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仪点点头,“他平日为人如何?”
孙盈有些奇怪,还是答道,“刚来的时候有些孤僻,毕竟哥哥发生了那样的事……听人说他们打开相府地牢的时候看到了那些失踪的人的惨状……听说被炼了魂的人都疯疯傻傻的,被关在一起互相打架,饿了就吃人,甚至连自己都吃!唉,不知道林师兄怎么熬过来的,还是多亏温师兄照顾——所以林师兄也很黏温师兄来着。”
温行衣走在前面,听得不自在起来,没有说话。
相雍死于非命之后,整个相府在野心勃勃的相雄手中整个儿变了个模样。相雄本人虽然不能修道,宝贝儿子也很早就过世了,他手下的弟子却一个个骁勇善战,尤其是他的义子沈修言。在事发之前,即使有人对相家兄弟阋墙的戏码感到不齿,也不得不为相雄的手段和见识折服,再加上沈修言年轻有为,待人接物又十分和气,相府也算是红极一时。
正是因此,相修相仪两兄弟才卧薪尝胆了那么多年才得以报仇雪恨。
孙盈说着说着,突地掉下眼泪来,“完了完了,我觉得林师兄是凶多吉少了。他那么直言直语的一个人,要是落到沈修言手里,肯定不会服软的,那个大魔头怎么会放过他呢……”
“盈盈,不会是沈修言的,你别胡思乱想了。”温行衣好言安慰了几句,忽地蹲下身,捡起一个东西,面色一沉。
“这是什么?”孙盈擦干了眼泪,走上来看。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她不认得,温行衣和相仪是认得的。
——沈修言长情剑上的剑穗。
温重圆百无聊赖地扫着庭中的落叶,已经过去五六天了,二宫主还是没有回来,不禁有些想家。
他战战兢兢地去找了大宫主,结果相修摸了摸他的脑袋,告诉他现在外边不□□全,送了他一本小人书让他回去看。
回到院子正好遇到上次那个矮个子少年陆钰,他实在好奇,于是乍着胆子搭了讪,“陆钰哥,听说外边不太平,二宫主是不是出门降妖除魔去啦?”
“是啊,”陆钰看他没什么朋友成日很无聊,就坐下来跟他聊了几句,“听说沈修言又出来作祟了。”
温重圆属于半路出家,对修仙界的事情一知半解,小心翼翼地问道,“沈修言?就是被大宫主二宫主的叔父收养的那个?不是说,他堕入魔道被发现了,然后就被什么剔骨剥皮被乱剑砍死了吗?”
陆钰听他的用词一副说书人的派头,忍不住笑了,又警告他,“你在玉阙宫少提相雄这个人,大宫主和二宫主的爹说是突然暴毙,谁不知道是被这个狼子野心的相雄害死的?幸亏大宫主二宫主都逃了出来,否则肯定也难逃他的魔爪。”
温重圆慌了,“是这样吗?我、我不知道……相雄不是很早就残疾了吗?我以为他不是很厉害的。”
“你忘了他手上还有个沈修言呢!说是说沈修言早就死透了,可是谁知道呢,祸害遗千年,这种人一般都不会轻易死掉的。你想啊,他当年可是那一辈中的佼佼者,连凌云山庄的岳明霁都不一定打得过他。一开始大家发现灵根好的少年陆续失踪的时候,谁能想到他头上?大家只知道他修为了得,谁知道用的是那种邪门歪道呢?”
“啊?凌云峰大师兄都打不过他?”温重圆吃了一惊,他小时候喜欢缠着温行衣给他讲各种故事,岳明霁在他心中就是个武功盖世行侠仗义的大英雄。
“他们年轻的时候还是很好的朋友呢。”陆钰有些唏嘘,“岳明霁查这件事查了好几年,沈修言还陪着他!贼喊捉贼,城府太深了,你说可怕不可怕?”
温重圆果然被吓了一跳,“那岳明霁呢?不得吓死了?自己的好朋友竟然是这样的人,天呐,回想起来多恐怖啊。”
陆钰笑了笑,“你不了解岳明霁这个人。他这人最正派了,眼睛里容不得一点沙子。何况沈修言还对他们的发小程笑下了手!这还是人吗?我都想替天行道。不过你听那些说书人吹得天花乱坠说什么沈修言被剥皮抽筋,其实就被岳明霁当众审判完了一剑刺死了。这才是为人君子啊,不偏不倚,大义灭亲。我五岁的时候在清虚书院见过他,一身白袍飘飘……咳,一身绿袍,一柄青光闪闪的诛邪剑,那真是风光霁月,帅极了……”
温重圆捧着脸,也陷入了幻想之中。
晨光照进小屋,间或吹来一阵风,摇得窗棂微微作响。
岳明霁醒来,发现身边没了人。
“笑笑?”
他起身走进厨房,果然,程笑趴在炉灶边吞着口水。
锅里煮着一只鸽子,还没去毛。
“程笑!”
程笑抬起头,有些害怕地缩了缩脖子,知道岳明霁生气了。
“为什么不穿裤子?”岳明霁皱着眉头走上来,“啪啪”两下打在他的屁股上,“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会着凉的。”
程笑委屈地呜呜叫了两声,岳明霁灭了柴火,带他回屋,才发现他的裤子刚才压在自己身下。
岳明霁后悔了,给他穿上裤子,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对不起,错怪你了。”
程笑躲躲闪闪地摇了摇头,继而一下子扑进了岳明霁的怀里。
感觉到怀里的人体温偏低,岳明霁又给他添上衣服,问道,“冷吗?哪里不舒服?”
程笑双目茫然没有焦距,忽地仰起脖子一口咬在岳明霁的颈侧。
“想吃肉了?”岳明霁笑了笑,“好罢,我去捉鱼。”
才出门两步他又觉得不对劲,折回去又不见了人,赶紧跑到厨房,果然,程笑捉住那只鸽子啃得满嘴是毛。
“笑笑!”岳明霁生气地打了一下他的手,“不能这样吃!”
程笑悻悻地抽回手,害怕地缩成一团。
两人隔着一只死鸽子,长久地对视。
心里涌上一股难以名状的悲哀,岳明霁冷着脸威胁道,“你再不听话,沈修言……就来抓你了。”
程笑的身体猛地一阵剧颤,继而嚎啕大哭起来。
岳明霁陡地没了力气,冲上去抱住他瑟瑟发抖的躯体,胡乱地亲吻着他的泪水,“对不起……对不起……”
☆、十、
十、
凌云山庄凌霄殿,各位门主齐聚一堂。
岳明霁脸色不太好,仪态端庄地走入堂中。孙盈惊喜地叫了一声:“大师兄!”
不待其他人发难,岳寒通先发制人问道,“明霁,先前的事你应该也听说了,今日温行衣在凤凰山找到了这个。你看看认不认得。”
温行衣将一条泛白的金刚结呈到他手中,岳明霁只看了一眼,答道,“的确是沈修言用过的剑穗。”
还是他十几年前亲手为他系上的。
“不过不可能是他。沈修言是由我处死的,一招毙命,大家都看见了。”岳明霁微微颔首,神情有些寂寥,“我岳明霁身无长处,只是还算行得正坐得端。”
楼家家主楼陌阳质疑道,“可是那魔头是你青梅竹马的挚友啊!你真的……下得了手?”
闻言岳明霁登时暴怒起来,手背上的青筋暴起,“正是因为他是我多年的挚友,竟如此蒙骗我,做下这样天理不容的事,我才欲除之而后快!”
“好了好了,”岳寒通出言缓和,“那依诸位所见,若不是沈修言死而复生、阴魂不散,一定是有活人故意装神弄鬼了,其意何为呢?”
白鹤道观的黄道长推测道,“会不会是《淬魂诀》再出江湖了?沈修言死了,《淬魂诀》可不一定只有一本呐。”
岳明霁平静下心神,答道,“我看非也。此次失踪的人资质并不出众,并非炼魂的上选。”
“你!”楼陌阳一听顿时火冒三丈。
“抱歉,无意冒犯,在下只是就事论事。”
温行衣岔开话题,“而且那人在带走我和师妹的时候都用了引魂符,若是一个急功近利的修道者,我实在不明白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
一群人吵吵嚷嚷说了一整个下午仍是没有什么进展,岳寒通只好通知各地门派和官府继续搜查,凌云山庄下了禁令,除了特许不得出山。
走出凌霄殿,岳明霁的神情依旧很凝重,他看了看跟在后面的相仪,稍稍压低了声音,“我不能久留,先走了。有什么事都及时告诉我。”
温行衣低着头应了一声。
“你……得空了来看看笑笑。他最近挺稳定的,大部分时候知道自己是谁。”
温行衣一颤,抬头望了他一眼,又匆匆低下头去。
岳明霁御剑回岛,天色暗了下来,山峦起伏,如蛰伏的魔鬼,向他张开一张张巨口。他稳住心神不往下看,他七岁学会御剑,却从来没有如此害怕过坠入深渊。
他突然想起沈修言,他总爱打扮成一个鲜衣怒马的纨绔子弟,每次御剑就飞在他身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他想起那天沈修言忽然跪倒在他身边,那张明艳的脸上布满了泪水,因为扭曲变得丑陋无比,几乎无法辨识。
他哭着求他:“别进去……”
“为什么?”他慌了,“什么意思?”
沈修言无地自容地低下头,哭得撕心裂肺,“是我……是我!别进去……求你,别进去……”
“什么叫是你?”岳明霁脑中一片空白,用剑支住身体,“什么叫是你?什么叫是你?!”
“是我……”沈修言蜷起身体,脸几乎埋到尘埃里,“练《淬魂诀》的是我……”
他的模样刺痛了岳明霁的眼睛,他一脚踹在他身上,怒吼道,“什么意思?!什么意思?!起来!开门!”
沈修言抬起头,屏住呼吸,脸上的泪水混着尘土,突然露出了一副决然的神情。
那一刻,岳明霁知道,他是恨着自己的。
他伸手按在门上的凹陷处,门开了。轻而易举。
沈修言的泪水源源不断地落下,他安安静静地说道,“你自己看罢。”
阴湿的地牢里传来咔嚓咔嚓的咀嚼声,岳明霁呆住了,动不了,失明了,失声了,只有那咔嚓咔嚓的声音一直传入他的耳朵,让他毛骨悚然,让他引颈就戮,让他丧失了全部的勇气。
“我,我每天都给他们送吃的……可是,可是有时候……”沈修言茫然地跪在地上,抓着自己的衣角,“他们还是会……他们还是不听话……程笑最乖了,程笑……他已经学会了……”
“程笑?……程笑……你怎么敢……你怎么,你怎么……”岳明霁如梦方醒,终于再次开了口,“所以,现在轮到我了吗?”
“不……”沈修言再一次崩溃了,毫无风度地伏倒在他面前,“不,不,不会是你……我不会伤害你……你杀了我罢!我罪大恶极,你杀了我……”
他忽然站起来抽出了岳明霁的诛邪剑,一下一下地刺在自己身上,鲜血四溅,脏污了岳明霁的视线。沈修言满口是血,还孜孜不倦地问他,“好受些了吗?好受些了吗?明霁,你好受些了吗?”
岳明霁一路横冲直撞地回到岛上的小屋,海上起了风浪,独立无援的小屋在秋雨中瑟瑟发抖。
他打开门,程笑坐在床上,笑眯眯地叫了一声。
他终于安定了下来,放下了沉重的剑,上去抱住温暖的躯体,问道,“在等我吗……”
突然有一种要落泪的冲动。
太难了。
耳边还回荡着沈修言厉鬼一般的哭声,问他“好受些了吗”“好受些了吗”。
程笑扭了扭,咬上了他的耳朵。
“又饿了?”岳明霁无奈地笑了,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子,“梅姨做的鱼你最喜欢了,晚上没有吃饱?”
程笑歪了歪脑袋,一下子咬住他一张一合的嘴唇。
岳明霁愣了一下,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笑道,“傻子。”
楼家小少爷楼宁坤的尸体被找到了。在荒废已久的相府的地牢中。双手被啃食,流血过多而死。
“师兄,别去。”相仪按住温行衣的肩膀。
温行衣面色惨白,孙盈一把抓住他,“温师兄!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不是说不可能是沈修言吗?可是这分明……不是沈修言,难道谁又练了《淬魂诀》?那林师兄……林师兄怎么办啊!”
“盈盈……”温行衣张了张嘴,却找不到话来安慰。
岳明霁很快被传召过来,他深吸一口气走进地牢,空气中的湿气和血腥的味道将他包围,一如那个挥散不去的噩梦。
“如此看来,或许《淬魂诀》不止一本,又有人开始练此邪功了。”岳明霁向老泪纵横的楼陌阳行了个礼,“又或许……楼前辈,在下并无冒犯之意,令郎惨死,实在叫人痛心,然而并无法确定是否被抽去了魂魄。此事还有别的可能性,譬如有人故意作乱,效仿当年沈修言一案,实则意在挑拨各门各派之间的关系!”
楼陌阳已经听不进去了,双目混沌,突地拔出剑来,“你们凌云山庄是怎么回事!沈修言!沈修言!!!”
“楼前辈……”
相仪抬手护住温行衣,他知道他心软,最见不得这样的场面了。
温行衣从茫然中回过神来,瑟缩了一下,又低下了头。
岳寒通召集所有修仙世家和官府一起严加巡查。同时下了禁令,任何弟子不得单独出行。
秋日昼短,很快天就黑了,岳明霁面沉如水,目不斜视,“温行衣,我们俩去一趟凤凰山。”
“好。”
相仪拉住了他。
岳明霁冲他一抱拳,“宫主无需担忧,我会保护好温师弟的。我们俩夜探凤凰山,人多了反而不方便。”
相仪没有松手,双眼定定地审视着岳明霁,毫不掩饰自己的敌意。
“宫主是吃醋了吗?”岳明霁大度地笑了笑,“温师弟,你劝劝他罢。”
温行衣没有说话,只是挣开了相仪的手,低声说道,“走罢。”
相仪愣住了,一瞬间丢盔弃甲,脸上露出受伤的神态。
岳明霁和温行衣二人御剑前往凤凰山,夜风很大,吹得人面如刀割,满眼泪水。
岳明霁说道,“你和相仪……我很抱歉。”
温行衣笑了一下,“事到如今,何必说这种话。”
“其实你……可以接受他。”
“然后呢?再遇到今天这样的情况,我还是会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他。”温行衣无奈地摇了摇头,“没想到你会这么说。大师兄,你真的变了。”
安于当下,得过且过。
“……不用你来告诉我。”
凤凰山上黑黢黢的,踩过的每一步都沙沙作响。两人在山上徘徊了近一个时辰,一无所获。
岳明霁有些烦躁,“他打不过我,我在他不肯出来。我先躲起来,你把他引出来。”
温行衣没有说话,顺从地点了点头。
☆、十一、
十一、
泗水岛上风雨交加,吹得门砰砰作响,程笑疑惑地盯着门板,偶尔一声大了,就吓得缩起脖子。
梅姨把鱼刺挑得干干净净放进他碗里,让他拿着一个大勺笨拙地舀着吃。
“好吃吗?”
程笑停下来看她。
梅姨又问了一遍,“好吃吗?”
他笑得眉目弯弯,含混不清地叫了一声。门板又是“砰”地一声,他缩手缩脚地去开门,只有腥咸的海风。
梅姨帮他关上门,“岳少爷今天可能回不来了,听说江湖上出了一件大事呢,搞得大家都不敢出门了。”
程笑皱了皱眉,茫然地望着她。
“好多年前的一个魔头,好像又出来了,好像叫沈修宜?笑笑,你有没有听过呀?”梅姨笑着把勺放进他手里,“怎么不吃了?”
程笑的眼珠子溜溜地转,缩在椅子上,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
“又不好好吃饭,岳少爷回来可要生气了。”梅姨和他僵持了一会儿败下阵来,起身收拾碗筷,“算了,梅姨给你热着,饿了再到厨房吃就行了。”
梅姨洗完碗,又把剩下的鱼肉放到锅里,去烧了热水给程笑洗脸。程笑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看她伸手过来,就自己接过毛巾擦了擦。
“哎哟,笑笑今天好乖,会自己洗脸了。”
程笑下意识地傻笑起来,笑完又皱起了眉。
“想什么呢,去睡罢。”
躺上床,程笑忽然哭了起来,把梅姨吓坏了,哄了半天才终于消停。夜深了,屋子里一片死寂,他呆呆地望了许久天花板,慢慢地站起来,在房间里找了半天,最后去厨房拿了一根擀面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