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吹拂着那一袭紫衣衣角。跃跃跳入叶宋的眼帘。叶宋刻意避免去看那双浸满霞光的桃花眼,可是她不看,心里也能想象得出,那是怎样一番滟潋美丽的光景。叶宋偏了偏头,侧脸轮廓的曲线流畅紧致,微微的光亮落在她的鼻尖,耳边几丝发线如金芒,她勒了勒马便调转了头,又回到酒楼下。
叶宋下马来,把马鞭丢给了门口的小厮,小厮负责去牵好她的马,她自己则跨进了酒楼大门。
苏静有些怔愣,二楼的苏宸见此情形,不由对苏静吹了一声口哨,把他吹回了神。等苏静抬头往二楼看时,看见苏宸略微有些得意嘲讽的表情,叶宋刚好在身旁空座上落座。
叶宋伸手去提酒壶,苏宸也去提,结果两人手均落在了酒壶上。苏静款款从楼下走过,苏宸已为叶宋倒好了一杯酒,叶宋端起来仰头喝尽。
苏静站在酒楼大门,侧身看了看门内大堂里热闹喧哗的光景,华灯初上,可这些都与他没有关系。最终他克制住了也想进酒楼的冲动,手在袖中握了握拳,从门前走开。
苏宸自嘲地冷笑:“从何时起,本王想邀你一同入席饮酒,还需得沾旁人的光。”
“有吗”,叶宋连喝三杯,无谓地笑笑道,“我若是想,你不叫我我也会来,若是不想,就算沾旁人的光也没用。”
“你敢说不是因为看见了贤王刚好路过?”苏宸眯了眯眼道。
叶宋趴在窗棂上,斜眼看着下面苏静的背影越走越远,淡淡道:“我和他什么关系?没好到见了面就要上前打招呼的地步,也没冤仇到要打一架。你到底觉得哪里不妥?”
苏宸回答不上来,但他知道就是有什么地方不妥。他见叶宋的下巴残留着晶莹的酒珠,不由自主地便伸手去抚,道:“叶宋,我不知道你究竟为了什么,你若回来本王这里,便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本王定疼你宠你,让你做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你为何不要?”
还没碰上,叶宋冷不防截住苏宸的手腕,回眸来,笑意堆积在眼角却没有入眼底,道:“跟了你,才是最大的不幸吧。”
苏宸还想说什么,皱着眉头,叶宋又执壶连喝三杯酒,将空酒杯顿在桌面上,便潇洒起身,道:“天不早了,走了,多谢三王爷的酒,味道不错。”
不等苏宸说一句,她人就已大步走出屋门,片刻工夫便出了酒楼。苏宸在楼上看着,她牵回自己的马,翻身而上,便踢踢踏踏地远离。
叶宋微醺,脸颊带着微不可查的红。没跑多远,她便在一条巷子口停了下来,双脚落地,拍了拍赫尘,赫尘心有灵犀地自个先跑回将军府了。而她自己,走进了小巷子里,在巷子深处的酒馆前停下,老板无一例外地在外面烤肉串,见她来,便笑着招呼道:“姑娘来了啊,快请进。”
叶宋一坐下,道:“酒。”
叶宋喝得酩酊大醉,到夜深人静之时才一个人从酒馆里走出来,哼哼笑笑、东倒西歪地往回走。她自己都站不稳,一路扶着墙壁,走一路吐一路。
店里的老板,是个好心人。叶宋没人送,他担心一个姑娘家这般不清醒地走夜路会出事,便在后不远不近地跟着。
果真,等走过一条巷子,在这深夜时候总有三三两两的狐朋狗友、醉鬼从别的酒馆里出来,在街上醉鬼遇醉鬼,正好跟叶宋撞个正着。
醉鬼嘻嘻看着叶宋道:“兄台,一起去喝一杯?”
叶宋勾唇道:“好啊。”
于是三五个人踉踉跄跄地又去找地方喝酒。一只手伸过来搭在叶宋的肩膀上,头凑近闻了闻,涎笑道:“你好香啊。”
叶宋说:“满身汗臭还差不多。”
对方便摇头道:“不不不,凭我阅女无数,兄台身上就是有汗味也与粗汉子的汗臭不一样,倒像是女人香。”说着就再想往叶宋耳际闻一闻。
叶宋一手掐住醉汉的脖子,把他推开。醉汉猝不及防,往后踉跄后退数步,最后一个不稳直接跌坐在了地上。醉汉也不恼,扶着墙壁站起来,笑得更加的肆无忌惮,道:“你是个女人吧?”
酒馆老板见状不对,又听闻另一头有紧蹙的脚步声响起,似夜里的城防巡逻队在换值,于是扭头就往另一头跑。果真,他跑到离皇城不远的街那头,见刚好有一队官兵换值下来,便道:“官爷!官爷!前面有人在闹事!”
为首的看了看店老板,吩咐手下的人,道:“去看看。”
几个醉汉意识到了叶宋是个女人,纷纷把她围了起来,拖进漆黑的巷子里个个手脚不安分。叶宋四肢不听自己的使唤,打出去的拳头也是软绵绵的,只打了几拳便被制住。正当她要被人上下其手而无力反抗时,巷子口就传来了火光,还是士兵们兵甲摩擦的声音。几个醉汉顿时慌了神,爬起来就跑,只可以被士兵断了后路,几脚踢趴在地。
叶宋身体贴着墙壁,眯着眼睛看去,只觉眼前火光晃来晃去,她连一个人的脸都看不清。
“大人,这些醉汉该怎么办?”
那位大人道:“抓起来先关起来。”
“那这位姑娘呢?”
“等她酒醒了问问家在何处,再让人送回去吧。”
“是。”
正当那位大人准备离开时,堪堪转身之际往叶宋身上瞟了一眼,脚步停下,又回身过来,两步走近一看,有些惊讶道:“叶二小姐?”
叶宋觉得这称呼颇为熟悉,便凑近也细细看了两眼。眼前之人五官端正,衣着也严谨,眉飞入鬓有两分刚正之气,隐约觉得有些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叶宋身子不稳往一边滑倒,他连忙伸手扶了她一把,问:“你没事吧?”
“我记得你”,叶宋含糊道,“你是那个……那个……陈……”
“在下陈明光。”
“哦,陈明光啊”,叶宋想了想,随后身体一软,幸得他眼疾手快及时接住,叶宋直接倒进他怀里,喃喃有词,“陈明光是谁……”
陈明光哭笑不得,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他便是曾与叶宋在武台上一教高下的那个人,叶宋武举夺得了状元,而他荣获第二夺得榜眼。是个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但如刘刖所说,他这人甚少接触女人,君子是君子,一旦接触了女人就容易乱了分寸。
眼下他不知该推开叶宋不是还是搂她不是,就这样推开吧叶宋一定会倒地上,于是他只好僵着身体一动不动,叶宋身上的酒气扑鼻,让他有些心慌意乱,蓦地就红了耳根子,强自镇定地问:“二小姐你怎样了?还能自己走回去吗?”
叶宋怎会回答他,他等了好一会儿,却只听来几句叶宋含糊不清的梦呓。下属便问:“大人,现在该怎么办?”
陈明光定了定神,道:“时辰不早了,寅时大家还要换值,先把这几人押回去便歇息吧。这位姑娘,我送回去就是。”
于是队伍领命很快就散了。巷子里又陷入了漆黑。陈明光伸手,迟疑地碰上叶宋的肩膀,道了一句“得罪了”,便把她抱起,连夜送回了将军府。
第2章:下跪
快至中午时,雾气散去,前方出现了苏州码头。码头上船只众多,许多船正在打捞水上的鱼尸,大家都觉得很离奇又很惊惶,一夜之间有这么多鱼死去,且都是断头断尾的像是被撕裂一般,关键是这些鱼长相凶恶,根本不是寻常所见之鱼。
靠岸前,叶宋再去了苏静的房间,针灸已经结束了,只留下一个太医值守。她坐在苏静床边,静静凝视他许久,才把视线转到旁边的床头柜上,上面整齐地叠放着苏静的衣服。叶宋在他衣里摸了摸,心里也没底解药到底有没有被大水给冲走。找遍了整套衣裳,也没看见当初鬼医给的那只小巧琉璃瓶,不由心里沉了沉。可突然她手摸到了衣服里有个凹凸物,她仔细检查了一下,才发现苏静这家伙贼狡猾,居然在衣襟里缝了一个暗袋。
里面装的正是那个琉璃瓶,瓶塞盖得很紧,没有漏水的迹象。
可是除了琉璃瓶,苏静的暗袋里还有什么东西。叶宋伸手进去取了出来,看见之后直接愣住。
自从被冲到孤岛上后,叶宋的头发便散了,找不到挽发的簪子,便用藤条代替。只是没想到,她的发簪,被苏静收了起来,放到自己的暗袋里。
对于他来说,非常在意的东西,才会这般贴身保管。
叶宋怔怔地看着熟睡的苏静,突然嗤笑出声,道:“你这无赖,要死了也不忘收集女人的东西。”说着她便感觉到了苏静修长的手指尖微不可查地动了动,恰好碰上了她床边的那只手。
叶宋动也没动。
苏静便缓缓挪了又挪,似乎终于心满意足地挨上了叶宋的,然后奋力地抬一抬手腕,轻轻与她十指相扣。
指间里的血液融合着心跳。叶宋微微收拢手指,便听到了他的脉搏。
良久,她不动声色地抽手出来,苏静手指荒凉地拨动着,慢慢沉寂了下去。叶宋勾起嘴角,笑道:“咱们京城见。”
中午上了岸,叶宋和苏若清吃过午饭,就买了两匹千里马,两人先行一步快马加鞭离开了苏州。多日未回来,京中一切照旧,人来人往,繁华极了。
两人均是风尘仆仆的,加上连日赶路,脸色看起来都很疲惫,在阳光底下呈淡淡的麦色。街边的汤圆铺子尚在,以往每次路过时叶宋都会去里面坐一坐,吃碗汤圆再走。只不过今天却却是没有时间了,一入城,叶宋和苏若清驱马直奔三王府。
府前守卫见他们回来,立刻进去通报。一干太医和王府下人前来迎接。
叶宋把马鞭子都给了小厮,就随苏若清一起进去了。第一句话便是漫不经心地问太医:“三王爷的情况,还能拖多久?”
太医毫不含糊地回答:“幸亏皇上和二小姐回来得及时,王爷情况反反复复,顶多,只能再支撑三日了!”
丫鬟送上沾水巾子,让苏若清和叶宋擦把灰扑扑的脸再净了双手,才进去屋子里。
屋子里很是冷清,就床榻那里还有一丝人气。苏宸便是躺在床上睡着,双眼紧闭,脸色呈厚厚的蜡黄色,呼吸时而轻时而重,睡着了也眉头紧紧纠着。
叶宋站在床前,垂着眼帘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多日不见,看来他也的确是快要油尽灯枯了。
苏宸尽管睡着,生性还算警觉,被叶宋这般注视,没一会儿人就醒了,睁开眼睛,眼里也是一派暗无天日般的灰白之色,只不过在看见叶宋的那一刻,闪过一丝光亮。
继而苏宸移眼看见旁边站着的苏若清,苏若清给他一个手势示意他不必多礼,他便在太医的搀扶下艰难地坐起来,身子靠在床头,与叶宋道:“听皇兄说,你去了江南,一路还算顺利么?”
叶宋扯起一边嘴角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道:“既然若清告诉了你我们去了江南,想必也告诉了你我们顺便去帮你找解药。三王爷何必如此拐弯抹角,直接问问解药带回来了没有不就可以了吗?”
苏宸一点也不意外地挑了挑眉,看了看叶宋沾满风尘的衣角,道:“你人都回来了,又第一时间来我府上,难道仅仅是来告诉我解药有什么差池的?你定然是来送解药的。”
“三王爷都快要死到临头了说话还这么有底气,真不知道你这底气是不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怎么,是不是你觉得我就该给你送这解药?”叶宋脚尖套了一把椅子过来,顺势就坐下,跷起了一只腿,取出一只琉璃瓶,瓶内装了一颗足以解苏宸生命之危的药,太医们见了顿时欣喜若狂,想上前来取时叶宋又收了起来,道,“都出去。”
得了苏若清的点头许可,太医们只好按捺住激动的心情,纷纷退出。
苏宸头往后微微仰了仰,道:“你想要什么,直说吧。”
叶宋便笑开了来,道:“三王爷是个爽快人。我们千辛万苦才弄到这一颗解药,直到我走的时候苏静还睡在船上尚未苏醒,他和若清与你有兄弟之情可以为你出生入死,可我叶宋与你半毛钱关系没有凭什么给你跑腿,总该有回报才是。”
“你想要什么?”
叶宋手肘撑于膝上,托着下巴,定定地看着他,然后如若无事道:“你还记不记得我的生死掌控在你手上的时候,那个时候你的心情我现在大概能体会了,是有点爽。”
苏宸愣了一下,思及尘封往事,心里有苦难言。过往的种种,是他太自负还是太幼稚?
只能说风水轮流转,一个人不可能永远处于逆境,也不可能永远处于顺境,总有相颠倒的时候。先前叶宋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
紧接着叶宋又道:“你的一切我都没有兴趣也看不上,我也不会拿鞭子折磨你一顿,这样吧,苏宸你下床来,跪下谢我,我就当你救命之恩报了,你我也两清了。”
此话一出,不仅是苏宸,就连苏若清也有些震惊。
苏宸本就难看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你要本王向你跪下?”
叶宋肯定地点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不是三王爷,是苏宸。”
苏宸便冷冷地嗤笑出声,道:“笑话,本王上跪皇天下跪君,岂有跪你区区一个女人的道理!叶宋,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让一个王爷向你下跪,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让本王跪你?”
叶宋亦笑:“那么多废话做什么,我只问你,跪是不跪?”
苏宸咬牙横眉:“休想!”
叶宋起身,拂了拂衣角,眉梢微微抬起,道:“没有关系,你还有三天的时间考虑,你以为我真见不得你死?那你就大错特错了。”说罢转身就要走。
苏宸在身后怒道:“叶宋,你好大的胆子!”
苏若清皱眉唤她,听不出喜怒,但对她就这样走了显然是有些不解的:“阿宋。”
叶宋回头看着苏若清,微微笑道:“太医都说了三王爷还能活三天呢,也不在乎这一时半刻的。这件事情要么你别看,要么你别劝。”
苏若清道:“你可知你这是在折皇家颜面?”他就是再护着叶宋,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而不管。
叶宋如若无事地耸耸肩:“我说了,我要他下跪的不是三王,是苏宸。”
“可三王就是苏宸,苏宸就是三王。”
叶宋想了想,建议道:“那你可以先把他贬为庶民,等跪完了再恢复其王爷身份。”
苏若清再想说什么的时候,叶宋已经转身走出门口了。
出了王府大门,叶宋专挑寂静的小巷走,外边是热闹的繁华街市,小巷两边的墙缝里,爬满了青碧的幽幽青苔,还钻出些许顽强的杂草。
入秋时节的天很蓝,阳光格外的金灿。清风吹来,她却一点也不觉得轻松。
原来复仇什么的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痛快。那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叶宋想想,觉得可能只是想争口气而已。
她曾也是在苏宸手上九死一生毫无尊严可言,不是说忘就能忘了的,不是因为他是王爷,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凭什么皇家的颜面就是颜面,而她一个女人的颜面就不是颜面?
不多时就已经走到了将军府。守卫见之大喜:“二小姐回来了!”
今日大将军和叶修都不在家,但家里听见二小姐回来了,仍免不了上下激动一番。让叶宋愣是感觉到一股家的温暖感觉扑面而来,让她由衷地发笑。
进了门才没走几步,春春就提着裙子飞快地跑来,脸上难掩喜色,叶宋笑嘻嘻地张开手臂迎接春春的投怀送抱。结果春春及时停下,丢给叶宋一个“死不正经”的含嗔幽怨眼神,真是跟叶青当初的表情有异曲同工之妙。她扶着叶宋的手臂,前后左右地打量叶宋,道:“二小姐怎么这么久才回来,走了这许久也不捎个信儿,大将军天天早膳时都念叨着你呢62 。你看你,这满身尘的。”
叶宋笑眯着眼听着春春的抱怨,她觉得这样也是一种幸福啊,等春春抱怨完以后,便道:“我这么久没回来,你长得倒是越来越好看了,也越来越啰嗦了。”
第3章:回光返照?
以前她记得春春是很麻利干练的,在几个丫鬟中间起着领头的作用,后来虽然依旧麻利干练,话却越来越多。是不是每个跟她的丫鬟都会患上唠叨症?——貌似这样也不错。
春春笑嗔道:“哪有啰嗦,是二小姐太不让人放心!”激动完了之后,问题就来了。春春看看叶宋身后,又看看四周,下人们都跟她一样一副疑惑的表情,遂问,“三小姐呢?”
叶宋道:“她在后面,等过几天就回来。”
傍晚,叶修趁着满天霞光之际归家。一身蓝色衣袍,身长玉立,随着他大步跨进将军府衣角翻飞。他头发高挽,眉宇间尽显英气,护卫给他行礼时,他便抿唇淡淡点头,形容英俊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