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正衍清楚她算盘上每一颗珠子,面无表情问:“嗯奶也是侬阿婆啊,侬照顾伊几天都要斤斤计较?”
利剪般的讽刺一举戳穿廖淑英的虚伪,女人的脸登时变换了五种颜色,在暴戾的铁青即将溢出面堂时,容川的电话恰巧□□来替谢正衍挡驾。上周他随舅舅去欧洲同经销商谈生意,连带考察那边的行情和工艺,行程大约很忙碌,有三天没联系谢正衍。这时来电话是关心他的近况,说自己今晚乘飞机返回上海,问他有没有感兴趣的东西,好顺路带回来,谁知正遇上谢家办丧事。
谢正衍挂了容川的电话,转身就跟廖淑英说:“大家个车费饭费都由吾出,不要侬花一分钱。”
他讲电话期间廖淑英一直在酝酿骂词,若继续纠结费用,必定来个鸡争鹅斗。现在谢正衍给出的决定虽令她微感诧异,但转眼又唤起新的不满。
“侬是在路上捡到金子了,替死人挣面子?2 槎嗲嫫鹄床缓冒。且一ǎ褪翘焐霭芗易樱 ?br /> 她眉眼狞恶两手抓空,看样子很想从谢正衍身上掐下一块肉。不喜欢这个小儿子,可不代表不喜欢小儿子挣的钱。谢正衍单方面默默宣告决裂,而她尚未觉察,因她习惯轻视他,以为他不过一时赌气,过后仍会服服帖帖回来供她驱使。她也一直以谢正衍的造物主自居,坚定地认为全靠自己大发慈悲他才能获得做人的资格,仅凭这点就有权操控他的人生,享受他的一切付出,虽然他蠢笨无能庸庸碌碌,但好歹是个免费的帮工,以前每个月还能定期上缴一笔报恩费。这些好处她一样没忘,还等着不久的将来继续回收,因此谢正衍乱花一分钱,都相当于侵犯她的利益,她绝不能容忍。
“吾这几个月没要侬交钱,侬就大手大脚起来,以后家里要用钱个时候让侬拿,侬是准备跟吾装傻伐?吾告诉侬……”
一道警觉的光忽然在廖淑英眼里闪过,打断即将成型的谩骂,她犹如嗅到腥味的狐狸警觉地转动眼珠,目光像钻井的钻子狠狠戳到谢正衍身上。
“侬老实跟吾说,侬二叔失踪那七万五是不是侬拿去了?”
谢正衍悲哀地咧开嘴角,但看在母亲眼里恐怕是得意的默认,她立刻上前一步抓紧他的手臂,五根渗透贪欲的手指仿佛鹰爪,厚厚的冬衣也难以抵挡。
“侬得了钱可不许独吞啊,起码分五万给阿拉。”
阿拉估计是指她和谢正兴,谢天佑这个名存实亡的家主如今也和谢正衍一样是个碍眼的累赘。
谢正衍对母亲的情感本已枯竭,如今又在干涸的泉眼灌了一层泥浆,她嫌弃他如一块嫌弃一块破布,他厌恶她像厌恶一只爬虫,多说一句都是负担,任她凶神恶煞,淡然地抛下一句:“我去超市买香皂和毛巾。”,便径直走出家门。
离最近的超市还有几步路时,容川的电话又从大陆另一端飞来,急于询问自己能否帮上一些忙,并且不等谢正衍开口,已先行考虑了数条。
“你二叔是不是明早火化?要去多少人?准备好接送车辆没?火化结束后还得请客人吃饭,你打算订哪家饭店?”
谢正衍心想容川会有此一问,应该是由于之前听自己说起家中状况,知道谢家人丁稀少亲缘淡薄,二叔又是个妻不贤女不孝的光棍汉,死后无人发送,多半事事都得依靠侄儿。而自己又懦弱恇怯,难以独当一面,必然需要外援。
思及此处,他不得不佩服容川在人情世故方面的丰富常识,这人优越的双商往往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显现,细致得令人惊叹。
可是他也不得不逞强,容川越是体贴他压力越大,觉得一根细草不配享受仙泉甘霖的惠泽。
“我……我会处理好的,你不用担心。”
大概深知他这种自卑的顽疾需要潜移默化慢慢根治,容川此刻开出的药方依然是体恤入微的温柔。
“这两天你估计累坏了,就让我替你分担一些吧,不然显得我这个男朋友太没责任心了。车辆和饭店都交给我安排,你把你家的地址,去火葬场的时间和到场人数都发到扣扣上,到时我叫人过去接你们。”
“……太麻烦你了……”
“麻烦什么呀,这些都是小事,你是真没谈过恋爱啊,哪儿有人跟自己对象这么客气来客气去的。”
容川半开玩笑地加以说服,耐心凿开了堵在谢正衍心坎上的岩层,一股温热的水流从石缝里汩汩地涌出来,直接流到眼睛里声音里。刚才和母亲敌对的情景犹在脑中盘旋,对比容川的柔情呵护,他像融化的冰块,在温暖的同时也感觉到了疼痛——一种渐渐失去自我的痛。
“容川……”
不久前才克服羞赧改口直呼对方的名姓,这两个如火炭一样在他心尖熨烫过无数遍的字在滑出舌尖的刹那仍炙热得能够烧红他的脸颊。他有预感,这把火会越烧越猛,迟早有一天他的生命骨架会像干柴在烈焰中焚毁,可他不在乎,飞蛾投身火焰只为追寻转瞬的光明,他也是,义无反顾甘愿成灰,即使结局只得一把余烬,但其中的温度也足以暖他一生。
容川肯定不知道他心中正千回百转,欣慰谢正衍接受了自己的建议,跟他约好明天上午下飞机后会直接赶去饭店同他会合。
第69章 恶心
1月4日,元旦节刚刚结束,大人孩子们精神饱满回归岗位课堂,假期的愉悦萦绕心间,很少有人脸上不带笑。谢正衍却要在凌晨四点强打精神去火葬场为二叔送行,哀痛悲伤连续泛滥三天后仍不遗余力蹂、躏生者的心,幸好容川提前安排好了一切,为他节省下应酬张罗的精力。两点正一辆长安大巴准时开到弄堂口,家里除谢天德借故离去,其余桂嫂、阿水公等龙虾店伙计、金茂大厦保洁队的七名同事再加上谢天德另外8位同学好友,连同谢正衍、廖淑英一行共计32人全部登车出发。
火葬场是夜间城市中最热闹的场所,看不见的是鬼魂大联欢,携手黄泉路,看得见的是孝子贤孙们驾起车水马龙前来送别,凌晨四五点为火化最佳时间,鸡鸣前鬼差正当值,亡魂跟随他们不易迷路,而一般到了下午,被丢进火化炉的全是些身份不明的诸如乞丐、流浪汉、死刑犯、无名水漂一类的尸体,是身前死后都注定要当孤魂野鬼的。
今天火葬场尤为拥挤,送葬车队多到停车场装不下,一直排到外面马路上,这表示元旦期间去世的人特别多,正应了那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活人到这儿免不了撕心裂肺,悲痛经历数日翻山越岭后,爬上火葬场这座绝壁,纵身一跃,方能快刀斩麻。
谢正衍也是,在遗体告别式上他的心已经碎到连一块碎片都捡不起来,冰棺里的二叔面容经殡殓师精心修饰,色泽红润安祥,但无论多高明的化妆师也无法掩盖死亡的力量,他的一双眼睛凹陷下去,仿佛贴着两块青黑膏药,人们都知道他的灵魂已经通过这两扇窗户永远地离开了。
随着火炉大门关闭的轰鸣,火葬场上方的高烟囱喷出一缕崭新的白烟,在黑夜中也能看到它蜿蜒飞腾的形状,那是连接阴阳的列车,正运载亡灵开始未知的旅程。谢正衍仰头目送那灰白的轨迹,深切祝祷二叔能够前往天堂,但又担心神佛不肯宽恕他的自杀重罪,纠结到后来觉得二叔下辈子不做人或许会比较快乐。人世八苦,每一味都是无解的剧痛,魂魄在红尘里穿梭一遭就伤得千疮百孔,还不如托生成自由自在的鱼鸟,或者无知无识的花树,免受欲念荼毒感情煎熬,生生死死都自由洒脱。
五点火化结束,他代替子女抱着温热的骨灰盒前往骨灰寄放处,签了半年的寄放协议。六点请亲友们在火葬场外的早点摊吃过早点,巴士司机直接载着他们来到梅川路一家名叫“万客来”的本帮菜酒楼,容川已经在这里订好四桌酒席,另外包下酒楼的茶室,午饭前来宾可以在这里喝茶打牌或者稍事休眠。他照顾谢正衍感受,特地选了家人均消费不过200元的中档餐厅,怎奈廖淑英仍嫌贵,她是巴不得请众人在路边摊吃两客粢饭就完事的,找家这么气派的酒楼,分明是烧钱,不等进门就把谢正衍拉到一旁嘀咕。
“侬哪能跑到格里来订餐?吾认识搿搭个老板娘,消费很贵个,侬有多少钱花不完,拿出来吾帮你侬花就是啦,做撒要浪费到格种地方?”
谢正衍懒得理睬她,冷声说:“是吾朋友介绍个,又不是花侬个钱,侬不要管。”
说完甩开母亲,邀请众人进店,店里的大堂经理似乎恭候多时,他一报上姓名,立刻殷勤地引他们来到二楼茶室,摆上自助式的茶点水果,指派两名店员专门服务。谢正衍见人人都得到周全照应,悄悄松了口气,这时天也亮了,蜜糖般粘稠的曙光落在眼皮上,很有分量。他连日操劳,筋骨疲累得不能再负荷任何东西,教这光线压得眼饧骨软,忙找了个靠近窗户又有盆栽遮挡的位置坐下,头一歪陷进黑甜乡里。
这场好觉本无内容,到最后才被梦钻了空子,他梦见自己乘坐一辆颠簸的汽车赶路,车座仿佛厨师手里的锅上下左右不停抖动,座位上的人都成了活蹦乱跳的豆子,震得腰腿屁股上像爬满小虫,刺刺痒痒地麻木。这麻木开始只在梦境里,渐渐地就把触须伸到了梦以外的现实中,最后竟把他震醒了。迷迷糊糊一摸,才发现兜里的手机在跳,睁眼看,是容川打来的。
“我已经到了,就在酒店楼下。”
谢正衍赶紧揉揉眼睛,扭身向窗外找寻,果见街对面停着容川的座驾,他顺手看看时间,还不到十一点,便问他为何来得这样迅速。
容川说:“我8点半下的飞机,想着回家收拾太麻烦,就在机场附近找了家酒店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车是去的时候就停在机场停车场的,直接开过来很方便。你要不要先下来,我们聊会儿再一起上去?”
谢正衍早已思之若渴,去卫生间洗了把脸,一口气跑到楼下,容川已打开车门,见他一脸水湿地钻进来,先掏出手帕递给他。谢正衍接过手帕,被自来水浸湿的眼眶更红了,肆虐数日的悲痛沉渣泛起,麻利地在他眼珠上凿出两个决口,泪水混合残留的水珠融汇成硕大的泪滴,砸落时簌然有声。
这不受控制的泪意令他羞愧,连忙背转身擦拭,捏手帕的右腕忽然被握住,接着是左肩,随后上半身受这两股力量牵引前倾,一回神已落进容川怀抱中。
他抱住他力度恰到好处,像一个慈爱的长辈搂着受伤的孩子,嘴唇贴在他耳侧轻声地哄:“没关系,想哭就哭吧。”
春雨般的温柔丝丝缕缕飘落,滋润着谢正衍焦土般的心,一点一点唤回生机。奇怪的是,这次惶恐慌乱竟没来惊扰他,俨然黑隧道里行进多时突然看到金色亮光,如释重负下放心地敞开泪闸,以他结实的肩膀做枕,交付软弱寻求慰藉。
“我二叔是自杀的,被他的亲生女儿逼死的,为什么好人没好报,我真恨这个世界。”
他揪住容川衣襟,含恨的泪水直接灌到他颈窝里,容川不仅没推开他,反而加大拥抱的力道,左手贴在他背心上来回摩挲,尽可能地给予安全和安抚。
“别这么想,你二叔就是相信好人没好报才选择轻生,他的想法和行为都是错误的,如果能多点忍耐和坚强就会发现事情并不是他想象的那么糟糕。”
谢正衍用力摇头:“不,就算他继续坚持结果也一样,我们这种人生来就是受苦的,再怎么努力也改变不了命运。”
“胡说。”
容川在他背上轻轻拍打一下,以示惩戒,语气也相应地严肃起来。
“你不就正在通过努力改变命运吗?你有才华有能力又能吃苦耐劳,连郑玥那么苛刻的人都夸你有前途,你还担心什么呢?你二叔的行为仅代表他个人,你和他的命运是分开的,别拿他的悲剧对自己做心理暗示。”
“……可是……我好害怕,二叔是我唯一的亲人,他一走我就没有别的依靠了。”
“谁说的,你不是有我吗?我就是你的依靠。”
容川搂紧他不住颤抖的身体,左手沿着他的脊柱攀缘而上,一遍遍抚摸他的头,低沉温厚的嗓音也像一只轻柔的手,慢慢捂暖他的心。
他说:“小衍不要怕,记住,今后不管遇到任何困难我都会在你身边。”
午餐时蒙在廖淑英脸上的那层难看的黑灰色突然不见了,她喜笑颜开,无论对谁都亲切得宛如涂了果酱的面包,引得一座皆惊,而她态度陡然反转都是因为容川的到场。虽然他并未表明身份,自称是谢正衍的朋友,从事珠宝设计,言行也十分低调内敛,可廖淑英这种在市侩淤泥里从小混到老的人比泥鳅还油滑,容川不说话,她也能从他的举手投足里看出他所属的阶层,即使他的衣服上没有一个商标,她那双淬毒的眼睛也能透过衣料质地和做工洞悉它们的价值。更何况中途酒楼老板娘还亲自出场跟容川打招呼,毕恭毕敬好一通问候,她完全能确定这个气质超然的俊美青年是位豪门阔少,本能地极力巴结。
“容先生,我们小衍能交到你这种朋友真是走了大运啊,拜托你多多关照他,我们做父母的只知道溺爱,都没有好好管教过,把他养得呆头呆脑的好多道理都不懂,你要帮我们多指点他,他跟着你我们也不用再操心了。”
廖淑英脸上的皮肤再厚上十倍也遮不足那浓厚的谄媚,席间不停向容川问这问那,拐弯抹角打探对方家底。容川想必见多了类似嘴脸,应付得巧妙自如,既不失礼数,又始终保持距离。
可是谢正衍并没有因他的得当处理减少愤怒,他那厚颜无耻的母亲就像一条粗壮的毛毛虫在他心口爬来爬去,他忍得了痛忍得了刺,却忍不了她那层花里胡哨的伪装,以为有利可图,她居然在人前扮演起了慈母,为他夹菜舀汤,一只坚硬的手掌不时在他肩头拍打揉捏,当着容川表演对他的亲昵爱抚,让他恶心得想把抽搐的心肺一把掏出来扔到她脸上。
然而他还不知道这场恶心只开了个头,人性的丑陋犹如洞穴里探头的蟒蛇,脑袋后面还连着长而臃肿的身体,这条蛇从中午爬到晚上,终于完整地在他跟前亮相,进行残酷的吞噬。
打从谢正衍外出独立之日起,廖淑英从未踏足过他的居处,所以当她提着一大包水果打着探望的旗号敲开房门时,谢正衍生出满腹疑云。
“侬迭个小日子倒过得满滋润哦,难怪现在都伐想回家了。”
廖淑英的脑袋沿着天花板的边际旋转一周,大模大样坐到谢正衍床上,脱下高跟鞋,将双脚架在凳子上歇息。福子认生,冲上去大声嗥叫,廖淑英叱咤驱赶,并举起鞋子作势要打,谢正衍连忙抱开福子,忍住厌恶说:“侬先坐,吾去倒水。”
“不要倒水,把迭个梨削两个来吃。”
廖淑英打开她提来的塑料袋,掏出一个拳头大的鸭梨递给谢正衍,谢正衍硬着头皮接过来,去厨房冲洗干净,坐到书桌前削完皮以后再递回去。廖淑英咬了一口梨,含着满嘴的咔嚓声问:“今天挨个容川侬是在啥地方认识个?吾看他很有钱个样子,开个是一百多万个雷克萨斯LS,身家少说上千万哦。”
她一开口便暴露了此行的意图,谢正衍体内的怒火陡然苏醒,一下下躁热地撞击喉,头,他咽铁砂子似的咽了口唾沫,试着浇灭那团冲动的火,沉闷地说:“吾伐清楚。”
廖淑英老辣地笑了笑,瘦得见筋见骨的脖子梗梗的,活像一只扒了毛的鸡,仍不改好斗本性。
“吾就晓得侬伐肯说真话,伐过勿要紧个,侬不说吾也晓得,万客来个老板娘都告诉吾啦,说容川是瑞亨珠宝东家个外甥,道道地地个阔少爷,家里钱多得花都花伐完。”
谢正衍的鼻腔里已溢出焦味,双手紧握膝盖,瞪着跟前的地面峭然质问:“关侬啥个事?”
廖淑英夸张地啧嘴:“侬是找到大靠山撑腰才越来越结棍了啊,吾晓得侬老早就想造侬爹妈个反了,伐过想跟阿拉断绝关系么挨恁容易,阿拉把侬养到介年纪,供侬读书上大学,侬想翻脸伐认人,先赔阿拉300万再说。”
谢正衍变貌失色,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听到的最狰狞可怖的言论,这言论在他脑子里拳打脚踢,扫荡所有文字语言,只有两个字幸免于难,挣扎半晌才一瘸一拐从他嘴里逃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