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昭闻止住回忆,心中蓦地有些茫然。此刻他们两人坐在这里,是以什么样的身份?朋友?抑或仅仅只是律师与委托人的关系?
在那样私密的关系结束后,为什么他们还能这样若无其事地相处?
裴昭闻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他没有忘记昨天那场充满了尴尬与隐密的嫉妒的相遇,也还记得前日与穆景曜那场谈话中,对方所说的“齐人之福”。这其中的误会显而易见,当下却不是谈论的好时机。
菜很快上来,两人都没有喝酒,沉默地用餐。
过得片刻,穆峥忽然道:“不如你做的。”
裴昭闻猛地一顿,继而心跳陡升,压抑着气息,平静地道:“要吃我做的吗?”
他少时失去了父母,因着家庭环境的关系,只得自己照顾自己和他的奶奶,长久下来自然练就一手好厨艺。在最初他对彼此的关系尚一无所知的时候,也曾想要向穆峥展现自己所有的好,费了心思烹饪美食,无非是想讨他高兴。
“这算是安慰?”穆峥放下筷子,笑笑地看着他。
裴昭闻点头,认真道:“是。”他不再去想他们之间算什么关系,他只是不想看这个人难过,至于其它,都可以暂且放下。
“谢谢了。”却没有说要还是不要。
裴昭闻便不再开口,两人沉默地吃完这一餐,结了账便去开车。
却怎么也没想到,竟会遇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夏峥。”
陌生的声音唤着一个陌生的名字,穆峥打开车门的动作陡然顿住。
他转过身,看到了阔别多年的那道身影。
隔着两辆车的距离,夏昀泽站在那里,手臂上挽着西装外套,身姿挺拔,眼神淡漠,眉宇间的冷傲之气多少年也未曾改变。
裴昭闻察觉到异样,打开车门下来。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穆峥却笑了,温和道:“是穆峥,哥,你又叫错了。”
第十章
夏昀泽没有回应穆峥这一句,只微眯着眼打量对面的人。目光转向一旁下了车的裴昭闻,冷冷扫视一眼,又看向穆峥道:“吃过饭了?再进去陪我坐坐。”
他自少年时起便是极强势的人,一言一行都带着不容违逆的果决,虽离开国内多年,对待穆峥却没有什么变化。
然而这一句落在裴昭闻耳中,却仿佛带着某种宣告与占有的亲密感。
夏昀泽没有将他放在眼里,裴昭闻却无法对对方视而不见。
他清清楚楚地听见穆峥那一声“哥”,对方言辞间的熟稔与强势亦昭示着他们已相识多年——比起他与穆峥之间,有着更久远、更紧密的关系。
这意味着,眼前这人,便是穆峥心里念了多年的那个,是他这个替代品所对应的正主。
夏昀泽锁了车门,举步朝两人走近。裴昭闻方得以看清对方面容。
这人身量很高,或许比他和穆峥还高出几公分,肩膀宽厚,身材颀长,头发整齐地向后固定,手腕处衬衣袖扣精致优雅,脚上黑色的皮鞋一尘不染。接近时,可以闻见周身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
裴昭闻看着对方冷冽眉眼间那股傲岸与轻慢,隐密的妒意与窒闷感一瞬间翻涌而上。穆景曜说得不错,他与这个人的确有几分相像,不止是轮廓,连气场都略微肖似,不至于分辨不出,但若说是替代品,他也的确足够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听见穆峥带着笑的声音这样问,那个陌生的男人越过他,走到对方面前,漫声应道:“昨天。”
裴昭闻闭了闭眼,巨大的孤独感倏然淹没了他。
那感觉并不陌生,甚至伴随了他整个一无所有的少年时期。在每一个父母的忌日,在下雨后没有撑伞的黄昏,在回家时寂寥无人的巷子里,在独自行走在万家灯火中的夜晚。
——却没有哪一时哪一刻,比这一瞬间更强烈。
仿佛有一面看不见的围墙隔开了他与那两个人,无法插足的气场笼罩着他们,而他便是那个企图窥视那些不可言说的隐秘的外人。
卑微,且羞耻。
裴昭闻脚步微动,不由自主地想要退开,然而就在那一刹,伴随着心灰意冷的失落感汹涌而来的又有另一种无可遏制的愤怒,那怒意催生出一股决然的勇气,迫使他再不得退却分毫。
——其实长久以来,他心里未必没有侥幸,所以才拖泥带水许多年,也没有先提出分开,即使后来由穆峥说了分手,可他们并未老死不相往来,反而让他有种藕断丝连的暧昧错觉。
直到这个男人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他面前。
裴昭闻明白,他的审判终于到了。
“我给你做饭,去么?”内心万种煎熬仿佛有一个世纪那样漫长,落在眼下,也不过一句话的工夫。
他将审判权交到穆峥手里,第一次将心底那些不见天日的妄念付诸于一个隐晦的问句——或许……也是最后一次了。
与穆峥相识的三年,犹如临渊而立,数日前的分手将他推到悬崖边沿,而这一刻,那人的回应将决定他是全身而退,还是粉身碎骨。
巨大的孤独催生出冰冷的失落感,令他浑身僵硬,连思维都不再敏锐,所以他没有察觉,自夏昀泽出现那刻起,穆峥的眼神余光便未有一刻离开他身上,那目光深沉幽暗,带着某种审视的意味,在等待一个未知的结局。
直到裴昭闻问出那一句,隐约的笑意瞬间漫上眼底,穆峥唇角微不可察地翘了翘,眸中隐隐的冷意霎时如冰川融水,再无痕迹。
这细微的情绪变化没有逃过夏昀泽的双眼,他的目光冷厉,转向不远处的裴昭闻,轻慢的声音冷冷问道:“这位是?”
裴昭闻漠然回视,又看向穆峥,于是后者会意,笑了笑道:“裴昭闻,我的……朋友。”意味深长的停顿,仿佛带着某种暧昧不明的暗示,听在夏昀泽耳中,顿时令他沉下了目光。
穆峥唇角带着淡淡笑意,极温和的模样,走到裴昭闻身边,四目相交的刹那,似有一种隐而不发的异样情绪在两人心中猛地炸开。
他站在裴昭闻身边,看向夏昀泽:“这是我哥,夏昀泽。”
裴昭闻于是冷淡地一颔首:“幸会。”继而侧头望着穆峥,再一次问道:“给你做饭,你随我回去吗?”
穆峥看着他那双沉静的褐色的眼睛,一股温柔又暴戾的情绪在胸腔中缓慢荡漾,他点头,轻声道:“好,我跟你回去。”
夏昀泽冷眼看着两人说话,听见穆峥应下,锐利的视线扫向裴昭闻,冷冷道:“那好。”言毕,竟是转身上了车,就此走了。
裴昭闻皱眉看着那辆银色的保时捷潇洒地倒车,果断离去,只觉这人实在傲慢至极。但穆峥仿佛没将这一切放在心上,只是打开车门坐定,等着裴昭闻上来。
两人出来吃饭,开的是裴昭闻的车,须得将穆峥送回云图。
上午的洽谈已完毕,裴昭闻本该回事务所,然而有了方才这一出,却不知道现在该如何收场。
穆峥显然没那么多顾虑,在这古怪的氛围中,他轻笑了声:“现在走吗?”
裴昭闻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目不斜视地倒车,面无表情道:“还要工作。”
“我不想工作了。”穆峥只是侧头望着身旁人的一举一动。
裴昭闻不说话了,片刻后道:“我还有工作。”
穆峥闻言便笑了,终于不再看他,靠回车椅中,一手撑着额角轻声笑道:“好吧。那……我不去了?”
裴昭闻没有回答,方才问出口的一切已超过了他的底线,当臆想中的对手离开,心底那些无处宣泄的愤怒与不甘便重新蛰伏下来,及至此刻,只剩下被窥破的羞耻。
穆峥见他不开口,便止了笑意,叹道:“言而无信啊裴律师,这样出尔反尔,我怎么放心把案子交给你。”
满心疑惑连同丝丝缕缕的祈望化作急促的心跳,裴昭闻压抑着呼吸,淡淡道:“今天晚上,给你做饭。”
“好。”穆峥无声地笑了,眸中漾起幽深的光,“那就晚上,去你那。”
目送裴昭闻的车子离开,穆峥没有直接回云图,而是下到车库,坐进他自己的车里,拨通了穆景曜的电话。
“喂,小峥。”
穆景曜的声音懒洋洋的,正经地唤着他的小名,可见心情不太美妙。
穆峥靠在车椅里,气息很平静,仿佛一瞬间放松下来。褪去了人前温和有礼的面具,他的神情淡漠,目下无尘,万物过眼,却不入心。
“小舅舅,夏昀泽回来了。”
穆景曜四仰八叉地摊在花园的秋千椅里,跟一个站在他面前四米开外的男孩大眼瞪小眼。
“唔,遇上了?”
“嗯,他说昨天回来的。”
男孩显然对他霸占着秋千的行为十分愤慨,却不敢上前,只一味瞪着他,团团转了两圈,扭头看见不远处的大人,登时眼睛一亮,大声叫道:“妈妈!”
“回来就回来呗。”穆景曜漫不经心地说,又笑了声,“怎么,余情未了?准备抛弃你那小情儿了?”
“小舅舅,”穆峥叹了口气,捏了捏眉心,无奈道,“我说过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知不知道你一句话,可害死你外甥了?”
“哦?”
男孩跑过去牵住他妈妈,趾高气扬地走到穆景曜面前,继续恶狠狠地瞪他。
穆景曜眼一歪嘴一斜,呲牙做了个鬼脸,把那男孩吓了一跳,拽着他妈妈的手气鼓鼓地告状。
唔,这是几嫂子来着?穆景曜翻着眼睛想了想,想不起来,就作罢了。看着那女人安抚了男孩几句,走近了些,柳眉倒竖,娇斥道:“景曜,这样欺负小孩子,过分了吧!”
穆景曜握着手机,听穆峥道:“你记得第一次见到裴昭闻吗?就是两年多前,廖记那回,你后来说的那些话他听到了,不然哪来这样的误会?”
他斜眼看着那母子俩,一边嘴角翘起,似笑非笑,那表情极尽嘲讽与傲慢,令那女人脸色一白,不由自主地退了几步,局促地拽了拽裙子,继而弯腰在那男孩耳边说了些什么,男孩愤愤,女人的目光却十分古怪,瞟了穆景曜几眼,牵着儿子走了。
穆景曜收回目光,撇了撇嘴,对手机里说道:“哦,原来是那回。”又嗤笑道,“那小子真就闷着也不问你?啧啧,够能忍的啊。”
穆峥想起不久前发生的一切,无声地笑了。他以为以裴昭闻的性子,在知晓自己只是个替身后,面对夏昀泽会毫不犹豫转身离开,从此再无回头的可能。然而他没有想到,那人不仅没有退却,还给了他这样一个惊喜。
——裴昭闻对他的心思,比他以为的要深。
这是否意味着,他的“狩猎”可以更容易些?
然而他又想到林雅,那的确是个迷人的女人,落落大方,光彩照人。他自己便是惯于伪装的人,自然看得出一个人的性情真假。林雅其人,即便有着那样堪称惨烈的过往,个性中的爽直与包容却仍是毫无作伪,苦难灾劫尽数沉淀为成熟的风华,独一无二的魅力。
如今他已明白,这几年里,裴昭闻的拒绝或许不是因为念念不忘的初恋,而是因为那个可笑的误会。可是那张照片呢?对于裴昭闻,又是怎样的意义?
穆峥叹了口气,心中自嘲,为了一个男人,他也真是煞费苦心。
可是却从未想过放手。
他想起数年前还在B大的时候,曾无数次与裴昭闻擦肩而过。那人惊才绝艳,在整个学校可谓3 风云人物,他自己其实也有些名气,却从未得那人多看一眼。
他那时偶尔会想,这个人,大概是整个世界都不在他眼中吧,那样的冷漠,仿佛没有什么能触动他分毫。
直到某天他被围堵在夜里杳无人迹的树林中,黑暗里忽然传来一道严肃又冷淡的声音,犹如乍破的天光,平地一声惊雷,撼动了他整个晦暗的人生。
他转过身,看到了裴昭闻。
仍是孤身一人,行走在寂静的黑夜里,端严挺拔的身姿带着不容忽视的强大气场,坚定地伫立在那里,欲拯救他脱离困境。
那一刻,穆峥忽然感到一种难言的悸动。
在他头二十年的人生里,享受过的温情爱护少得可怜,除了他的小舅舅,这世上再无人肯在他承受命运恶意磋磨的时刻,义无反顾地挡在他面前。
只有一个裴昭闻。
便如十多年前那场不堪回首的噩梦里,他被绑了手脚,蒙住口鼻,扔在满是灰尘的破败的屋子里,陌生男人肮脏的双手猥琐地摸上他的脸颊身体,淫亵的嬉笑声几乎刺破他的耳膜。
忽然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破落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他看到了夏昀泽冷酷的面容,犹如降世神袛,于那千钧一发之际带他走出绝望的梦魇。
记忆里的画面与眼前这一幕奇异地重叠,只是多年前,那场他自以为的救赎不过是一场可笑的骗局。从始自终,真正肯对他伸出手的,只有这个尚算陌生的男人。
那时候他便知道,终此一生,他也难以忘记这个人了。
——即便后来短暂的纠缠中,他得到的只有无数次的拒绝,或漠视,也未有一刻想过放手。
他本一无所有,唯一想要紧握在手里的,只有那个男人真实的,完整的爱情。
“有些事情你不知道,小舅舅。”
穆景曜索然无味地从秋千椅里站起来,七扭八拐地在花园里走,随手揪了朵开得正盛的兰花,惹来一旁的园丁敢怒不敢言的瞪视。过得片刻,管家的身影拐过回廊,健步走过来,客气地请他离开。
“哦?比如说……那场绑架案的真相?”穆景曜瞪着眼睛,两边嘴角高高翘起,对老管家做了个夸张的笑脸,然后果断转身走了,像被狗追一样在花园里疯跑了几步,摧残花朵无数后,毫不留恋地开车出了穆府。
“呵,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
那些事情,等穆峥年纪渐长,能够独当一面后,自然是仔细查过的。当年的那个男人出狱后一直藏得很紧,他费了些工夫才找到了人,亲耳听那男人说出他与夏昀泽的交易,只是后来发生的一切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他没有料到夏昀泽下手那么狠,直接断了他的后半生。
穆峥听着那男人怨毒的咒骂声,甚至有种果然如此的解脱感。
他没有对那个男人做什么,他在等,没过多久,果然等到了。
在他见过那男人数日后,对方便犯了件小案子坐了牢,再后来,死于那座监狱里的一场恶性斗殴事件。等到穆景曜回国,再去查证,什么都没了。
“他可是没有一天不盼着我死呢,我怎么会爱上他?”穆峥笑着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嘛,一开始就说啦,这就是篇瞎折腾的狗血文,回忆与现世交叉,我也是头回这么写,通过人物性格来推动情节的发展,所以我自己感觉所有误会都是合理的,然后慢慢揭开真相,就是想写出两个人交锋的那种火花四溅的感觉,可惜笔力有限,写得不好。
至于有妹子说心疼裴,我想说的是,穆峥这个人受过的伤吃过的苦比裴律师多太多了,所以相对来说他的精神也更强悍,也正是因为如此他的心理描写始终不多,反而是语言神态比较多。他是有点变态S的那种,一直在钓鱼,想看裴为他纠结,试探对方。总之还是我写的不到位,就只能在文后解释了。2
唔,下章开个车吧,我整篇文里最想写的一段吼吼,不过估计有些妹子吃不动……
第十一章
说是要工作,裴昭闻却整个下午都心神不宁。
那人到底是什么心思?他的思绪纷乱,不由入了神。
已然提出分手,却又紧接着将公司案件委托给他……不,那是他自己要求的,可那人竟没有拒绝,见了他,甚至还前所未有地对他坦露心绪,为什么?
他又想到那个男人,夏昀泽。裴昭闻并不迟钝,他看得出那人对待穆峥的态度不像是普通兄弟或朋友,而穆峥却似乎并没有多在意对方,甚至应了他那句古怪的邀请,放任那个男人带着怒意离开。
裴昭闻无声地叹了口气,只觉与穆峥相关的一切尽都扑朔迷离,如同他那个人,令他永远看不真切,偶然坦露出云遮雾绕后一星半点的真面目,便牵动他全部的心绪,拖泥带水地放不下。
该有个了结了。裴昭闻冷静地想,这个案子结束后,就不再见了吧,不看,不想,也许慢慢地……总会忘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