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成别别妞妞的,“阿娘,眼看申时就快过了,我穿戴这般给谁瞧?”
刘氏笑道:“上巳节‘会男女’。这会子家家户户的小郎小娘都要用心打扮一番。我的儿你可不要被人比下去。”说罢从丫鬟手中的盒子里挑出玉佩香袋“快快,这个带上,这个也带上。”仔细瞧瞧自己还是不满意,转身从身后的盒子里拿出一个白玉发冠来。玉成只得坐下,由着刘氏给他重新梳头2 ,戴上发冠。刘氏在玉成头上摆弄了好一会,才抚掌笑道:“全滩涂的小郎君都被我儿比下去了。”蕊儿把玉成拉起来往门外推,“阿兄快些出去吧,让小娘们都瞧瞧,这俊美的郎君乃是我阿兄。”
刘氏紧走着追了过来,塞给玉成一捧芍药花,粉粉白白开的热热闹闹。“拿好了。晚上啊不必回来啦。”
玉成讶异的拿着花,转身问道:“为何啊阿娘?”
蕊儿人小鬼大,把玉成的脖子勾下来,趴在玉成耳边道:“我听见阿娘说啊,郑家的七姨姨也拿着芍药花在街上逛着呢。阿兄你去‘偶遇’佳人,怎么能不带信物?”
玉成红了脸,捏着她的小鼻子,“小鬼。”
刘氏把蕊儿抱过来,搂在怀里,“快去吧。一会子人多了,找人就麻烦了。”
风轻云淡,春花灿烂。有诗云:丽日属元巳,年芳具在斯。开花已匝树,流嘤覆满枝。云霞般的春花映衬下,街道上男男女女肩并着肩,手挽着手,女郎的发髻上插着鲜嫩的荠菜花儿,笑容却是比这春花还要烂漫。玉成带着木儿漫无目的在街头走着。他容貌本就俊俏,今日更是出众。不过在街上逛了两刻钟,便收获了不少年轻女娘的青睐。不时有少女从幂篱后面,马车里面偷偷的打量他。男人都投来了嫉恨的目光。众人稍一打听,只说是仇家庄的大郎君,便纷纷作罢。有少女躲在车里暗自叹息:这样仪容俊美的郎君,怎的生在那样起家的人家。虽富,却不贵。难为良配。玉成浑然不觉,他完全沉浸在春日绚烂的风光里。一时间有点恍惚,仿佛他生来就是富家公子,仇家长子。那破衣陋馊忍饥挨饿的日子不过是曾经的一场梦。他梦里也曾经徘徊在滩涂城的街道上,彼时的风没有现在的暖,彼时的花没有现在的红。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太热,他觉得捏着花的手心里全是汗,他顺手将花插在颈后,背着手,眯起眼,冲着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
春日这样的美,他第一次察觉。
木儿还是孩童心性,拉着玉成一回看这个,一会玩那个。玉成被他勾出兴致来,俩人竟然把临走时刘氏的交代忘的一干二净。天色渐暗,主仆二人才走近水边。只见水面上漂浮着大小画舫游船。船身缠绕着绫罗做装饰,船上灯火通明,不时有鼓乐声传上岸边来。岸边挤满了香车,车上挂了灯笼,车内不时传来男女低声软语。另有男女在岸边水前,相依相偎,赠送芍药,互述衷肠。玉成只敢在亮一些的地方逛逛,稍黑暗一些的地方是断然不能去的,生怕撞破别人的好事,惹人羞恼。木儿四处探头探脑看了半天的乐子,回头对玉成道:“可惜大郎是同奴一起出来,若是同个女郎一起,就不必眼巴巴瞧别人了。”他突然一拍大腿,“哎呦,”一把拉住玉成的袖子,“完了完了,郑家七娘子让我告诉大郎她酉时在水边等你来着。”
玉成不备,被他拽起来就跑。才跑了几步,前面突然走过来一人,木儿只管低头跑,不期同那人撞了个脸对脸。那人哎呦一声弯下腰来,木儿被撞了个腚墩。玉成叠声道歉,将那人扶起来,一瞧,却是凤孙。
凤孙不期会碰到玉成,抬起头来正要发火,却怔住了。他心中突然想起一首诗——‘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悦怿若九春,罄折似秋霜。流盼姿媚,言笑吐芬芳……。悦怿若九春,罄折似秋霜。流盼姿媚,言笑吐芬芳……。流盼姿媚,言笑吐芬芳……。’玉成伸出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凤孙,凤孙。”凤孙摇了摇头,他这想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人分明是……。凤孙低下了头,假装忘记了这诗的后俩句。
木儿捂着额头,皱着脸,“完啦,凤小郎撞坏了头了。”
青茗跳起来敲了他一个暴栗,“你才坏了头了。人这么多,你胡跑什么?”
凤孙直起身来,把两个撕扯的小奴拉开,“无碍,我不过是眼前发花了。”他掩饰的低头整理袖子,“阿兄欲往何处?”
玉成道:“往水边。”
凤孙笑问:“水边都是佳人郎子。阿兄莫不是也约了人?”
“木儿说郑家七娘约了我酉时在水边。”
凤孙看了看天色,“如今已经是戌时了。”他睫毛微微垂了垂,“我才从水边回来,并未见着郑家的人。”
木儿哭着脸,“完了完了,这次奴要挨打了。”
玉成安慰他,“莫慌莫慌。你随我再去瞧瞧,万一还在。”
凤孙把玉成一直插在脑后的芍药花拿下来,捏在手里,笑道:“这郑家七娘一等不着,定然是随家人回去了。况且,阿兄这花都蔫了,哪里还能送给佳人?”
凤孙沮丧起来,“那可如何是好?”
凤孙将芍药花随手插在自己的襟前,往前慢慢走了几步,回身笑道:“已然如此,阿兄恼也无用。想来那郑家七娘不该是个小心眼儿的女子,明日再负荆请罪也就是了。”
玉成迟疑的追上他,凤孙越发笑的开怀,“大好的春光,阿兄何必一脸的沮丧?不若凤孙陪你逛逛,今夜也未白白出来。”说罢,拉起玉成的手,就朝那人群里挤。
一行人乘着车随着人流慢慢出了城。凤孙把青墨,青茗,木儿都赶到车厢里去,自己驾车,令玉成坐于身旁,一路指指点点。玉成始知,那些素日里看惯了的山山水水亭台楼阁原来各有典故。凤孙气质清贵,眉目如画,声音清冷干净,就像春日里潺潺的溪水。玉成听着,看着,不知不觉就入了化境。周遭皆虚幻,唯有凤孙是真的。凤孙的声音,凤孙的笑颜,凤孙指点周遭的手指……。
木儿轻轻拍拍玉成的胳膊,“大郎,你瞧前方。”
右前方有一辆分外豪华的马车,轻纱绫罗香气袭袭。车上男男女女不下五六个,皆是华服美裳。其中一人站在车上,一头黑发在风中肆意飘荡着,并未束发。一手拿了酒盏,胡乱舞着。车上还有一个女子,戴了幂篱,却露出一个光洁白皙的下巴。她一边敲着车梆一边唱着:“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兰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吁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矣。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吁且乐。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玉成听了半晌,一句也没听懂。凤孙道:“那是古乐。讲的是上巳节男女相会的故事。”说罢,将诗歌一一讲解,末了笑道:“只可惜咱们是要上山,不是到水边。”
玉成想起郑七娘,顿时觉得可惜。凤孙轻轻动了动缰绳,令马儿走的快了些,“莲华宫年年都要为西王母庆生,名曰‘蟠桃会’。欢庆通宵达旦,未必不及水边有趣。”
青茗欢喜道:“咱们亥时之前到了,恰好赶上放焰火。”
沉默了一路的青墨此时也道:“传言焰火起的时候,在莲华宫内的莲华池前扔铜板许愿,谁的铜板在池子里飘的远,谁的愿望西王母便听到了。保能万事如意。”
青茗立刻催着,“小郎你把缰绳给青墨吧,他赶的快。”
凤孙玉成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我能把文中玉成凤孙的感情处理的顺其自然
第11章 上巳节2
笑声惊动了旁边车上的人儿。车上唱歌的女子掀开幂篱朝着这边瞭望了一下,冲着坐在赶车人旁边的侍从说了几句话。那侍从站起身来,高声喊道:“旁边的人,可是仇家凤小郎君?”
凤孙同青墨点了点头,青墨站起身来,“正是我家郎君。敢问君是哪位?”
那女子听言,从车上探出半个身子来,掀了幂篱,露出一张浓艳的脸来,“原来真是凤郎。”
凤孙低声同玉成嘱咐道:“无论如何,阿兄莫要抬头。”这才站起身来,施礼道:“仇家凤孙拜见媛珍县君”
李媛珍歪着头,露出一个貌似纯真的笑,“凤郎也要去看‘蟠桃会’?真是巧了,妾也要上山。不若同行。”
风吹起了凤孙的衣角,袖子,并他额前脑后的碎发。他如玉的脸上,露出一个远比他襟前的芍药更要明艳的笑容,“尔等且回吧,鄙同县君同车而往。”。
凤孙下车的时候在玉成的背后下力气按了一把,几乎把他半身都压在车上。玉成略有失落,却记得凤孙的话,并没有抬头。
那香车载着美人儿,一路飞奔而去。玉成站在车上,眺望见媛珍县君把一只手臂搭在凤孙的肩上,俩人不知说了什么,凤孙笑容明亮如天上的繁星。就在这个时候,车上突然探出一个人来,是原来跳舞的那个人。风吹散了他的头发,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他冲着玉成遥遥举了举杯,一饮而尽后,遽然用力将酒盏扔了过来。玉成吓的赶紧坐回了车里,远远听见那人张狂的大笑起来。
青茗愤恨的唾了一口。原来,这李媛珍本是今上堂兄慜山郡王的孙女,原本嫁给了礼部侍郎之子蔡清。蔡家举家谪迁后蔡清病死,这李媛珍便一直不能安分守己的寡居,仗着自己是皇亲国戚的身份,在江都府大兴风流事。“传言她那园子里养了好几十面首。江都府稍平头正脸的少年都被她招惹遍了。亏得大郎才刚没有抬头,否则啊,难保都被她掳走了。”
玉成频频的往上山望去,一脸的担忧焦急。青茗轻轻的抖了抖缰绳,调转马头往回走,“不知为何突然来了滩涂,曲水流觞的时候幸好贾夫子周旋着才遁出来,不料终究被她得逞了一回。”
玉成突然从车上跳下来,“我去救凤孙,你等回去告知父母亲前来救人。”说话间朝着莲华宫的方向奔去。
木儿站在车上喊了他数声,也不见玉成回头,急的团团转,“怎么办?”
眼看着玉成挥手间就跑出许远了。青茗气急败坏的扔了缰绳,“大郎真是个不稳重的,竟也不听全了再走。滩涂那个不晓得,莲华宫的云翳仙长是咱们仇家的世交。小郎就是知道到云翳仙长不会坐视不理,才会与她同车的。”
木儿呆呆的一脸怨愤的看着他,青茗烦躁的敲了一下他的头,“愣着干什么?还不追上去。”
玉成赶到莲华宫的时候,焰火正盛,漫天五彩,美不胜收。莲华宫前的前世今生池前挤满了各色的人。年轻的男女携手默默的许愿,双双同时各扔出一枚铜板,期待着愿望得以实现。人儿接踵摩肩,玉成使了浑身的力气,也挤不进去,反而惹来阵阵的埋怨。他心里一横,将前衣襟系在腰间,后衣襟撩起来盖住头,大喊一声低头便往里冲。人群不知道缘由,只得纷纷避让。玉成心里得意,脚下更是不停。突然听见周遭一片惊呼,自己脚下一滑,凉意刺骨,——他掉进了前世今生池里。玉成在惊恐交加,扑通起来,“救命,救命,我不会水。”众人却漠然观望,其中一个老者反而带头大笑起来,“站起来。”玉成这才发现自己正跪坐在池水中,他尴尬的笑笑,湿淋淋的从池中站了起来,水不过没他膝盖。
此时木儿同青茗也赶到了,一起把玉成从池子里拉上来。青茗已经笑的直不起腰来,木儿瞪了青茗一眼,心疼的给玉成擦了擦脸,把青茗的话转述了一遍。玉成这才放下一丝担忧。然而主仆三人在莲华宫转悠了一大圈,也没看见凤孙同李媛珍。青茗也急了,接连问了几个澄霖,不是说不认识仇凤孙,就是不认识媛珍县君。几个人只得分开找,玉成依稀记得莲华宫善堂后面有一个园子,住着的道人似乎是云翳的大弟子。他七拐八拐的拐进去,还真遇到了管理善堂的澄霞道长。澄霞是个浓眉大眼的高壮汉子,他低头打量了玉成一遍,伸出手来,“你要见我师父?”
玉成了然,“仇家玉成求见云翳仙长,还请澄霞道长引荐。”玉成在身上摸了一遍,也没找到钱袋,约莫是掉到池子里了。心里一急,从头上将白玉冠摘了下来,双手奉给澄霞。澄霞面上露出一丝疑惑,迟疑的将白玉冠举在灯下辨认了一下,笑道:“随我来。”
云翳住的地方外观看起来特别的简陋。茅草屋顶,竹子篱笆。篱笆院子内摆了石桌石椅,澄霞往那椅子上一指,“候着。”
澄霞在房门上敲了敲,屋内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何事?”正是云翳。
澄霞低声禀报了。
云翳似是嗤笑了一声,“仇家玉成?”
“正是”玉成站起身来,施礼道。
“呵呵。我如今不便见客,你有何事便说吧。”
玉成将李媛珍带走凤孙的事情原样说了,连带青茗的话也添油加醋的讲诉了一遍。
云翳笑道:“仇凤孙不会出事。”
玉成哪里相信,只一味的恳求。
云翳似是无奈,“好吧。”屋内悉悉索索了片刻,一个东西从窗户里飞了出来。澄霞伸手接了,看也不看一眼,便往玉成手里一塞。
“拿给李媛珍。”云翳说。
玉成疑惑的捏着那片东西,翻来覆去的瞧了半晌,也看不出是什么。再抬头发现澄霞不见了,屋内也熄了灯。他有心想敲门询问几句,却也不知如何再开口。转悠了半天,无奈从园子里转出来。刚走出园子,就看见一个年轻的小道士捧着一件道袍立在道边,见玉成道:“可是仇大郎?”
玉成施礼点头称,“鄙正是”。
小道士把手里的道袍递给玉成,“贫道澄霖。澄霞师兄说你身上湿了,叫贫道拿一件衣裳给你。吩咐贫道待仇大郎换好了衣裳后,带到小观澜阁上去。”
玉成连连道谢,这才发觉自己浑身冰冷,他哆哆嗦嗦的脱下湿衣裳,换了道袍。随着澄霖来到了莲华山的最高处——小观澜阁顶。
小观澜阁上,山风凛凛。玉成一眼便看见,凤孙披了一件红狐狸毛的大氅站在栏边,风吹起他的衣带猎猎,似是要乘风归去。凤孙看见玉成表情分外的惊讶,然,看见玉成身上的道袍似是又明白了。玉成见他面色淡薄如常,心下也稍安。
李媛珍端坐在席子上,身上围了貂裘,身边放了炉火。她从玉成手中接过那一片东西,反复看了看,又放在鼻子下闻了闻,突然笑了,“真是有趣。”她身后一人,似是喝醉了,歪在她身上。李媛珍摸了摸他如水的长发,漫不经心的问:“他让你捎了什么话?”
澄霖不卑不亢,礼也不曾施一个,道:“家师说‘无可奈何花落去’,花已落,人当归。”
“花已落,人当归?”不知道是不是夜风太凉,李媛珍的面色看上起异常的苍白,她在小观澜阁顶来来回回的踱步,反反复复念,“‘花已落,人当归’——说的好。”
路过玉成身侧的时候,李媛珍突然眉眼一斜,盯着玉成的侧脸,“你抬起头来?”
玉成闻言将要抬头,凤孙突然开口,“敢问澄霖道长,云翳仙长缘何未来?”
澄霖道:“家师日里主持‘蟠桃会’,劳累过度,已经歇息了。”
“累着了?”李媛珍扭过头,露出一个微笑,“既然如此,”她把手里的那片东西扔给澄霖,“劳烦道长将这当归煮了水送到云翳仙长的卧房去”她站起身来,自己理了理鬓角,“我今日便宿在宫内,明日再行探望。”
澄霖面上看起来颇为不耐,却并未言语,只答了“是”。李媛珍笑意堆的更高,大踏步走下楼梯,丝毫不理会身后已经躺在地上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怎么才能把玉成写的不是“小白”?对手指~
本文的虽然是架空,但是大环境依据的是唐朝,那个朝代女子的地位非常的高,可以上街骑马改嫁和离养面首等等,但是,出行一定是要有仆人陪同的(而且那个时候的家奴非常便宜,虽然不一定是‘匹马束丝’,但是也差不多),而且必须戴幂篱。那些抛头露脸,又没有仆人陪同的,很容易被当做逃妾或者是青楼女子。
娘子是统称所有女子的。年轻的的就叫小娘子,年老的就叫娘子,老娘可不是随便自称的:)排行第几就叫几娘子,比如郑七娘,就是家中排行第七。女子可以自称我,妾,年轻的小姑娘可以自称“儿”。不是对父母自称,对旁人也可以。但是一般都是长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