上每道细微的岁月痕迹,告诉他我有多想他。
可他的神情那样冷漠,明明近在咫尺,我却觉得与他之间像是隔着万丈沟渠,叫我心生怯意,裹足不前。
段涅长叹一声:“为何不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
这是他在重逢后与我说的第二句话,让我觉得自己就像块粘人的狗皮膏药,上次他好不容易脱了层皮把我撕了,千算万算,不想我自己又追了上来。
我知道他烦我,可有些事若是现在不做,以后便成遗憾,虽生犹死。
“皇兄难道真的要皈依佛门?”
他道:“是又如何?”
我轻轻一笑:“出家尚可还俗,更何况我看皇兄不过是画菩萨画的太多了,并非真的心如止水。”
他淡淡道:“我倒觉得画的还太少。”
这一洞神佛,少说也有百来位,他却还觉得太少,我若再晚来两年,他说不准真的能成仙成佛,从此与我再没有干系。
“皇兄说什么便是什么吧。今次,我是来向皇兄认错的。”从腰间抽出一把缀满宝石的华丽匕首,我缓缓道,“我不该猜忌你,不该折辱你,更不该一错再错,对你种下缠绵……”
听闻“缠绵”二字,他眉心猛地一蹙,直截了当地显露了对这蛊毒的深恶痛绝。
见他不喜,我便闭嘴不再赘述,直接将匕首横在掌心双手呈上。
“我害皇兄九死一生,让你堂堂一个皇亲贵胄,两年来却只能龟缩在这海外孤岛上不得还朝。我做下这许多错事,已不求皇兄原谅,也知道你不会原谅我。事到如今,我唯有这一条命能补偿皇兄,要杀要剐,都随皇兄处置。”
这次来,只有两种结局等着我。段涅恨我欲死,那我便死,也好放他解脱。段涅不要我死,我便接他回去,余生都与他作伴。
死生各半,就看段涅怎么选了。
“两年不见,你疯的更厉害了。”他瞥了眼匕首,并不接下,转身去拾置于石桌上的衣服穿上,“我不要你的命,我只要你离开这里,以后都别再来。”
手指收紧,匕首上的宝石硌着掌心,生出一阵阵刺痛。
他不信我,他觉得我不过是在惺惺作态,根本没有为此赔上一条命的觉悟。
既然如此,不如便“作”给他看!
“皇兄大人大量,不与我计较,我却不能原谅自己,这条命算是我还皇兄的……”说着我飞快拔出匕首,闭上眼,刀尖对准胸膛就猛地扎下。
我怀着决绝之心,下手自然不留余地,只是刀尖终究没有落下,我都已经屏息做好了剧痛的准备,匕首却霎时止住了势头。
我睁开眼,只见段涅左掌牢牢握着刀刃,此时已是鲜血淋漓。全是他这奋力一握,才叫我没有当场殒命。
那血珠一滴滴砸在地上,发出轻响,混合着段涅粗重的喘息,成了这洞穴中唯二的声音。
这一刀割在他手上,也同割在我手上没有差别了。
我心疼他,心中又止不住地欢喜。他还是不舍得我死的。
段涅冷着脸咬牙道:“放手!”
感到他在施力,怕他伤得更重,我赶忙松手,下一瞬他就将匕首丢到了地上。
“皇兄……”
我刚要开口,段涅便用那只完好的手指向洞口方向,阴沉着脸厉声道:“要死去别的地方,不要死在这里!”
我一动不动,只当没听见。
见他左手垂在身侧,还在不住滴血,便想为他先疗伤:“皇兄先别急着赶我走,好歹让我给你包扎一下。”
我朝他走近,伸手去抓他的手腕,却被他反应激烈地抬手挡开。我不自觉退了一步,这一退,兜帽不知为何竟滑了下来。瞬间,我一头雪白的发立时暴露在了段涅眼前,再无遮掩。
此处光线昏暗,却不能叫他错看了我的发色。
“你的头发……”果然,段涅双眸微微睁大,一脸震惊。
我难堪又懊恼,怕他觉得我丑怪,于是迅速将兜帽重新戴上。
“不过是白了头发,皇兄不必在意。”我将脸掩进阴影中,不愿让他瞧见我如今这幅鬼样子。“皇兄既然不要我还命,便跟我回藤岭吧,让我慢慢补偿皇兄。”
久久都没得到他的答复,我以为他被我吓住了,心一下揪起来,正要抬头,就听他语带沙哑道:“你是不肯就此恩怨两清,各走各的是不是?”
“是。”我垂着头,想也不想道。
要么死,要么带他回去,从没有第三个选项。
恩怨两清,像陌生人那样就此别过?
不可能,做不到。
“我给皇兄三日时间,三日后请皇兄务必登船,我在船上等你。”说完我不给他反驳的机会,转身快步往洞外而去。
待走到洞口时,发现除了齐英等人,那名叫做邵云的少年竟然也在,而且正和白涟玩得不亦乐乎。
白涟本被他追的到处乱叫乱跑,一见到我出来了,拐了个弯朝我跑来。
“陛下!”他在我面前刹住脚步,“这么快出来了呀!”
我摸了摸他的发顶,道:“带我们回船上吧。”
“啊?这就要走了吗?”白涟很有些不舍,“才半天都不到呢!”
我说:“现在不走,还要呆三天,三天后才走。”
我与白涟说着话,少年跟在他身后从远处过来,见到我立刻单膝跪地,抱拳道:“草民楚邵云,参见陛下。”
看来他是从白涟嘴里知道我的身份了。
“平身吧。”
他抬起头,原先在洞里模糊不清的五官便骤然清晰起来。
长得普普通通,最多也只是清秀,可他眼底竟然有颗与我一模一样的泪痣。不过左右调转,我的在右,他的在左。我看着他的时候,就像在照镜子。
少年见我一直注视着他,抬手奇怪地摸摸自己的脸:“陛下?”
我移开视线,转向一旁齐英,命令道:“将他一同带上船。”
齐英一愣,但也很快领命,上前将还没回过神的少年瞬间制住,点了穴道,再由另一名护卫背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