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白不输气势,冷然道:“如你所愿。”
玄琰放下青铜爵,拿起一旁的纨扇,悠悠然轻摇几下,然后说道:“外面的世界好玩么?”
广白不答,只是在玄琰面前盘腿坐下,再开口时语气似喟似叹:“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哦?什么趣事,说来听听。”玄琰依旧气定神闲。
广白对上他一双深不见底的赤金色眼瞳,缓缓吐出四个字:“长云死了。”
玄琰与广白四人所处的空间内一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谢川柏的第一反应是,完了,海底要炸。
“哈。”
玄琰冷笑一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痛楚,继而又变成彻骨的寒傲。
还没待他发问,广白便说道:“四年前,死于魔族之手。”
“长云啊长云……”
“你可真是狡诈诡谲,无所不用其极啊!”
话音刚落,锦华宫中惊呼声迭起,所有人脚下一个不稳,身体不受控制向着四面八方倒去!
“主公!”
“主公息怒啊!”
“……玄琰!冷静些!”
伴随着青铜爵清脆的掷地声的,是宫殿抖颤,天摇地动,水波滔天,云烟奔涌。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孑然站立在行将倒塌的宫殿内,指尖微颤,而双眼却红得快要滴下血来。
与此同时,无极海的另一端,那座外界不可窥伺的黑暗城池也产生了轻微的震动。
这一阵强烈的震感过去之后,不明状况的云渊万流城民众纷纷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各个角落,面面相觑,狼狈万分。
主殿内,流璟一手扶着身旁的石柱,望着落下了几片砖瓦的天顶,长吁一声:“孩子,经历过了,自然便会收心了。”
在很多年以前,玄琰也是一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任他天赋如何异禀,术法如何精湛,天下苍生从未入过他的心,因此他从心所欲,无所事事,成天只是把酒赏月,吟诗作对,消磨着漫长岁月。
直到有一天,他厌倦了这样毫无波澜的日子,独自出了云渊万流城,生平第一次踏上了陆地。
他隐藏了自己的犄角和鳞片,扮作寻常人族士子的模样,四处游山玩水,赏花攀柳,将这大好河山看了个遍,最后在一棵白梅树下邂逅了长云,也许是受他身上那一份澹薄从容的气质所吸引,也许是被他素衣素履的寒酸勾起了兴趣,那天之后,他便再也没有忘记过这个人。
后来他们结为了知交,一同对酌、对弈、斗法,朝夕相伴,抵足而眠,说着“你我相交定百年”的誓言,在正当年少时,度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美好时光。
再后来,长云跟随玄琰去云渊万流城游玩了一遭,想回陆上的时候,玄琰却说什么也不肯放他离去。
两人唇枪舌剑辩也辩过了,真刀真枪也动过了,从锦华宫一直打到流璟的宸华宫,再打到云渊万流城城门下,怎么也分不出个高下,局势就这么一直僵持着,生生演变成一场无趣的拉锯战。
“你由着我心系苍生,我也由着你偏安一隅,这样不好么?”打累了之后,长云无奈地说道。
“愚蠢。我已对陆上的世界失去兴趣,只想留在锦华宫内日日与你相对,你也亲口说过愿意与我长久相伴,现在却要出尔反尔么?”玄琰横眉冷对。
长云终于恼了:“我只说愿与你相交百年,从未答应过永远留在锦华宫与你虚度光阴!”
那时他还留着些少年气性,容易冲动,话一出口便后悔了。
他看着玄琰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的模样,只好走过去一把拉起他,无可奈何道:“玄琰啊玄琰,你为何还是不明白?只要你不愿改变,我也不愿改变,我们之间的分歧便会永久存在。”
一个心里装的是他自己和挚友,另一个心里装的是苍生万物。只要双方都不放下执念,那这道隔阂便永远无法跨越。
横亘在这对至交之间的,是一道鸿沟天堑。
两人谁也不肯退让,长云整日琢磨着怎样从玄琰身边离开,而玄琰则为如何将长云一直留在锦华宫而绞尽脑汁。
一天夜里,长云掐算出自己将在十年之内身陨。他在玄琰专门为他布置的那间竹舍中思虑良久,想想玄琰说到底只是不忍看他为苍生奔忙,不愿让他以身涉险,于是心尖一软,两行清泪落下,继而又慨叹世事无常,万物生灭终有时。
最终,他与玄琰促膝长谈了一夜,然后留下了一纸契约。
他说:“十年之内,你不可离开海底。十年之后,长云自会归来。到那时,与你终日相对,再不提离去之事。”
玄琰终究还是服了软,答应了长云的条件。
那夜之后,长云孤身回到了陆上,而玄琰每日呆在海底,对长云的寿数将在十年内终结一事一无所知。
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过来,长云欺骗了他。
在他与天下苍生之间,长云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后者。
也罢,人都没了,还留着怨怼做什么呢。
玄琰颓然跌坐在一片狼藉的锦华宫内,长长地叹了一声。
这一叹,仿佛叹尽了十年来的日思夜想、求之不得,个中酸楚只有他一人明了。
他转头看着广白,神色黯然:“你千里迢迢回来这里,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长云还有未完成的事。”广白道,“只有你能替他补全生前的遗憾。”
玄琰干笑一声:“那是他的遗憾,与我何干?”
广白没有理会他话中的讥诮,直截了当地问道:“你上陆,还是不上陆?”
玄琰眉头紧锁,望着天顶上刚破的一个大洞,沉声道:“上陆做什么?”
“长淮江水涨,惊鸿岭大旱。”广白道,“只有你能催动定海珠。”
“是长云托你们来寻我?”玄琰看向刚刚爬起来的谢川柏、陶然、寒声三人。
陶然拂了拂衣袖上沾着的碎石屑,思忖片刻,跟玄琰说了第一句话:“前辈,其实师尊他也一直挂念着你。”
玄琰眼皮一抬:“你是他的徒弟?”
陶然点头。
“他一直挂念着我?他跟你说的么?”玄琰将信将疑。
“这……”陶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广白接道:“对,他说的。”
玄琰转头看着他,等待下文。
“我们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他托我转告你一句话。”
玄琰眼中神色闪烁不定:“什么话?”
广白正色道:“长云说,‘我始终执着于他,一字不假。’”
玄琰听完之后深吸了一口气,袖袍一振,将四周的残垣断壁尽数恢复原状,自己也恢复原来雍容的仪态,往矮桌后一坐,说道:“既是长云的请求,我随你们上陆就是了。”
众人齐齐松了口气。
谢川柏向他作了个揖,说道:“前辈,我还有一事相求。”
玄琰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说下去。
“不知明犀璧跟琅环玉这两件物品是否在前辈手中?”谢川柏说明道,“大陆和平联盟需要用……”
玄琰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在珍宝阁,自己去拿。”
谢川柏:“……多谢前辈。”
他今天算是见识到了什么是真正的阔绰,真正的有钱任性,真正的视金钱如粪土。
谢川柏跟着一名龙女去珍宝阁取东西的间隙,玄琰对着广白挑了挑眉:“你,告诉我你们见到长云时究竟是什么情形。必须一字不漏,巨细靡遗。”
广白拍了拍寒声的肩膀:“寒声,你说。”
寒声料到他懒得说那么多话,于是便任劳任怨地对着玄琰将他们在封魔塔中的所见所闻都说了一遍,说完之后嗓子都开始发干。
陶然轻抚了几下他的背脊给他顺气,玄琰看到这一幕脸色顿时又黑了三分,扬手忿忿摇了几下纨扇,活脱脱一副被闪瞎龙眼的模样。
片刻后,谢川柏就捧着两个木盒子回来了。
他跪坐在桌前的坐垫上,恭敬地说道:“前辈,那这两件东西晚辈就拿走了。”
玄琰用纨扇一指他腰间的佩剑,道:“这件东西你也要拿走么?”
谢川柏一愣,心想自己听故事听得太入迷,还真忘记了这碴。
他还在思考该怎么答话,广白就幽幽地来了一句:“反正你也不要。”乍听倒像是小孩子在闹脾气。
玄琰倒是心平气和:“你这是有心易主了?”
广白嘴角上翘:“你若想让我留在这海底陪你……”
“聒噪。看见你我只觉烦闷。”玄琰皱着眉打断道,“你想易主,我便如你所愿。”
广白淡淡道:“我之所愿,并非易主。”
玄琰瞟他一眼,然后嘲道:“广白,你与长云一样贪得无厌。”
“那对你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广白道,“玄琰,帮人帮到底。”
说完之后广白意识到,后面这一句好像有点像是谢川柏的语气。
他用余光看了看谢川柏,心想,果然,跟他在一起呆久了,谁说话都会变得不端庄起来。
化灵之术,顾名思义,是一种以原主的魂魄为样板,化出一个复刻品的秘术,复刻出来的魂魄随原主的魂魄而生灭。据传,当今无何大陆懂得这种秘术的人不超过三个。
“这简直是□□裸的开挂啊……”
看玄琰变幻手诀在广白身上施展化灵之术的时候,谢川柏内心不禁感慨道。
玄琰这一套秘术的效果是以广白的魂魄为原型,化出一个复刻版的剑灵填充到原本的广白剑中,虽然这个剑灵无法化出人形,只能增强剑的灵力,但这代表着广白从今往后将不再是一个剑灵,而是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存在于世间。从前加在他身上的种种桎梏,也都不复存在了。
广白早就知道玄琰通晓化灵之术,他曾经提过一次让玄琰替他复刻一个灵魂出来,但玄琰没有答应,后来他觉得呆在剑里也没什么不好,就没有再提。
现在玄琰连易主都一口答应了,他就趁机得寸进尺了一番。
“广白,我对你也算是仁至义尽了。”玄琰收起手诀,背过身说道。
广白闻弦歌知雅意,明白玄琰其实是想说他对长云也已经仁至义尽了。
“多谢。”广白说这两个字的时候样子很是别扭,他印象里这应该是自己第一次跟玄琰道谢。
玄琰将广白剑递回到谢川柏的手里,右手又轻抚了一遍剑身。
他低眸看着这把长云赠送给他的上古名剑,纤长的睫羽在鼻梁两侧打下两片阴影,让他的眼神看起来温柔了几分。
“这孩子以后就交给你了,好好待它。”玄琰低声说道,“为示区别,以后仍唤它的原名‘擎阳’,如何?”
谢川柏认认真真地将剑接到自己的怀里,这一个简单的动作竟带上了几分庄严肃穆之意。他答道:“前辈觉得好,便好。”
完成擎阳剑的交接之后,玄琰又挂上了刀枪不入的冷傲神色,反剪双手,目不斜视地从四人身边走过去,一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句宛如天外传音一般的“我上陆了”。
广白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在心里默默地说了一句:“能为你跟长云所用,三生有幸。”
这种话,他是绝对不会真让玄琰听到的。
当一条巨大的黑龙从幽深的无极海底腾跃而起,激起一阵滔天巨浪的时候,封魔塔顶层月暝阁内的一名亡者正独自立于窗下,望着夜空中那一轮弯月,喃喃说了一句:“十年之约,终于到了。”
黑龙驾云腾飞,一声撼天动地的龙吟之后,便消失在了寥廓的天边。
待谢川柏四人御剑赶到长淮江时,只见江边已被围挤得水泄不通,所有淮都人民都齐聚在此,不约而同地望向上空。
天族堕入无极海西海域之后,龙族常年镇守海底,以保东海域不受污染。人们已经忘记,自大陆战争以来陆地上有多久没再出现过龙族,至于巨龙飞天这样的奇景,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正当围观群众议论纷纷的时候,忽然间风流大作,云雾蒸腾,那条百尺长的黑龙横贯高天,霎时间,四下里风雷震荡,物象晦暗,有如黑云压城!
那龙口中衔着一颗通体泛着荧荧绿光的珠子,随着一声清越的龙吟,江水猛然间倒灌,翻腾的白浪像是受到了巨大的吸力一般,泱泱而上,朝着天空流去,在刹那间便被那珠子吸收得一滴不剩。
与此同时,长淮江的江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到了安全高度,困扰淮都人民已久的水涨问题终于解决。
江边的人们惊叹不已,你一句我一句地高喊着“多谢龙神”,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而天上的黑龙一个摆尾,立刻又衔着定海珠飞向了遥远的另一个地点。
片刻后,吸收了长淮江大量江水的定海珠浮于惊鸿岭上,一时间天空中乌云会聚。黑龙催动定海珠,眨眼间,惊鸿岭上便降水不绝,淋淋洒洒,润泽千里。
干旱了许久的山地上,很快便冒出了一片又一片嫩绿的新芽。
完成谢川柏一行人的委托之后,玄琰降落在了云祈村外的封魔塔下。
在他来这里之前,广白跟他反复强调过,封魔塔绝不能再开,塔内邪氛过重,外面的生气会让塔内再次滋生出鬼魅。
他要是强行破开封印进入塔内,怕是长云永生永世都不会原谅他了吧。
在他抬头仰望高耸入云的塔顶时,塔顶无尽的夜晚里,也有一个人在惦念着他。只是一生一世,再不能相见。
玄琰长叹一声。
即便无可奈何,也只能缘尽于此。只愿在那人身死之后,后世万万人都能记得他来这世间走过一遭。
玄琰举起酒坛子,在塔门前浇下梨花春,醇香一如旧年。
当年,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
如今,桃李春风一杯酒,回首已是百年身。
这一场追思,来得迟了。
他回想起多年前长云跟他说的一句话。那天烟雨溟濛,长云的半边脸隐匿在亭中黝暗的光线里。
他微蹙着眉,轻轻叹了口气,说:“玄琰啊玄琰,你为何不明白?我不求身不动心不动的安定,我只求逍遥一身,四海为家。”
他曾说,只愿君心似我心。
原来,长云也未曾负过他的相思意。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你的心,可惜已经太迟了。”
永别了,吾之——故人。
玄琰回到云渊万流城之后,主宰流璟正带着浩浩荡荡一队人马,站在城门下迎接他。
他单膝跪地,恭敬道:“主宰。”
流璟像是哄着他一般,温言道:“收心了?”
玄琰仰头看着他,眼眶红了一圈:“经历了。”
流璟心疼地摸了摸他的头,说道:“好孩子。”
三日后,玄琰的继任大典在宸华殿中盛大举行。谢川柏一行人皆出席了典礼。
此时还没有人预料到,在未来的那一场战役中,这位龙族人人腹诽的第一纨绔子弟,将会是整支大陆和平军的主心骨。
他会背负起故人的遗愿,带领龙族守卫苍生,将骨血与魂魄一并献上。
一切不过为了“如你所愿”四字。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段的时候,我在单曲循环《痴情司》,歌词又美又虐,粤语版更好听。
“今世若无权惦念,迟一点,天上见。”
道士与龙的故事就到此为止啦,关于两者如何相识以及同游的具体细节,会放在正文结束之后的番外来写w
番外全是糖糖糖,放心~
正文大概还有5万字完结=3=衷心感谢所有愿意看到这里的姑娘(猛虎落地式
☆、山雨欲来
神族将自身灵力化为雨露,润泽北方山谷,山川草木与飞禽走兽感孕甘霖之精华,拥有意识与灵性,化而为仙。
现今仙族领地为大陆北边的山脉,主城为山中桃源。现任主宰为仙尊。
——《大陆通史?仙族简史》
浓重的黑雾笼罩在无极海西海域的上空,强大的黑暗元素之力在这个神秘空间的四周筑起了坚不可摧的障壁,只可出,不可进。
在幽邃的海底,岿然屹立着一座庞大的城池,白骨与獠牙在城下堆积成山。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猛兽的低吼与鬼魅的哭号此起彼伏。
由天族的怨念衍生而成的魔族在此建立大本营,他们把这座城称为“迷雾之都”。
主殿内。
黑衣人扣着兜帽,说话时露出一对森白獠牙:“尊上,和平联盟那边收集材料的工作似乎已经进行得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