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心以为这次是没办法了,柳易第二天像根蔫了的草,头发也没梳,打着哈欠趴在桌上等杭杭给他端早饭。
“先生昨晚又没睡好?我看你很早就去睡了呀。”杭杭站在桌边给他舀粥,刚焯好的鱼片粥上撒着碧绿的几粒葱花,香气扑鼻。放下勺子,她又端来一笼大包子,放在粥和小菜旁边,把筷子塞到柳易手里,道:“快吃吧,不然又要到晌午了。”
以前怎么不知道先生懒起来还这么麻烦?她无奈地想。
“你下去忙吧,我自己慢慢吃。”柳易挥了挥抓着筷子的那只手,又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趴着拿了个包子啃。
杭杭应了一声走了,没过一会儿又回来,给他披了件厚衣服,然后马不停蹄地又离开了。
柳易嘴里嚼着白菜猪肉大包子,觉得自己吃着吃着又要睡着了,他吞下半个包子,又把剩下半个也塞进嘴里,听到有人走近,口齿不清地问:“肿么又回来了?”
他以为是杭杭,没想到宫季扬从他身后转出来,在他身边的凳子上坐下了。
柳易一下子把嘴里的包子咽了下去,差点噎着。
“你怎么又起得这么晚?”宫季扬给自己也舀了碗粥,有一口没一口地吃起来,看起来再自然不过,仿佛在自己房里,“粥不错,厨房没给我送这个,是杭杭给你开的小灶?”
“太晚了,厨房什么都没了,她自己下手煮的。”柳易又忍不住打了个呵欠,看他一时半会儿没有走的意思,这才开口问道,“你怎么过来了,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吧?”
宫季扬正侧着头打量他摆在窗台上的那对泥人,闻言笑了笑,道:“来找你问问江南现在气候如何。”
“……”柳易愣了愣,“为什么突然问这个?江南现在大概还没入冬呢。”
“想去看看这时候的江陵,正缺一个向导。”宫季扬盯着他,意思再明显不过,“毕竟我这样的北方人,到了南方柔肠百转的小巷里说不定会迷路。”
这可真是瞌睡碰上个枕头,柳易觉得自己做梦都要笑醒。
他心里已经点起了爆竹,脸上却疑惑地和宫季扬对视,还是有些不敢相信:“三王爷马上就要带着他的骁骑营从家门口经过,将军怎么这时候有闲情逸致去江南玩了?”
“我昨晚思前想后,觉得先生的话很在理。”宫季扬道,“现在去和三王爷硬碰硬还是不明智,反正皇家的事就让他们兄弟自己去解决,我与其去操心这些,倒不如出去散散心。”
他又瞥了那对蠢笨的泥人一眼,露出个笑来:“正巧你是江南人,和我作个伴还能回家看一看,不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他哪里还有家,柳易无奈地摇了摇头,宫季扬多半是无心之言,他要是为这个介怀,岂不是显得很小家子气。
“好吧,”他呼噜呼噜喝掉一碗粥,拿手帕擦了擦嘴角,朝宫季扬点了点头,“既然将军执意想去,那我就再为你当一回向导。”
柳易没想到的是,宫季扬说的出游,就真的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出游。
不,要说普通似乎也不合适,这可不是普通出游该有的阵仗。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停的大马车,又扭头看了旁边的宫季扬一眼,觉得自己出门一年也用不了这么多东西。
“这些……都是要带出门的?”他试探着问出口,心里还抱着一丝期待,希望得到否认的答案。
但他这点小期望立刻就被无情地浇了盆冷水。
“当然。”宫季扬莫名其妙地和他对视,“这只是一些起居用的杂物,要穿的衣服和别的东西还在车厢里,怎么了?”
柳易眼前一黑,艰难地解释道:“其实江南还没入冬,我们只要带些秋天穿的衣裳就好,这些狐裘啊棉袄啊,暂时还用不着。”
其实宫季扬带多少车衣服和他并没有多大关系,只要别跟他走在一起——可这显然是不可能的。这大少爷不知是在北疆从小被冻坏了脑子还是非要大张旗鼓地出去,带这一大车东西出门招摇过市,是要告诉整个北疆的强盗这里有肥羊吗?
“我就知道你只带随身行囊。”宫季扬瞄了他的包袱一眼,勾起嘴角笑了笑,“车里的东西不止我一个人的,我让杭杭给你也照样置办了一份。”
能把我那份卸下来吗?我觉得我带的已经够了。
柳易本想这么说,但转念想了一想,最后还是闭上了嘴。
反正他只是要把宫季扬引出北疆,至于离开势力范围后宫季扬要做什么,那就不归他管了,哪怕想去逛娼寮赌坊也没关系,反正听风阁多得是这种销金窟,随便进个城都有三五家。
他想象了一下宫季扬进了窑子会是什么样,觉得自己憋笑憋得肚子疼,倒是真期待起了。
见他没再反对,宫季扬也就愉快地上了车,叫上负责赶车的齐深,一行三人就这么出发了。
这架马车其实不算太华贵,除了大以外倒没有别的特别引人注意的地方,但里头居然比从外面看起来还要大。柳易跟在他身后上了车,发现车厢里铺了一层厚毯子,先上车的宫季扬已经用被子盖住了腿,靠在角落里放他不离手的暖炉。
车里应有尽有,柳易环视一圈,觉得要他在这里头活半个月都不成问题,宫季扬也是有够难伺候的。
“来,喝杯热茶。”宫季扬递给他一个胖胖的杯子,又塞给他另一个杯子,示意他往外递给车外的齐深。
柳易接过两个杯子,先掀起车帘给了齐深一杯,放下车帘回头时恰好对上一脸不甘愿的宫季扬的眼睛,忍不住笑起来。
“今天也没有多冷,你怎么好像巴不得把自己点把火烤熟似的。”
宫季扬缩在他的棉被里,懒洋洋地眨了眨眼,目不转睛地望了朝他笑的柳易一阵,然后突然闪电般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把刚脱下外袍的柳易也拉进了棉被堆里。
柳易猝不及防,被他按进软绵绵的被子里才反应过来,宫季扬居高临下地压着他,朝他露出一个得意的笑。
他只得举手投降,干笑道:“我没有笑你的意思。”
宫季扬眼里带笑,没有半点立刻松手的意思,“既然如此,先生不如和我一起呆在这被窝里,也省了点暖炉的炭火,你说是不是?”
两个大男人挤同一个被窝,也亏他想得出来。柳易白了他一眼,推开他爬起来,“我们都不小了,这车厢会被挤塌的。”
他捡起丢在一旁袍子披上,然后扭头去看顺势倒在被子上的宫季扬,后者也正盯着他笑,看得他心头无名火起,翻身就拉过被子把他整个人埋了起来。宫季扬在被子底下边笑边挣扎,柳易板着脸镇压了他的反抗行动,闹出的动静大得连车外的齐深都问了声怎么了。
“好了不闹了,我认输。”宫季扬几乎笑出眼泪,终于从棉被底下挣了出来,拍了拍他的胳膊安抚道,“是我不对,不该逗你玩。”
“被子本来就是给你一个人准备的,又不是小孩子,还想拉人玩大被同眠的游戏,这可不行啊。”柳易双手环胸,远远避到车门一侧的位置靠着,确认他不会再玩突然袭击后才悠悠开口,“将军,我只是个带路的,是不是该去把齐兄弟换进来,让你们主仆二人来坐车?”
这倒是他的心里话,齐深在外头赶车不可谓不辛苦,他又没什么好跟宫季扬说的,还不如出去接替齐深赶车来得清静。
“不要,”宫季扬一口回绝,抬头看他一眼,“齐深在外面挺好的,倒是你,不想和我呆在一起?”
“你想太多了。”被戳中心事,柳易面无表情地捧起杯子喝了口水,“今天要赶的路不多,我只是怕你嫌路上无聊,想让齐兄弟给你找点乐子。”
言外之意就是你想玩可以,去玩齐深别玩我。
宫季扬显然听懂了他的意思,却装作什么也没明白,一派无辜道:“可我只想和你聊天。”
“……”
柳易放下杯子,破罐子破摔道:“想聊什么,说吧。”
宫季扬便兴致勃勃地直起身来,从怀中摸出个布包,打开来却是柳易摆在窗台上的那对泥人,献宝似的伸长了手臂递给柳易。
“怎么在你这儿?”柳易一头雾水地接过来,觉得他莫名其妙极了,“我早上起来发现不见了,原来被你拿了。”
“我想看这个。”宫季扬点了点白娘子的脑袋,没头没脑道。
“什么?”
“我想看你的戏。”宫季扬把话说得明白了,却更让他无奈,“白蛇传,江南的戏班子应该有这出戏吧?”
有是当然有的,可柳易一点也不想给他唱。
他倒不是对唱戏有什么抵触之心,只是不想给宫季扬唱罢了。被吹捧得再多,在许多人眼里戏子也依然是上不得台面的角色,他不知道宫季扬是不是也这么想,即使是他也不会感到意外。抱着改变别人看法的念头去登台太傻了,他从不打算这么做,也不喜欢应他人邀请去表演,只执着地呆在霍家班不大的戏园子里,没想到却也把戏班子给带红了。
眼下也快到他每年要登台的时候了,柳易算了算日子,发现只剩不到一个月,等他们到江陵也就差不多了。
这可如何是好?他捧着杯子思索良久,最后还是决定偷偷做。
他不打算告诉宫季扬自己什么时候要登台,甚至不准备告诉他自己要登台,就当是一次普通游玩,在江陵城玩几天就离开,然后他再自己偷偷回去。
“我还没有听过南边的戏,”宫季扬还在兴致勃勃地说,“连皇帝南巡都要特地去看戏,想必很吸引人。”
“……你若想看,我可以领你到江南最有名的戏坊。”柳易小心翼翼地给他下套,“有不少名角儿,都是上京在御前表演过的,平日里一票难求,抢手得很。”
宫季扬却没有那么好骗:“不,我就想听你的戏。”
“我确实不如他们唱得好,嗓子没有好好养,年纪也大了,你瞧我现在这样儿,在北边冻得跟冻鱼似的,哪儿还有柔劲儿?”柳易还不死心,想方设法地往自己身上泼脏水,还伸出前些天划伤的手给他看,“就这样,你看我还能唱哪出?虞姬自刎?”
宫季扬被他逗笑,扶住他的伤手装模作样地端详了几眼,一本正经道:“我瞧着倒不算多严重,何况……”
他伸出另一只手去抬柳易的下巴,声音里像带了把撩人的小钩子,挠得人心痒痒:“你生得这么好看,来了我府里两个月把所有小姑娘都迷得七荤八素,个个都夸你为人和善声音好听,怎么会有不合适的道理?”
柳易被他夸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硬着头皮往后退了退,“将军谬赞了,我哪有那么好。”
宫季扬挑了挑眉:“我说你有,你就有。”
他好像逗弄柳易上了瘾,知道离得越近柳易越不自在,于是有意无意地总往他身边靠,柳易拿他没有办法,只好曲线救国——只要离能放暖炉的地方远,宫季扬就不会舍暖炉来就他,这真是件大好事。
他避而不答,宫季扬也没有再追问,这件事就这么看似轻描淡写地揭过了。他们一路南下,恰好绕离了三王爷的军队进京的必经之路,沿着柳易画出的路线图往江南而去。
这条路是有讲究的,柳易的师父慕容端早年喜欢游山玩水,带着小徒弟走遍了整个庆延的版图,这是他说从北疆到江南最好玩的一条路,沿途风光宜人,有山有水有风土人情,好吃又好玩。宫季扬在北疆长大,除了儿时随老将军征战西北以外没再出过那个冰天雪地的世界,柳易问过他这事以后有些同情,这次带他出来,说实话也存了些带他“见见世面”的心。至于为什么特地向他师父讨来这条路线,也是3 想让宫季扬玩得开心尽兴,最好半年内都别想着回北疆,那就省事多了。
虽然知道是痴心妄想,但有时候想想这些,还是觉得蛮高兴的。
“在笑什么?”靠在窗边看风景的宫季扬突然开口问他。
“想今晚带你吃什么。”柳易笑了笑,替他卷起车窗的帘子,“快到洛阳了,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没有的话,我就挑个好些的酒楼带你吃水席去。”
宫季扬一下子来了兴趣,坐直身子看他:“水席有什么吃的?我倒只知洛阳牡丹,没听说过洛阳有什么好吃的,你能带我吃再好不过。”
“洛阳水席可与牡丹花会还有石窟并称洛阳三绝,你竟没听过?”柳易道,“这水席呢,水有二点。一是汤水的水,洛阳少雨,水席的热菜都是汤汤水水的,滋阴润肺;二是流水的水,吃过一道菜,撤掉再上一道,流水般不断上新的席面,便是水席了。”
“听起来倒是颇有意思,就吃这个吧。”宫季扬击掌笑道,“有劳先生指路了,我们先找个客栈落脚,再去吃水席?”
洛阳城内最大的酒楼是城东的牡丹楼,名字直白却不俗气。一座飞檐楼阁坐落在一大片牡丹园里,虽不是牡丹花开的季节,园中却仍然绿意葱葱,其他花种争奇斗艳,仿佛要把牡丹不开的时节占得满满当当。
柳易却没带他们进牡丹楼,而是在门口拐了个弯,绕进一旁的小巷里,敲开了一户不起眼的人家的门。
“吴伯,您在家吗?”
院子里起先没有回应,柳易耐心地又喊了一回,这才有人慢吞吞地来开门。
“谁呀?”
“是我,小柳。”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拉开门闩,探出头来看他。
“怎么这时候来洛阳啦,不是说过了冬再来?”老人看清了他的脸,满是皱纹的脸上多了些笑容,乐呵呵地拉开门让他进去,“都快入冬啦,你婶子还念着给你做件冬衣呢,没想到这就来了,我去喊她,你先带朋友坐坐啊。”
他拄着拐杖走进了屋,柳易回头朝宫季扬笑笑,带他们在院子里的藤椅上坐下。
“吴伯是我戏班师傅的多年老友,以前在牡丹楼掌勺,烧得一手好菜。”
“你倒是很讨老人喜欢。”宫季扬的关注点却和他不同,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一下这不大的院落,嘴上还不忘撩拨柳易,“若是我娘还在,应该也会很喜欢你。”
柳易干笑两声,这叫什么夸奖,虽然对宫季扬的娘有些好奇,但他一点也不觉得这话听起来很让人高兴。
第9章 饮酒
吴伯很快带着吴婶出门来,令人意外的是,吴婶是被扶着半边身子,一瘸一拐地拄着拐出来的。
宫季扬扭头看了柳易一眼,后者也没有去帮把手的打算,笑吟吟地朝老妇人打了个招呼:“婶子,身体越来越见好了啊。”
“诶,你来看婶子,一高兴就能站起来了。”吴婶也不恼,任吴伯扶着她走到空椅子旁坐下。她走得实在不太稳,齐深看得皱了皱眉,最后在她坐下时帮了把手。
“谢谢啊,年轻人。”吴婶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顺利坐下后仰头看了他一眼,夸奖道,“小柳的朋友都这么俊,人又好,是好后生。”
齐深摸了摸鼻子,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他才不是什么朋友,要说朋友,宫季扬说不定还比他像一点。对柳易这个人他还是不能放心,可他家将军已经跟人家吃饭喝酒逛庙会,哥俩好的模样他瞧了都觉得牙疼——不管宫季扬想玩这个游戏到什么时候,至少现在他确实和柳易莫名其妙地变得很要好。
他瞄了宫季扬一眼,见那人歪着头跟柳易说话,觉得自己有点多余。
“哎哎哎,婶子你这可就不对了。”柳易笑着端起茶壶给她倒了杯茶,调侃道,“难道我不是好后生?你房里床脚下有什么忘了?”
吴婶切了一声,伸手来点他的额头:“你这孩子怎么就见不得别人好呢,我夸你朋友几句也要给我打岔,不就几坛子好酒嘛,想喝就直说,晚上让你叔做一桌子菜,你带着朋友跟家里吃饭,行不行?”
柳易便嘿嘿笑着跟她插科打诨,心想宫季扬别在吃饭时给他惹出什么事就好,哪里还敢喝他自己弄来的那几坛陈年佳酿。
吴伯挎着菜篮子出来,说是要去买菜,吴婶摆了摆手让他赶紧去,又道:“多买几样啊,给年轻后生露几手,听到没?”
吴伯应了声,正准备开院门,久未出声的宫季扬突然道:“齐深你跟着去,给吴伯搭把手。”
“不用不用,我自己一个人能行。”吴伯推辞了几句,奈何齐深得了宫季扬的眼色,根本不敢仵他的意,硬是跟着他一起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