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话教人惊诧,谢正衍解开塑料袋,里面果然全是新崭崭的粉红色,他顿时糊涂了。
谢天佑已点起一支烟,借吞云吐雾抒发积郁。
“昨天吾背着侬姆妈去拆迁办签字领了拆迁款,钱已经全部到账了,给侬四十万,其余个吾要全部带走,以后去外地生活,再也不回来了。侬姆妈太自私心狠,吾对伊已经彻底勿感情了,像伊介宁也只有侬哥哥收拾得了,侬哥哥像伊,薄情寡义,只想榨光家里个钱,连侬姆妈个死活也不管,白眼狼一个。”
谢正衍费了很大力气才收拾好脸上被惊讶扭曲的线条,劝好不劝散是中国国民教育之一,尽管他打心底里赞同父亲的见解,嘴上说出的话却是另一番光景。
“侬可能误会啦,哥哥来找过吾,说伊买挨个商铺是想以后收租金,供侬和姆妈养老。”
谢天佑大怒:“侬听伊胡说!钱进了伊个口袋就是肉包子打狗,吾这些年挣个钱都被伊和侬姆妈抢走啦,好容易老房子拆迁赔点钱伊还饶伐过,千方百计要独吞。伊个老婆嘎势利凶狠,叫吾搬到伊家去住,肯定勿个几天就当成叫花子打出来。到时吾身无分文,难道要去睡马路?”
“爸爸……”
“侬勿要说啦,吾晚上就坐飞机走啦,看侬这些年还算听话,对大人也还有点孝心才拿钱给侬,个钱要是落到侬姆妈手里,侬休想分一分钱。侬姆妈说侬要跟家里断绝关系,吾也支持,个勿情味个家吾也受够了,走了才干净!”
谢天佑说完狠狠吐口浓痰,痰里仿佛凝结着他压抑了几十年的怨恨,千毒万毒坠地有声,谢正衍起初讶然,他以为父亲是跟母亲同处一个阵营的施暴者,绝没想到他会和自己一样,也在长年忍受迫害。他不爱家,是否由于家中无人值得他爱,他恨家,因为家里人的确面目可憎。他们的家是个泥沙俱下的苦窑,风雨如晦的荒地,功利算计绞杀了所有温情,把每个人的心都磨成铁石。
沉默如同一袭黑色帐幔遮住他们,父子俩终是各想各的心事,各怀各的怅惘。谢天佑不停抽烟,跟前的烟灰缸不久塞成刺猬,很像谢正衍在谢天德家里见过的那一只,他隔着重重烟雾凝睇父亲的脸,隐约看出了二叔的模样,这其实也是个预兆,可惜依然没能引起他的警觉。
夜里他做了个怪梦,梦见自己满嘴的牙齿尽数脱落,红红白白吐了一地,惊醒后口腔里似乎还残留着碎牙滚动的刺激。他常听老人们说梦见掉牙预示着双亲离世,掉上牙死爹,掉下牙死妈,梦里他清楚明白地掉光了所有牙齿,莫非是大凶之兆?
有的迷信存在上千年,总有一定道理,事隔一天他就被请进了上海市刑警大队,他父母的照片也在这天双双见报,以凶杀案的形式。
触发案件的是谢家那笔高达483万的房屋拆迁赔偿金,廖淑英原是铁了心当钉子户跟拆迁办坐地议价,也就给了谢天佑可乘之机,他瞒着妻子偷偷领取了这笔钱,打算带着自己的情妇——一个20岁的坐台女私奔。计划很快败露,廖淑英在大儿子谢正兴协助下查到了谢天佑购买机票的记录和登机时间,飞奔赶去机场堵截。夫妻俩在机场大厅外末路交会,你死我活的争吵中廖淑英失去理智拔刀乱刺,谢天佑的情妇颈动脉断裂,当场身亡,他本人伤及心肺,送医途中宣告不治。廖淑英行凶后被机场保安制服,现已移送看守所,一场婚外情以两条人命做祭,画上血腥的休止符。
谢正衍作为案情关系人,有义务配合警方调查,获悉消息后他周围的景物都惨然失色,声音都寂然俱灭,犹如身处老式的黑白默片,看不懂剧情走向。在警局里面对提问,只能用“嗯、是、不知道、不清楚”作答,当事民警以为他小心谨慎,直到见他签字画押时把名字填到了记录人一栏,才知道这位年轻人早已魂不附体。
回到愚园路,他在街上的药店买了两片安眠药,当场吞下去,一边走一边念诵路边的门牌号和店招,阻止自己往别处想,等东踅西倒地够到床,他像投水自尽的人一头栽进去,将身心交付黑暗。
逃避只能是暂时,痛苦开足马力追杀他,在他苏醒时先给予撕心裂肺的窒息,其后悲怆不断扩散,好似大军压境横贯心扉,弯弯曲曲的看不见头也看不见尾。令人拍案惊奇的悲剧只在书本里出现,如今竟跃出虚构框架,活灵活现跳到他眼前,敲锣打鼓浓墨重彩地编织恐怖和死亡,在他心里每一个角落涂满血泪。
然而现实进一步残酷剥夺了他崩溃的权利,父亲身死母亲监押,家里还有一锅残粥亟待收拾。阿水公来电话说谢正兴做主叫龙虾店关门歇业,并于昨天取走了柜上全部现金,工人们这个月的工资不知道该问谁要,供应商的货款也还欠着好几笔,届时定会上门讨要,又该拿什么应付?
店里的伙计大部分已服务多年,都是憨厚老实的好人,一直合作的供应商也诚信可靠,家里惨事横发,生意肯定没法做了,但所欠的钱还得还。
谢正衍先联系桂嫂,请她帮忙留守家中照顾奶奶,桂嫂善良仁义,与谢家情谊深厚,对这一变故痛心扼腕,在电话里保证一定寸步不离看好老人。当谢正衍赶去谢正兴的单位,约他出来商议善后时,桂嫂已入驻谢家老屋,来电说拆迁办得知他们家的情况后同意缓几天再拆房,但工期不能延误太久,还请他尽快办好丧葬事宜,通知他们进场施工。
谢正兴供职于政府机关,不便接待外来人士,兄弟俩在附近的咖啡厅碰头。谢正衍见哥哥面色如常精神饱满,再看自己印在玻璃窗上的颓丧形容,以为这鲜明对比只反应出心理素质的强弱,直到经历了后面的事,才醒悟自己的想法过于天真。
谢正兴将丧事、货款、工人工资这些问题一笔带过,之后直奔主题——遗产分割。
谢天佑留下的遗产主要是那483万赔偿金,那笔钱至今仍在他的银行账户上,可密码只有他本人知晓,他遇害后家属想取得这笔钱只能通过遗产申报,这就需要公证处出具遗产继承手续,要求几位继承人同时到场办理。该情况与谢天德去世时留下的二万五千块雷同,那笔钱由于谢家和谢依依母女尚未达成协定,至今仍未取出,由于不是什么大数目,拖着也无妨。可谢天佑账户上这400多万却不能置之不理,据谢正兴的说法是廖淑英犯罪情节恶劣,舆论影响极大,势必会被法院从严处置,想减轻刑责须得打点关系,钱也就成了唯一必要手段。
“我昨天去看守所见过姆妈,她已经写了财产委托书给我,那483万拆迁款属于她和爸爸的婚后共同财产,她有权分得一半。剩下一半是爸爸的遗产,本来姆妈也有资格继承一份,但是她杀了爸爸,按法律将被剥夺继承权。所以现在有继承权的只有我们两兄弟和嗯奶。姆妈的案子可能要花很多钱,那些管事的胃口都大得很,400多万还不知道够不够,不过不够也不要紧,超出的我来填,为了救自己的母亲,倾家荡产我也愿意。我想你也一样,爸爸已经不在了,要是姆妈再被判个极刑,我们做儿子的情何以堪。所以哥哥现在请求你,能不能跟我去公证处,在放弃遗产继承书上签个字,把钱都用来救姆妈。”
谢正衍此时的心境好比断了线的珠子七零八落,他本非见利忘义之徒,心肠又软似发糕随便掰。值此风雨飘摇也赞同人比钱重要,当即点头:“签字没问题,我随时配合,可是店里的伙计还没领到工资,有些货款也没结清。我们同时把这两件事办了吧,人家帮我们家那么多忙,不能亏欠他们。”
谢正兴听他同意签字,面上先是一喜,等他说完后半截还钱的话,又摆出深沉的官僚作派。
“按契约精神是该结清账目,可现在是非常时期,每一分钱都得花在刀刃上,那些工人在我们家干了那么多年,全靠爸妈提供生计,现在东家有了难处,他们就是牺牲一个月工资来报答也说得过去。还有那些供应商,平时靠着我们家开店赚钱,获得的利润比欠款高百倍还不止,个个肥得流油,就是把这些账都冲了,他们也不至于死追着不放。”
谢正衍一听竟是个赖账的意思,大不以为然,急道:“话不是这么说的,阿水公他们虽然在我们家领工资,但都是靠劳动挣钱,付出与回报等价,怎么能跟人家提报恩?供应商也是,做买卖本身是公平交易互利互惠的事,赚多赚少都是人家应得的,没有占我们家便宜,也没有卖次货糊弄过我们,现在欠钱不还,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谢正兴看他情绪激动,怕他急起来在放弃遗产的事情上反悔,马上转换态度安抚,说:“那这样,明天你先跟我去公证处把正事都办妥了,店里的事后面再处理,目前毕竟以救人为重,其余的事都能暂时往后压一压。”
谢正衍这会儿还没理出个头绪,凡事听他指挥,约定明天上午去虹口区公证处。从咖啡店出来,他愁思凝重,放眼望去麻烦好似堆积如山,就是再长出十八只手也不够处理,重负之下如何还能上班?没奈何,只好提前辞职,专心料理家事。
下午他去公司递交辞职信,王大膘惊诧之下极力挽留,等听他说明缘故,方知再费口舌也没用,沉吟片刻,吩咐财务部结算工资,还破天荒发善心把花红奖金分文不少的发给他,临别时诚恳赠言:“我知道你迟早要走的,我开了这么久的公司,像你这么踏实勤快又有能力的员工很不多见,在我这小地方干不长久。出去好好混,今后发达了也提携提携我们这些老朋友。”
谢正衍向来对这抠索龟毛的老板没好感,想不到临了了竟厚道起来,或许是人之将别,其言也善,人性良莠不齐明暗交替,真不可一言概之。
第72章 畜生
有时候社会经验真比书本知识重要百倍,像谢正衍这种愣头青平时没怎么跟政府部门打交道,一到公证处就被办事员一顿连珠炮似的询问弄晕了。谢正兴在旁边帮腔,一唱一和流畅无比,连必须由街道办出具的亲属关系证明都搞到手了,看样子已事先过来做好铺垫,等办事员查明正身就拿着一叠文件要弟弟签字画押。
也是老天有眼,昨晚谢正衍上网查变更户口的相关手续,兰亭恰好无聊,跑来找他玩。谢正衍没心思,跟他说明天一早要去公证处办事,得早点睡觉。兰亭热心肠又是政法大学的法律系讲师,关心几句听说是办遗产公证,便叮嘱他务必看清条款再签字,因为这中间还牵涉谢正衍的老祖母,他放弃自身利益不要紧,但也得为老人家的余生设想。
“目前你奶奶可以继承你爸三分之一遗产,但她得了老年痴呆,已经丧失民事行为能力,一切法律问题都得由监护人代为做主。你爸和你叔叔都不在了,监护人的资格就落到你哥和你身上。你哥想得到全部遗产,不仅要让你签放弃继承权协议书,还得让你奶奶也放弃继承,你和他都是你奶奶的法定监护人,这个协定必须你俩同时签字。我想他明天肯定还会让你多签一份放弃监护人资格的协议,这点你千万慎重。你奶奶病成那样,今后的生活费护理费是笔不小的开支,你把钱都让给你大哥,万一他不赡养你奶奶,你拿他怎么办?再打官司告他麻烦不说,就算最后判他每月给赡养费,也是按最低生活标准支付,根本不够老人家的开销,他耍赖不给钱,你还得再找法院执行,一来二去拖死你。总之你一定要仔细想一想,这种情况我见多了,绝对不是吓唬你,亲兄弟明算账,免得后患无穷,”
谢正衍经他提醒,好歹留了个心眼,二叔生前最担忧的就是老母无人照管,如今这个重担悬而未决,他必须为老人留一条生路。所以谢正兴递上文件让他签字时,他说:“让我先仔细看看。”
一页一页翻看,到第四页果如兰亭所说出现了放弃奶奶法定监护人资格的声明书,谢正衍把这张纸拎出来,问哥哥:“这是怎么回事?”
谢正兴的解释也和兰亭的说法一致,谢正衍不先放弃老人的法定监护人资格,他就无权单独做主代表老人放弃遗产继承。谢正衍再不能犹豫,即刻明确表态:“嗯奶病成那样,今后的生活离不开人照料,我想我们不要爸爸的遗产,但是嗯奶这份必须留给她养老。”
谢正兴脸上掠过一片黑云,语气也急躁了:“嗯奶的事我会管,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多这个心,不想救姆妈了?”
谢正衍老着脸说:“不是我多心,有些事先说清后不乱,我觉得我们应该另外开个账户,把嗯奶的养老金先预存进去,由我们共同监督,不能让嗯奶再受苦。”
谢正兴一口回绝该提议,兄弟俩免不得来一番辩论,他越顽固谢正衍越狐疑,想起父亲最后说哥哥“薄情寡义”的评语,觉得今天这场戏八成是他的阴谋,绝不能贸然轻信。谢正兴跟他争论半天,后来内急,毛焦火辣地跑去上厕所。
真相即使是猪油也不会融化,谎言哪怕像铁碗也要渗漏,他离座不到半分钟,他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第一次谢正衍没理会,紧接着又响了第二次,旁边的办事员不堪其扰,说:“你就帮忙接一下吧,吵得我们都没法跟人讲事情啦。”
谢正衍只好拿起电话接听,里面传来一个中年男人喜洋洋地呼喊:“谢先生,我是梁有才啊,你事情办没完没有啊,什么时候过来签合同?”
谢正衍礼貌回说:“对不起,我是谢正兴的弟弟,他这会儿不在,请待会儿再打。”
那姓梁的笑道:“好的,麻烦你转告他,房主已经到我们店里了,他一来就能签合同,最好一个小时内到,人家下午还要去外地呢。”
谢正衍听出蹊跷,忙问:“你是房屋中介?”
梁有才说:“是啊,你哥哥在我们这里看中一套商铺,约好今天签协议。”
谢正衍早听谢正兴说过要买商铺,可他既然决定全力以赴营救母亲,又哪里去找余财购置房产?除非……
惊疑在他心底展开地壳运动,血液转瞬沸腾了,单手已握不住手机,急忙加上另一只手,怯懦迟钝的弱点也因存亡攸关的危险缩减,他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探明事实。
“这事我知道,那商铺好像一开始要价2000万吧,最后什么价谈成的?我最近也想买商铺,想先问问价。”
房产中介见缝就钻,一发现潜在客户总是极尽可能咬住,立刻热情洋溢地介绍行情房源,三言两语抖出谢正兴的秘密。
原来谢正兴已用1980万的价格定下那间商铺,说好今天先付一半房款,然后和房主一起去房管局办理过户,手续齐全后再付另一半钱。
谢正衍听到这里火速掐线,事态已明了了一大半,剩下那一小半多半能从哥哥的手机里追查。他点开里面的通讯工具,不久就在微信里找到证据——谢正兴和其妻万久芳的聊天记录。
谢正兴:亲爱的,明天就要签合同了,表哥那四百万今天下午能到账吗?
万久芳:能是能,可他还是不放心,刚才又在问我能不能保证三个月后还他钱。
谢正兴:怎么不能,我已经跟老二说好了,他同意跟我去公证处签字,明天就把事情全办了,等那笔钱下来马上连本带利还给表哥。
万久芳:这可是你说的,要是出了岔子我可不依。
谢正兴:保证不会,我办事你还不放心?
万久芳:哼,那可不一定,你们家的事谁说得清。我还从没见过这么JP的家庭,老子嫖妓,老妈杀人,真怕你继承他们的劣等基因,哪天把我也杀了。
谢正兴:你可真会说笑话,我能跟他们一样吗?从小就不像一家人,现在更别提了。
万久芳:呵呵,你也够狠心,真不打算管你妈死活了?
谢正兴:那也要我管得过来啊,公检法又不是我开的,她杀了人法律要制裁她我有什么办法。
万久芳:她对你其实还不错,老给你送钱送东西,你怎么这么讨厌她?比讨厌你爸还多。
谢正兴:哼,她对我好都是有目的的,指望我将来十倍百倍地回报她,小时候我就看透了,她那个人自私得很,只在对自己有好处的事情上投资,我爸只是愚蠢,她是恶毒。每次看她在外面拿着我当脸皮吹嘘炫耀我就恶心得要命,还是你说得对,小市民没一个好东西,不出这件事我也准备跟他们断绝关系了,现在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