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待得太久了罢,他们都习以为常了。”顾微尘无奈地笑了笑,给自己的脸涂了些化瘀的药膏。
后来时疫过去了,当地的其他郎中却都再无人问津,顾微尘的小药铺却每日人满为患。甚至有时到了三更半夜也经常有人敲他的门喊他出诊,有时候甚至只是小儿半夜啼哭,反正不用钱。
“顾前辈,这就是人善被人欺。”相仪心想,真是什么样的师父教出什么样的徒弟,“那今日那些闹事的人呢?”
顾微尘叹了一口气,“虽然我潜心医术三十年,可总还是有力有未逮的时候。比如那个县令的儿子,自己不注意,患了花柳病,我给他看了又看,实在束手无策,就在昨夜暴病死了。他们就来砸我的摊子,骂我是庸医,更有甚者说我是看那人不顺眼,故意将他治死的……”
相仪听得无语,不知如何接话。
顾微尘说得伤心了,捂住自己的心口,“唉,好难过,想我徒弟了,要温吟安慰安慰才好。”
这并不是顾微尘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然而每次遇到,都会深深动摇他的信念和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他从小在停云峰长大,怀有一颗悬壶济世之心,不谙世事。师父仙逝后,他便下山游历,四处救死扶伤。
二十多年前,陆陆续续接触了几个瘴气侵体的病患之后,他发现了一个为瘴气所困的村庄。村内上下男女老少俱是体虚畏寒。
他带着一腔热诚进驻村内的药铺为村民医治,谁知当地村民胆小怕事、愚昧不堪,竟然以身饲魔,定期供奉,用童男童女豢养魔物。
他痛心疾首地再三劝诫,却被暴民打成重伤。
那大概是他一生最悲惨的时候,四处逃窜,像一只野狗一样,满身是血地倒在巷口。
他以为自己要如此不堪地死去了,弥留之际却感到有人帮他处理了伤口,还给他喂了水。他隐约睁开过眼,眼前是一个半大的孩子,眼角有一颗泪痣。
他走出巷子的时候正好天亮,灰蒙蒙的屋棱背后斩开一道金光。
他决定告别这个地方,甚至有些痛改前非的意味,一瘸一拐地绕过街口,却听见孩童的哭叫。
一个瘦小的孩子从台阶上跌下来,药铺的掌柜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大骂他“手脚不干净”、“偷东西”。那孩子蜷成一团,抱住脑袋,抱头鼠窜,正是那个烂好心的小孩。
顾微尘悲从中来,仿佛看到了可笑可叹可悲可怜的自己。
他从药铺老板那儿买下了这个孩子,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的脸脏兮兮的,只有泪水滑过的地方露出一道道白印。顾微尘的手掌十分温暖,他擦干了泪水露出一个笑容,小声答道,“我叫温小草。”
顾微尘回过神来,“你怎么不守着我徒弟?他现在很危险,交给别人你能放心?”
“他在玉阙宫,不会有事的。”
“那你今天来找我,是为了……?”
相仪郑重地答道,“当年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哦……”顾微尘笑了笑,“原来是这样。最近发生的事情的确太多了。”
“但是我想不明白,前辈你为什么要骗我?你曾经跟我说,那时候是因为你的原因,师兄才不得不临时离开玉阙宫,谁知次日诸大门派正好围剿玉阙宫,以至于许多人误解了他,认为是他通风报信、背信弃义。我以为他还在宫内,回去找他受了伤,为此他自己也一直愧疚不已。”
“其实,一开始温吟也没有告诉我岳明霁的事,是这些年我慢慢慢慢知道的。那时候我想,反正你不相信温吟是那样的人,我也不相信,他一定有自己的难言之隐。也不是想编个借口搪塞你,只是想你们再好好的,谁知道他那么固执。”顾微尘叹了一口气,“不过现在你知道了,难道你就一点都不介意吗?”
相仪不解地问道,“介意什么?”
“温吟救了你的杀父仇人啊。”
“他是被胁迫的。”相仪痛苦地皱起眉,“我实在没有想到岳明霁竟然会变成这样,竟然用这样为人不齿的手段,用师兄的家人威胁了他这么多年……我以为……”
顾微尘疑惑道,“你以为?”
相仪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师兄有事瞒着我,我很早就知道。他和岳明霁的关系很奇怪,我也发现了。我知道沈修言很有可能没有死,但是我以为……我以为只是师兄动了恻隐之心,却没有想到他竟然是被逼无奈。”
“恻隐之心?”顾微尘想了想,“沈修言罪大恶极,谁敢对他动恻隐之心呢。”
“可是,我知道相雄这个人。我年幼时见过沈修言,他时常被相雄当众打骂,身上常常带伤。我虽然恨相雄入骨,没有一日不想着为父报仇,却从未想过罪魁祸首会是沈修言。”
“是啊……他那时和岳明霁并称,两人除恶惩奸,实在是世家楷模,为人表率。每每被称赞,沈修言都会说‘不及岳明霁万分之一’……”顾微尘感慨地摇了摇头。
相仪点了点头,“因此我以为师兄是听了他的故事,想他横竖已经是个废人了,只能苟延残喘,再也不能为害江湖,一时心软就救下了他。所以此次有人设计想引沈修言出来,我也一直没有干涉师兄,谁知岳明霁竟然……!”
“那你现在打算如何做呢?”
“一切的根源在于沈修言,他可以被同情,但不能被原谅。岳明霁做了那样的事,我会让他拿出解药,还师兄自由。”相仪站起身,就如他的楚天剑一样正直挺拔,“至于这场自导自演的戏,原本并无可厚非。然而冤冤相报又卷入了无辜的人,害得楼宁坤惨死……幕后黑手也自然要付出代价。”
顾微尘笑了,“二宫主,世人皆道你直来直往、不通人情世故,我却觉得,你才是最通透、最果断的人。”
他摆弄着手上的药瓶,又一次问他,“无论如何,温吟当年抛下你离去,又救了沈修言,人道一声‘背信弃义’‘为虎作伥’并不为过。你真的不怪他吗?”
相仪眼神坚定,至始至终没有一丝迟疑,“我信他,不是他的错。”
顾微尘的笑意更深,抬了抬手,“谢谢。温吟遇见你,实属他此生之幸。”
相仪转过身来,“顾前辈,既然你也知情,一人流连在外还是太危险了,我送你回凌云山庄罢。想必温师兄仍是流露出了什么才惹祸上身,保不齐那人也会像我一样想到你身上。或是以你为要挟,再陷温师兄于两难的境地。”
“我想……他总还是顾念旧情,不会对我下手罢。”顾微尘又摇了摇头,“也不好说。也罢,此地也没有什么值得我留念的了。”
☆、十四、
十四、
相仪护送顾微尘回到凌云山庄门口正准备告辞,守门的弟子却满面喜色地拦住了他,“宫主就别急着走了罢,今儿早上泉州的弟子把沈修言抓来啦!庄主正派人去通知呢,估计各大门主很快就会到了。”
两人俱是一惊,“抓到沈修言了?”
“是啊,好像听说这个丧尽天良的魔头良心发现了,自投罗网呢!啧啧,也不知道怎么的,不是说死了吗?哦,刚才大师兄也回来了,现在都在凌霄殿。”守卫吁了一口气,抚了抚胸脯,“这事儿终于结束了,我哥儿俩也终于能睡个安稳觉……”
相仪沉下了脸,“顾前辈,你先去凌霄殿,我回玉阙宫接师兄。”
回到玉阙宫时,相修正接到消息准备出门。
温行衣好像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十分镇定。
“你们去罢,我没兴趣。”秦嘉玉摆了摆手,“我大着肚子,看不了那种场面。”
凌霄殿内已经人满为患,只有岳明霁跪在殿中央,一个瘦弱的人畏畏缩缩地躲在他怀里。楼陌阳双目血红,若不是周围的人再三拦阻,怕是早已拔剑血溅当场了。
看见来人,岳寒通的脸色更加难看,“温行衣。”
温行衣行尸走肉一般上前一步,却被相仪拉住了。
岳寒通火冒三丈,指着他怒喝一声,“你也跪下!”
“并非师兄之过。”相仪硬生生拉住了温行衣,“请庄主明鉴。”
白鹤道馆居于中原,相距甚远,黄道长接到消息第一时间赶来,步入殿内看见岳明霁怀里的那张脸,吓道,“沈修言!你!你竟然还活着!到、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的小徒弟如今在哪?还、还活着吗……”
岳寒通压下怒气,叹道,“人都来齐了,凌云山庄必定给诸位一个交代。今早卯时三刻,凌云山庄驻守泉州的弟子在街上看到了这个人,立刻抓了回来。此人行事怪异,疯疯傻傻……正是多年前祸害江湖的沈修言!”
岳明霁额头上青筋暴起,终究没有说话。怀中的人被这么多人打量着,愈发害怕起来,紧紧抱着岳明霁,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他神志不清,什么话也问不出来,不过在他身上搜到了这封信。”岳寒通将信传下去,“他声称自己六年前胁迫凌云山庄停云峰弟子温行衣动用禁术为他救治,醒来后却疯了,时常不知自己是谁。如此苟延残喘数年后,听闻近日的风波,明白是有人故意为之,意图集众人之力再将他揪出来处置。他自知犯下滔天罪孽百身何赎,是以前来自首,望能平息此事,停止杀戮。”
“简直可笑至极!停止杀戮?!沈修言还有脸说这种冠冕堂皇的话?!”立刻有人跳出来质疑,“谁知他是不是装疯卖傻?这封信究竟是谁写的也无从考究!你们凌云山庄里应外合瞒天过海,一个故意放过沈修言,一个又将他治好,将我们耍得团团转,真是可恶极了!”
黄道长听得头脑发胀,焦急地去抓沈修言的肩膀,“沈修言,你到底把我的小徒弟带到哪去了啊……他才八岁啊!他才八岁啊!”
听到“沈修言”三个字,那人忽地大叫一声,瞬间殿上刀剑出鞘,刀光剑影一层一层围住了岳明霁。
“笑笑,别怕……别怕……”岳明霁伸手摸了摸那人的头发,“楼前辈,黄道长,从前他犯下的错已是板上钉钉之事,无可辩驳。然而这一次真的非他所为,他已经灵根尽毁、筋脉寸断,大部分时候都以为自己是另外一个人……诸位若是不信,大可以前来查看,就可知我所言非虚,他早已是一个废人,实在是不可能再为非作歹了。”
殿上剑拔弩张,顾微尘叹了一口气,首先打破僵局,上前探了探沈修言的脉搏,“的确如此。”
楼陌阳讽刺道,“你也是凌云山庄的人,不可尽信!楼畅,你去看看。”
楼畅略懂医术,点了点头,上前验了几处。沈修言很怕生,瑟瑟发抖,一直断断续续地在哭。
“回门主,沈修言灵脉枯竭,身体孱弱,的确不可能再修炼《淬魂诀》了。”
楼陌阳一拍桌子,指着岳明霁骂道,“他不可能练,岳明霁可说不定!你们凌云山庄上下沆瀣一气,害死我儿,难以让人信服!”
“楼前辈!”岳明霁终于忍无可忍,“我知道沈修言作恶多端,我也知道我瞒天过海亦是罪大恶极。然而请诸位暂且放下陈年旧怨,先解决了眼前的事罢!楼宁坤尸骨未寒,凶手却仍然逍遥法外!请诸位冷静地想一想,我带着沈修言隐居苟活,大张旗鼓地修炼《淬魂诀》于我有什么益处?我们又何必来自投罗网呢?”
黄道长反问道,“可是,如果不是你们做的,你们为什么要来自投罗网呢?”
“因为—3 —因为沈修言心中有愧啊。”岳明霁说着说着竟是笑了出来,“他心中还有良知,他也是个人啊!他知道凶手要一个公道,不过是要他死而已!他不想再卷进更多无辜的人,所以他来赴死了!很难理解吗?很难理解吗?!”
楼陌阳一跃而起,“岂不正好!我今日就成全了这个‘公道’!”
“楼前辈!”
沈修言听到兵器之声,害怕地叫出了声。岳明霁却伸手抓住了刀刃,手背青筋暴起,刀身却再也没法前进一步。
“楼前辈,请您冷静!”相修看不下去,终于发话了,“令郎并非沈修言所杀,您要寻的公道并不在此处。”
楼陌阳不敌岳明霁,愈发暴怒,质问道,“冤有头债有主,一切因他而起,难道不该就此结束吗?!”
堂上一时竟无人应答,唯有秋风呼号。
岳明霁蓦地惨笑道,“是,理应如此。所以我今日来就是想恳请各位放我们俩一条生路。”
“岳明霁!”岳寒通失望至极,“你怎么还敢说出这样的话!你究竟是怎么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
“是,简直是痴人说梦……”岳明霁突然发疯似的抓起沈修言,“可是你们看看!他已经这样了!他已经是一个废得不能再废的废人了!他是个傻子!他生活都不能自理!你们一定要让他死吗?!已经六年了!六年了!你们就当他终生徒刑不可以吗?!就算他死了那些人也不会活过来!你们杀了他就会高兴吗?!杀人这么有意思吗?!”
沈修言愣住了,好似寒风中的一片落叶被他肆意拉扯着,继而像个孩童一样失态地嚎啕大哭起来。
岳明霁亦是泪流满面,慢慢地给岳寒通磕了三个头,“师父,弟子不肖,不配做凌云山庄的人。我曾经以为世上琐事非黑即白,可真到了那个时候,我真的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他去死……我就是做不到,从前做不到,现在也做不到。我一错再错,以温行衣的家人为质,胁迫他医治修言,如果你们今日要杀修言,我虽势单力薄,也必然顽抗到底!我不想大开杀戒,在此恳求各位放我们一条生路。”
殿中一片死寂,不知是有人真的动了恻隐之心,还只是单纯地在唏嘘,曾经仗剑天涯的两位天之骄子,今日竟沦落至此。
黄道长干枯的双唇嗫嚅,深陷的眼窝扑簌簌地滚出泪来。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所谓名门正派不过如此!”一个人影突然闯入殿来,“沈修言!纳命来!”
☆、十五、
十五、
“林栖!”温行衣伸手去拦来人,“住手!”
失踪多日的林栖终于现身,他双目血红,睚眦俱裂,反手往他面上一刺,“温行衣,我也看错了你!”
相仪抬剑挡住了一击,只见林栖已经冲入殿中,岳明霁站起了身,亦是满面仇恨,刹那间拔出诛邪剑,灵光大盛。
“林师兄!”孙盈瞪大了眼,热泪夺眶而出,“怎么会……”
“岳明霁,你怎么敢拦我!”林栖的左手握紧了剑,“他虐杀我兄长,又废我一只右手!我苟且偷生这么多年,终于可以手刃仇敌——你怎么敢拦我?!”
岳明霁咬牙切齿,“是他亲手废了你的右手吗?”
“有什么差别?!若不是为了拿去给他炼魂,相雄手下的那些走狗又怎么会带走我哥?!废话少说,你少在这里混淆视听——让开!”
楼陌阳回过神来,“怎么回事?……是、是你杀了我儿?!”
“林栖!”顾微尘痛心疾首,“你想要一个公道本没有错!但是你为什么要杀害无辜的人?!”
“那,那……那我的小徒弟……我的小徒弟在哪……”黄道长揪紧了衣襟,“他才八岁……八岁啊!”
林栖的脸上闪过一抹痛色,“正是因此,我再也没有退路了。沈修言!血债血偿!我今日要将你碎尸万段!”
岳明霁怒喝一声,电光火石之间两人已飞快地过了几招。岳明霁虽恨透了这个搅局者,却不忍痛下杀手。然而林栖已被闭上绝路,剑剑致命,岳明霁终是支持不住,手腕一转,充沛的内里登时将他震出几米外。
“林栖!”顾微尘一把抓住他,“你不要再……”
谁知林栖不管不顾,竟是一剑刺穿了顾微尘的手臂!
“师父!”
“林师兄!你疯了吗?!”
凌霄殿上霎时乱作一团,人声鼎沸。
“对不起……”
岳明霁警醒地抵御着林栖的攻击,突然感到滚烫的鲜血溅上了他的后背。
“咳呃,对、对不起……”
他不可置信地转过头,沈修言不知何时拔出了身旁一名弟子的剑,一下一下地刺在自己身上。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双目涣散,呕出一口血来,叫了他一声,“明霁……”继而一剑刺进胸口,刺了个对穿。
潮湿的血腥气在空气中蔓延开来。
林栖发了狂大叫一声,怒吼道,“你怎么敢!你怎么敢……”说着提起剑一下一下地扎在沈修言的尸体上,粘稠的鲜血飞溅,将他整个人染成血红,可怖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