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一会,北燕王会快您一步先阖眼。”少年放下杯盏,淡淡地冲他微笑。
这个微笑是独孤珩的,不是谢澧兰的。
谢沧州微怔。继而,他卷起唇苦笑起来。
有些人就是劫数,回眸一顾,颠覆终身。
“摄政王是为孤做了嫁衣。”
谢澧兰遗憾地对他摇头,“若是王爷在狼山火起之时没有迟疑,你还有逆转形势之机。”
“谢澧兰,”谢沧州摇头,“你知道,为何卫子臻宁愿丧命与你么?”
那个名字是谢澧兰的禁忌,他的微笑顿在眉梢唇畔,化作淡淡的墨痕,他侧开眼道:“孤不必你告知。”
谢沧州哈哈一笑,手被锁在镣铐中,他身体后仰,放肆的声音许久不停,许久之后,笑容变作深刻的无奈和惋惜,“因为,谢澧兰,你根本就是个妖孽啊。”
惑人心而不自知者。不是妖孽又是什么。
谢澧兰淡漠地动了动唇。
“谢沧州,孤昔日惜败于你手,深以为憾,既然如今是你功败垂成,孤可放你性命。”他说到这里,殷红的唇被咬得翻出无数血丝,“你会在牢狱之中度过此生。”
四月,北燕王被刺于行宫,中年四十九,朝中群龙无首,推举太子登基。
六月,谢澧兰整顿军容,留下半数势力人马驻扎索阳、平岳、嘉雪三城,携轻骑潜入月州。
“殿下,陛下早有意愿,要立四殿下为太子。”
谢澧兰面色波澜不动,让闫风一度以为,他不知此事。
但谢澧兰怎么会错漏这种消息?
他只是,站在一株芭蕉前,短暂地失了魂魄而已。卫府此时人走楼空,无人打理的寒苑,又生了无数的荒草,只有生长正盛的绿芭蕉,撑开满树碧色。
他想起,有一晚卫子臻从宫中回来,在这芭蕉树下强要他之事。
那时候卫子臻被下了药神志不清,他很痛,可他知道这不能怪他。但却因为这是卫子臻的第二次用强,他心中还是恨的。
第一次,他在画舫里,随着水流跌宕滑出很远。
那晚他用北燕的一队胡骑骗他出城,诱拐他到画舫里,他扒开他的衣物,也是这样。独孤珩对任何人都不可能不设防,即便是卫子臻也是一样。
可是他错估了卫子臻,他估错了他的情,不知道一个人到绝境时,是真可以做妄为之事,且九死而不悔的。
谢澧兰不知道怎样迎合一个男人,他着急的进入,那一晚,彻底撕伤了他。谢澧兰在病榻缠绵经久,却不敢问太医诊治。
原本翌日起身,卫子臻跪在他身前负荆请罪,那时他便该抽出腰间的佩剑,一剑解决烦恼,断了丑闻。可是——
卫子臻是他费尽心机提拔的将才,他终究没有下手,辜负自己曾经的一片心血。
至此以后,一直到独孤珩横尸塞外,他再也没同他说过一句话。
卫子臻被他扔到军营,被他以最严苛的试炼折磨得浑身伤痕,这些,在他是谢澧兰之时,他曾拉开他的里衣查过,可以推知,那时,他其实被他折磨得体无完肤。其实甚至更早,独孤珩将他放到军营,本就是为了让他留下满身创痕,为自己建功立业,拉拢各方。
卫子臻临死前,谢澧兰有句话没有说出口。
谢澧兰从未对他用过完全的真心。即便再爱他入骨,在谢澧兰心底,也更多利欲和算计。
“一个人辜负一个人,是会抱憾终身的。”他扶着那株芭蕉,喃喃自失。眼中再无昔日神采与清泽,“原来,我要的始终是求而不得。”
我悔了,卫子臻。
天下要之何用,江山万里,繁华千座,到底是寂寞。你不在红尘,我与谁共度。
永真帝的私召传到他手中,让他进宫一见。
六月的榴花高灼,宛如流霞,但在外庭,不在寒苑。谢澧兰命人将外头的石榴树移栽了不少进来,将萧疏荒凉的寒苑点缀上几许火艳的生动。
身后众人忙进忙出,独孤琰走近沉默的谢澧兰,低声道:“父皇心思难测,你真要进宫么?”
“他如今若是真的还拿我当以前的独孤珩,我难道会瞒着他进月州,而他又会私底下调动人马查到我的所在?”说罢便讽然一笑。永真帝要的,不过是一个光耀大靖、荣荫祖祠的太子罢了。
“那你——”
独孤琰抿了抿唇,君衡最近好似不太喜欢他和九弟走得太近,愈是关心九弟,他便愈不高兴,独孤琰无奈,但不敢问他怎么了。
果然,他才来寒苑没多久,便被身后的人拽住了小臂。
“那个,九弟……愚兄我就先走了。”
独孤琰语未竟,便被君衡嘟着唇生生往后拽开去,正要被带离寒苑,谢澧兰陡然摇头,淡淡的声音自芭蕉下飘来,宛如一缕青雾,“满目山河空念远……”
怎么还信口要背诗了?
他一句没念完,无奈自失地闭上了眼眸。
深宫千矗,永真帝掩唇咳嗽,仰倒在龙床上,宦者望了望窗外的星天,永真帝在他身后问道:“什么时辰了?”他说话已现颓靡,宦者摇了摇头,哽咽着说不出话,永真帝又问:“他还是不肯来见朕?”
“陛下,”宦者回头来,跪在永真帝的榻前,泪落如水,“这病若能有那一味天香车前,您的龙体是一定能好的。”
“你也知是要拿天香车前了,”永真帝躺下,眼中有一丝混沌,不减龙威,只是深了什么藏在其间,“那味药五十年才能一见,当年,皇后垂危之时,朕若是为她寻到,也不至于——”
不至于独孤珩自幼长在他膝下,长成这副狠心冷情的性子。
彼时天色才蒙蒙亮了几缕,微红的阳光洒落在山道上,六月,清晨林间浮着薄薄的瘴气,谢澧兰捂着唇,带着闫风徒步上山求药。
“殿下不肯见陛下,怎么还要来为他寻药?”上山之前,闫风道出心中的疑窦。
谢澧兰无波无澜地望着烟岚里横锁着的千层云顶,宫室琼楼,比皇宫的气派恢弘不遑多让,他袖手道:“他自知时日无多,我去见他,有去无回,徒增白骨,替他新立的太子铺路而已。”顿了顿,他又垂了眼眸道,“但身为人子,我不得不来。”
玉山轮廓在眼底一寸寸清晰。
谢澧兰如今体力正好,徒步上山,沿途没有歇憩一瞬,穿越漫山弥漫的烟瘴,独入一片清幽雅然的深苑琼林,此处的木槿花繁叶盛,缀满枝丫,宛如朱红的烟朵,蹀躞间拂摇无数翩然。
“玉山的规矩,主人只能见一个人。”
深林尽处,一名手执尖枪的童子,梳着垂髫髻,浑不客气地挡开道。
闫风正要站出来斗殴,被谢澧兰拦下,“不可妄动。”玉山之主,百年大靖帝王都不能撼动一二,凭他二人单枪匹马前来,持强斗狠,枉送性命而已。
闫风咽下这口气。
谢澧兰冲来人颔首施礼:“在下谢澧兰,求见玉山山主。”
这辈子,除却永真帝,闫风从未见过谢澧兰对谁弯过腰,何况还是一个童子,一个玉山家仆?
传闻之中,玉山山主偏安月州一隅,百年不涉世红尘,但当年大靖初掌乾坤时,曾与山主立下契约,独孤氏后人,不可携私兵入玉山,更不可动不该动的妄念。而玉山,沉默了百年,它不参与天下纷争,不涉足红尘紫陌,上不觐天子,下不礼庶民,安宁得常人根本想不起它来。
童子见谢澧兰还算谦恭知礼,沉吟地点点头,挥手叫他跟上来。
谢澧兰推开闫风,叮嘱道:“山主不会怠慢你,在此地留下,孤巳时便能归来。”
闫风委屈地不说话,嘴巴上了封条,他只能看到那一抹白影消失在雾色里,隐没入无人知的秘境。
作者有话要说: 唉,今天抢红包抢到手软,三个文一个更了一章,所以晚了点,但是,承诺绝对木有喂狗啊~
唉,下一章小卫应该就能粗线了。
唉,准备好纸巾,说多了都是泪……
☆、二择其一
楼阙耸立,远远望去,宛如山中含贝,自无边的青苍里揉出一粒粒晶莹的明珠。
谢澧兰随着垂髫小童徒步而上,童子没引走几步,到了碧色的一处潭水前,便换了一妙龄女郎指引,再往后穿过一片落英缤纷的花林,则改换了青年文生。
青年头戴纶巾,薄衫长袖,生得很是俊美。事实上,今日谢澧兰所见的玉山之人,大抵没有中人之姿以下的。
“敢问山主何时能接见?”这么走了一路,谢澧兰不能说自己不腿酸,他终是按捺不住了。
文生唇角溢出淡淡的微笑,行了一个拱手礼,“谢公子这边请,山主声言,请谢公子在石阁下稍后片刻。”
谢澧兰颔首,文生边提着下裳沿石阶一路而上去。
这石阶之长,犹如天梯石栈,没入深浓的云间,只见远方簇头的一抹青山黛色,脚下蜿蜒而过石梯,右不设栏,若不慎一脚踩空,底下便是无底深渊。
文生走了两炷香的时候,又是两名紫衣轻绡的少女自身侧的画廊出来,约莫十六岁上下,眉眼盈盈璨璨,弓手邀道:“谢公子请。”
山主已经答应了。
谢澧兰“嗯”了一声,紫衣少女在前面带路,谢澧兰亦步亦趋,他想,在玉山之境,大约没有人能发得出脾气,这是山主待客之道的缘故,也是绝对实力神秘莫测的缘故。
山风吹来,紫衣少女的绡纱被吹得飘飘飖飖,隐约露出轻纱下一截皓腕,更添神秘。
但谢澧兰自幼对女子的美色便有些欣赏不来,他抿了抿唇没有说话,直至过了许久,眼前拨云见日般露出浅浅的一道沿山而上的石廊,两侧山花如簇,纷繁而缀,绿意要蔓上石阶来。
两名紫衣少女不再带路,而是让开了道去。
石阶上有一个清扫的男人,他拿着笤帚,似乎很专注,很认真,也……很融入这玉山之景,如此调和,仿佛是亘古便在的一道修长的身影。
谢澧兰霎时屏住了呼吸。
他提着脚步往上走。
那个男人只着了一件朴素的淡蓝衣裳,墨发如云,侧脸宛如刀削玉斫般坚毅俊挺,出挑如画,谢澧兰只觉得屏住的呼吸差点散开,从无此时这么方寸大乱,他全身的每一寸肌肉与骨骼都在颤抖、叫嚣。
“卫子臻?”原来唤出这个名字,需要这么大的勇气。
那人恍如未闻,谢澧兰偏不死心,他走到了男人身前,他手执笤帚,安静地立着,似是任由谢澧兰如何打量。还是熟悉的脸孔,墨眉如锋,星眸如刃,但身后半披半束的发,却成了正常的黑色。
卫子臻似乎没有任何反应,也仿佛不认识谢澧兰,眼波里没有情绪。
谢澧兰疑惑,不知怎么了,心下有一丝惶然,将方才见到他的惊喜交集湮没,他咬了咬下唇之后,试图牵住了他的手。
卫子臻仍然没有反抗。他半点动作都没有。
谢澧兰能感觉到,他握着的这只手,冰冷的没有温度,甚至虚软地垂着,他没有使力。
到底怎么了?
“子臻,你不认识我么?”他的五指张开,在卫子臻的眼前晃过虚虚实实的影,卫子臻的眼眸动了动,那一瞬间陷入了迷惘与空洞。
“子臻……”谢澧兰眼眸聚了一层水雾,他使劲与他紧握,但始终只是一个人的徒劳,胸口的痛感更加清晰,那是被利刃穿心的痛,他蜷缩下身子,山风吹歪的发冠垂下一绺狼狈墨发,他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无息的流风在这里穿缀,身后是延绵的绿。
温软馥郁的花香里,不知何时起多了一缕沉香,石阶上紧锁的玉质方门被推开,两队人簇拥着以锦衣华服的男人缓步走出。这人生得龙章凤姿,眉飞入鬓,凤眼狭长蕴漆,深黑难测,手中捧着一只兽形镂金手炉,不怒自威的气魄令人一见便心折。
谢澧兰松开了手,他站在卫子臻的身前,胸中的钝痛才消解了一半。眼眸恢复幽深。
冷静下来他才能开始想,那一刀他刺入卫子臻的胸口,是刺实了的,卫子臻的尸体也是他的心腹亲手置于冰棺之中水葬的。但眼下,他人却在玉山。
都说玉山山主不涉红尘,可是,眼下看来,好像并非实情。
谢澧兰淡淡道:“阁下便是山主?”
这人有不逊于皇家的威严,但谢澧兰能确定,他不是。这一问看似多此一举,他更想知道,山主对他究竟抱了什么意图。
“正是区区。”那人谦恭地颔首。
但他在阶上,谢澧兰在阶下,高度本来就不是对等的,谢澧兰并不计较,莞尔道:“在下唐突而来,替家父求一味圣药——天香车前,还请山主不吝。”
“山主”莫名地打量了他几眼,“谢公子之父,不正是当今陛下么?”
“是。”谢澧兰供认不讳,“玉山地物之博,无? 烁也猓煜愠登埃街鞫ㄊ怯械摹!?br /> “的确。”“山主”微微而笑,命身后人道:“去取来。”
这么容易便答应了?谢澧兰亦是一怔,“山主”意味难明地瞟了眼他身后的卫子臻,广袂上扬,“不过,谢公子身后的,乃我玉山之人,谢公子这是何意?”
谢澧兰身体微僵,他现下挡在卫子臻身前,确有抢人之嫌,脸色微红地让开一步,卫子臻似乎要往石阶上而去,谢澧兰凝着眉宇将他的衣袖攥住,“你何时成了玉山的人?”
卫子臻自是不答。
“山主”的唇扬了扬,“谢公子,传闻,卫子臻是你的——夫君?”
若不是为了天香车前,谢澧兰早已不愿再忍耐,他压着火气淡淡道:“是。我的人,山主纵然是有通天之能,也不能扣押。”
“谢公子严重了,”那“山主”拊掌道,“谢公子不妨问问,他愿意随你走么?”
既然这“山主”放下此话,便是至少九成把握卫子臻是不会离开的,谢澧兰心中微叹,他伸掌再度将他的手扣在掌心,清润的嗓音勾出一丝哀婉,“不论如何,卫子臻,孤今日必须带走你。”
这声音听起来竟像恳求。
阶上的“山主”,耐心被折耗殆尽,“卫子臻,上来。”
话音才落地,谢澧兰便觉察到手被细细地挣扎开,卫子臻的动作很轻,他却仿佛被针扎了一下,脏腑生疼地,被卫子臻撇开,他看着他一步步走向石阶,彻底背离出他的人间。
他从未想过,曾发誓以命护佑他的卫子臻,有一日,会不愿再护着他,宁愿与别人站在一道,与他们以众敌寡。难道今日玉山之人对他极尽羞辱,卫子臻也会无动于衷么?
谢澧兰疼得脸色惨白。
“山主”将人拿上来的天香车前奉到谢澧兰身前,用一条木质雕花的锦盒细致地捆好了,在谢澧兰面前合上。“山主”声音疏阔:“谢公子,带着天香车前,你便可以回去救陛下了。”
谢澧兰没有伸手去接。他捂着胸口,咬着薄唇镇定地抬起头,不卑不亢地扬声道:“恕谢某不恭,今日必须带走一人。”
唇上被他咬出了几缕猩红的淋漓。
白衣少年的眼底是一片墨色的深,秀逸绝伦的面容,分明是位如圭如璧的君子。
但他的执着,让那双清湛的眼浸染了戾气。
“山主”猜到他会由此话,并不惊讶,一畔卫子臻只是低头沉默,甚至,他的手里仍然握着那支不起眼的笤帚。
谢澧兰从来只是一个人用计,一个人运筹,他自以为天下何人的背叛他都能承受,不会因为一个人而坏了他的一局棋。只是今日,他才终于知道,原来一个人孤军作战是这种感觉,与心爱的人离心背道是这种感觉。
是背水一战,是孤注一掷。今时今日的谢澧兰,早已不是当年以无情动人的独孤珩。
他早已不是独孤珩。
“山主”笑道:“天香车前,与卫子臻,谢公子只能带走其一。”
“不能两全?”他沉了沉声。
“山主”摇头,那双眼是慈悲的,不知为何却如此不通人情,“鱼与熊掌若能兼得,世间的选择便不会如此为难。谢公子当日大婚之时对卫子臻当胸一刀,可能两全?”
不能。
只是那个江山对他而言,已经毫无意义了。
谢澧兰没有沉默,他的嗓音宛如澹澹流水,“或许还有第三种选择。”一缕青烟绕来,少年的光影匿在云薄的雾色里,难言难画的清贵优雅,涤尘绝世,“天香车前让我的侍从带走,我留下。”
卫子臻,我的心意,你懂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