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主动伸出手来,说,“鄙人姓黄,做一点微不足道的声音,和赵先生不能相比,赵先生的商业眼光,实在是令黄某佩服敬佩啊!”
赵显绎依旧记不得对方是哪位,他说,“你恐怕认错人了。”
转身就打算要走,对方却一声叫住他,说,“没错,是您赵先生。四年前尊夫人从我手中抢走了一块地,如今已市值过百,实在是巾帼之风,不让须眉!”
赵显绎停住脚步,和连恩离婚的协议只是私下,但是他们分开多年,早就不相互往来。
为了商业利益,这件事没有任何人知道,除了家族里的亲人。
他转过身对那位黄先生说,“您过誉了,那是我的前妻,我们离婚已经很多年,一切商业利益,如今都是犬子的公司,和我毫无瓜葛。失陪。”
那位黄先生还未来得及消化赵显绎提供的大量信息,赵显绎这时已经带着两人一狗远远跑走了。
是的,他早在三年前的时候,在大哥赵显伦的督促下,写下了法律文件,把所有财产和公司股权都转到小儿子赵杼手下,为了就是避免再让他失去理智,将那富可敌国的财产送于一个外人。
当年赵杼才刚上初中,但是一个初中的孩子在母亲的监护下却已经位及首富的位置。
而他赵显绎现在相当给自己儿子打工,只是依靠公司名下的一些基金过活。
所以方才那位黄先生所说,市值过亿的土地与他又有什么瓜葛。
管他是百亿还是百万,都是别人的钱,别人的事。
他想送的人没有了,拿再多的东西在手上也是无用。
他只是觉得这人生乏味,重复,日日夜夜,竟然都这般相似,无趣。好似完成任务一般活着。
他如今每天只管自己保持锻炼,请了私人陪练,常常一天会运动二十五公里以上。
而且摄取大量素食和蛋白质,以前的那些雪茄,洋酒,已经再也不碰了。
樊青知道了,骂他,疯的不轻!
是的,所有朋友都以为他赵显绎疯了。
现在除了樊青还跟他来往,几乎所有的朋友都断绝了往来。
没有了生意上的你来我往,他越发过得深居简出,几乎已经快要被人遗忘赵显绎三个字。
樊青这天又来约他。
问他周末有何安排。
赵显绎说,“安排满了,没空。”
樊青一口火气差点喷出来, 但是想着他最近这几年脾气是越来越怪,如果自己再不迁就他一点儿,他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一个朋友也没有了。
他抱着一点慈悲为怀的心情压下火气问赵显绎,“到底是什么安排?如果我可以,也一起来。”
赵显绎随随便便地说,“我要参加马拉松,你来了,你跑下来吗?”
气得樊青当场挂了电话。
挂了之后还指着电话骂,“好你个赵显绎啊!你这是摆明了欺负老子得了腰椎间盘突出,不敢随意乱动,你个王八蛋啊!当你的孤家寡人去吧。”
赵显绎听到挂断的声音,也不恼怒,气定神闲地收起电话。
坐在泳池边吹吹风。
耳畔又想起今天那位黄先生的话。
是称赞他的妻子的。他的财富的,还有他的眼光的。
赵显绎闭目养神,细细地想,自己有结过婚吗?
哦,是的了。
自己是结过。
还接了两次。
他回忆起来。
第一次是和一个大学女同学,生得极美,好比西子,惹人怜爱。
第二个是个富家女,豪爽果敢,敢爱敢恨。
她们都是出现在自己人生中,极其鲜活的女子。
然后他又想,自己是否真的很有钱?
好像也是的。
曾经豪车洋房,无数的地契,股票,珠宝,名画珍藏。
他们最后都到哪里去了呢?
想了一阵也没想起来。
他觉得可能是自己都忘了。
忘了都是不重要的东西。
那么忘了便忘了吧。
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夏夜傍晚的风有些凉,又夹着熏甜的雨露气息。
他心情不错地敲打起手指,闻到一股熟悉又莫名的湿润气息。
好像很久以前,在某个地方,无数个夜晚醒来,都会闻到同样熟悉的气息。
那个时候,好像和一个爱得极深的人在一起。
他呢?去了哪里?
为什么现在没有和自己在一起了?
雨滴丝丝凉凉地打在他的脸上,赵显绎终于睁开眼,听见身后的仆人说,“赵先生,下雨了,回屋吧。”
他起身捡起身旁的毯子,应了一句,好的。
只是在弯腰的那一瞬间觉得心痛了一下,他不得不蹲下,仿佛听见有人叫自己,爸爸。
抬起头来的时候才发现根本没有其他人。
他掩饰不了眼底的失落之情,捡起了毯子,走回屋里。
窗外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
佣人说,“夏天到了,就是爱下雨啊。”
“是啊。”他随口回答。
那个时候好像在某个地方,天气也总是雷雨不停。
明明好好的天气,说下雨就下雨了。
那个时候是什么时候啊?
他望着游泳池上纷乱的水珠,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好像今天想得太多了。想了太多不该想的东西。
他决定收起思绪,看一刻钟书,然后上床休息。
这时候却不料电话响了。
没有任何预兆和提示的。
家里佣人几步走过去接起来,他好像慌了一回神,眼皮突突跳,为什么会这样?
那一瞬间,他忘记了自己想起又或者想到什么,耳旁是轰隆隆的闷雷滚过,直到佣人递给他电话说,“先生,您电话,电话。”
赵显绎接了过来,挥挥手让她离去。
电话那头却是一个兴奋又欣喜的声音,说道,“赵先生!真的是您!”
赵显绎记不起来这个声音,他觉得这些年自己已经让自己遗忘太多事情了。
电话那头的清亮声音说,“是我,先生,我是卓瑜。”
“哦,是你。”他平淡无奇的声音响起,好像并不期待听到这个声音。
卓瑜满心的激动和感动无处去说,但是一时半会儿又不知从何说起,他最终停了半晌,赵显绎耐心又不耐烦地等待着。
闷雷渐次滚过头顶,滚到天的另外一边去了。
天空在傍晚返晴。
赵显绎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对方说,“赵先生,赵桐他,他失明了。”
轰隆隆隆。
赵显绎那一刻才感觉仿佛听见耳边的惊雷炸起。
那好似惊蛰的第一道闪电,劈开了天地,劈出了水花。
天地间的万物都被那一道惊雷炸了出来。
鸡皮疙瘩似得一个激灵蹿过全身。
他感觉自己死去又活过来了一回。
他按住自己的胸口,紧张地问,“你说什么?”
14.
赵显绎搭乘离港最后地一班飞机抵达法国,卓瑜风尘仆仆地驱车来接他。
时隔多年没见,他们的容貌都有些微的改变,唯独卓瑜眼睛炯炯有神,在夜里闪着光。
他跳起来挥手,道,“赵先生!”
赵显绎一个人行李很少,总共只提了一只箱子。
他微微挥手,回应卓瑜。
行李被接过的瞬间有些感慨。
自己到底还是来了。
卓瑜是个懂礼貌的年轻人,不枉费以前栽培过。
就算赵显绎如今已经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但是卓瑜一直敬重他,把他当作尊敬的长辈看待。
他帮赵显绎开门,赵显绎却说,“不用了,你已经独立,不用再为我做这些事了。”
他很清楚明白,卓瑜之所以如今招呼他来,最重要的目的不是自己,而是赵桐。
他坐上车后,直接问,“说罢,到底是怎么回事。”
卓瑜开着一部并不崭新的车子,看得出来辗转过多个主人。
连屁股下面的坐垫都是破损的。
赵显绎并未介意。
年轻人的生活,贫穷并不是最大的问题。
他还能包容这些。
卓瑜却一边发动起了车子,一边有些艰难地打量四周的路况。
小心翼翼地经过周围几部车子,说,“桐桐他,他的情况不太好,我很抱歉这些年没有联络您,只是您也有您的难处,我们都知道。”
赵显绎不置可否地嗯一声。
他听到卓瑜说,‘我们,’而非‘我。’
他从后视镜中看了正在开车地卓瑜一眼。
这个青年眉清目秀,脸颊甚至有些消瘦羸弱,能够激发起人的某种保护欲。
他不确定,自己离开的那年算起,到底之后又发生了些什么事情。
但是他并不着急,反倒是说,“没关系,我在这边住一阵子,你有时间可以来找我。”
说着,车到了预订的酒店。
门童主动拉门为他提行李。
卓瑜从驾驶座上下来,小跑而来显得有些局促。
赵显绎这样身份的人,让他坐自己那部老爷车实在是委屈他了。
这样奢华高级的酒店才是他的地方。
卓瑜抓了抓头发,不好意思地解释,“其实,桐桐他并不知道您来了…….”
赵显绎突然就明白了过来。
他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起伏,“嗯,好,我都明白。”
但是内心却有掩饰不了的失望。
他转身就走了。
一边走还一边叮嘱卓瑜,“今天晚了,明天再来见我。”
卓瑜望着他阔步如归家一般走进那座豪华私人酒店。
他身形保持得很好,面容也消瘦了一些,但是却显得越发锐利。
卓瑜在他的面前始终还是像四年前的那个受他资助的学生一般,这种感觉永远也改不掉, 即便现在两个人的关系早已和当初没有了丝毫关系。
他松下肩膀,有些泄气地走出酒店,返回车内,握着方向盘发呆。
不知道赵桐到底会不会接受赵显绎此时的出现。
会。
也许不会。
他叹一口气。
真的说不准。
他一直回避着和赵显绎有关的一切。
但是却又时时刻刻都无法回避和赵显绎的一切。
他的画,他的创作,全部都是和赵显绎有关的。
那些成堆成堆地被堆积在家里仓库里的画作,还没有来得及卖掉的,或者画了一半的,想要销毁的,成千上百,全部全部都写满了赵显绎的名字。
这些事情,原本都应该告诉赵先生,但是今天见到他的时候,不知为何没能说出口…….
卓瑜有些失望地把车停了下来。明天再告诉赵先生好了。
到家了。
二楼的灯还亮着,赵桐一定还没睡。
卓瑜望着那盏灯光,突然深吸了一口气。
他走向后院的谷物堆里。
那里有一件巨大的仓库,曾经是用来保存谷子,麦子,等农作物,但是后来他们搬来了这里,就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仓库。
他把门推开,一股干燥的混合着谷物和聚乙烯颜料的呛人味道立刻扑鼻而来,这让他接连咳嗽了几声,才止住嗓子中的干痒。
放眼望去全部都是赵桐在这四年内所创作的画作,接近一千五百多幅,几乎是一天一副的速度在作画。他把他所有的时间和生命都放在了这上面,但是却在这法国南部的乡村里,过着极其隐蔽的生活。
卓瑜叹一口气,他深深觉得惋惜。
赵桐不应该被埋没在这里的。
他的创作在纽约,在柏林,都受到很好的评价。人们评价他疯狂,却又富有诗意。
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创作出来那些作品的,都是源于对一个人的爱,和无限度的思念。
他就像在画画的世界里为自己做了一个茧,把自己束缚在里面了,任何人都进入不了他的世界,那里面只有他自己,和他自己的幻想和思念。
他的画作颠覆而大胆,富有激进又强悍的生命力。
笔触显得生涩,但是却坚韧有力,这正是他矛盾却又吸引人的地方。
于是有人怀疑他故意露拙,反倒是一种伪装的技巧。
在他的画里,天空是火红色的,大地却是宝蓝色,如同丝绒,花朵全是黑色,但是鹅卵石却如同星辰,是银色。
别人都评价那是人类从伊甸园被放逐之前的最后景象。
但是他们其实只猜对了一半。
赵桐自己说那是地狱。
是他自己和赵显绎所犯下的罪。
无可饶恕。
但是他自己却深陷其中。
并且不已自救,反倒是反复以悖德的主题进行创作。
外界都被他惊人的想象力和细腻的感知力所震惊。
没人知道他的灵感来源。
他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风波,效仿某些作曲家,把自己的作品命名为一号二号三号,而不给他们名字。只是简简单单的数字。
卓瑜巡视仓库里画了一半,准备销毁,又或者没卖出去的成山的画作,微微紧张,却又内心激动,兴奋,微微期待。
他觉得赵显绎此次而来,能够真正让赵桐好起来。
他希望他好起来,因为他如此富有才华以及灵感,不应该被世人埋没。
他满怀信心地打算说服赵桐接受眼疾的治疗,即便他已经失败了很多次。
但是这一次,因为终于联系上赵显绎,他认为自己可能,也许能够治好赵桐的眼睛。
赵显绎到达宾馆之后听了几个家里打来的电话,大多数都无关紧要,其中一个是大哥赵显伦的。
他回复了。
赵显伦问他在哪。
他说自己出来玩玩,只是旅游观光而已。
赵显伦也没多想,两人便挂了电话。
时间过去那么久,赵显绎一直没能和赵桐联系上。
他以为两人都断了,却不曾想赵显绎还能被曾经的那个叫卓瑜的小子找到。
赵显绎挂上了电话这才坐下来,静静感受着自己的心跳,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的心率刚才因为撒谎而变得有多快。
他想起刚才卓瑜说得那番话,赵桐并不知道自己要来。
他的心又似隐隐约约有人揪了一把,是失望,也是难过。
这么多年了,他原本也以为自己已经习惯被赵桐拒绝,退开,避而不见。
但是真到了面对这些回避的时候,却仍然被伤得至深。
不得不皱起眉,心里堵住似得难受。
他气也气过了,觉得这样的人不值得爱。
但是却越这样想越纠缠不清,到了最后还自欺欺人似得说服自己,他也有他的苦,他不会对自己那么绝情的,那个孩子的性子你还不知道?他是最体贴懂事温顺的,别人的千万般细致乖顺,都抵不上他一个。
赵显绎按住自己的左胸处,觉得那里面的那颗时时跳动的器官实在是太疲惫劳累了。
他多么渴望能够有朝一日,拥着自己思念渴望已久地那人,让自己运转太久的那颗心脏能歇息一会儿。
第二日,卓瑜如约来酒店见他。
赵显绎听他说赵桐这些年的近况。
他创作了很多作品,收获一点点业内并不容易得来的声誉。
卓瑜还说他非常勤勉,总是用尽所有的时间与精力来创作,他暂时没有经济的压力与问题,即便最开始的时间确实很糟糕。
赵显绎就像是家长一般,细细聆听老师对自己孩子的评价。
卓瑜说起赵桐的努力和成就,满脸泛光,就如同说起自己崇拜欣赏的对象一般。
他那么好,当然值得爱。
卓瑜也是个好青年,这些年一直照顾他,不离不弃。
他们之间的交往弥足珍惜。
赵显绎不发一词,静静聆听,见卓瑜越说越开心,越说越幸福满满的模样。
他的内心忍不住问,那自己呢?
这些年以来,他到底可曾思念过自己。
夜里,可曾为自己辗转反侧,不能入眠。
又或者是否还记得当初说过的话。
好爱好爱的人,到了如今还是无法取舍。
赵显绎在卓瑜说话的途中不知不觉缩紧了手指,好似触动他敏感的神经似得,内心感情缱绻又缭绕,挥之不去。
但是现实冰冷没有出口,他不知如何是好。
卓瑜终于兴奋地谈论完,停顿下来,兴致洋溢地望着赵显绎,满脸泛光,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谈话对象始终沉默不言,神色冷静。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太过于沉醉描述赵桐获得的荣耀,却忘记了告诉赵显绎自己真正而来的意图。
他慌乱起来,显得手足无措。
对赵显绎说,“赵先生,桐桐他其实这些年一直没有忘记您,他甚至,非常思念您,他没能对你亲口说出这些话,但是我猜想,他必定是爱着您的。”
赵显绎显示出对这番话不为所动。
过了几秒钟,他才似有反应一般,说,“哦,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