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朗月当空,不知从哪里飘来一片云伴着呼呼的风声一会儿就将月亮遮了去。四周越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且风俞作俞大,秋寒也就阵阵上来。
这一夜也许注定不能平静,送思安下山后杜卉带人在后山搜寻起来,灯火相交的楼宇间又多出许多如星子一样密麻攒动的火把,尽管被隐藏在风声里,调遣禁卫搜寻的嚣声还是忽远忽近地传来。
警觉地宫人早早闭了宫门,各宫各殿都静得出奇。
思安回来草草沐浴更衣,躺在床上却没有睡意。就算知道俞嵇卿的目的多半在激将,他还是无法不在意。
他陪着夜风辗转反侧。对于俞嵇卿,温行那天在马车里解释过,他相信温行不会骗他,可俞嵇卿呢。
到底用了多大的意志才没有隧了俞嵇卿的激将,只有思安自己清楚,他这么做也只是因为温行不希望他去。派杜卉来护送是温行的意思。
而且他也担心温行。
他摸不准俞嵇卿的用意,若是单为了争风吃醋那也还好些。
这位赵王在旧都时就神通广大,不可能没有自己的探子和耳目,思安不觉得自己和温行的事能瞒过有心人,被赵王得知也不算意料之外,不过俞嵇卿回东都时间不长,何以这么快就瞧出端倪。
思安不可避免想到宦官们。
奉成一到应徽后老实得出奇,连邵青璃被押回宫也没追究,好像真信了贤妃只是回宫养病的说法,总管行宫之权也索性甩手让给阿禄。
思安一开始以为他为苏永吉的出逃而来,但他不仅没有提过半句,甚至一点他与此有关的蛛丝马迹都没有,像是根本不知道自己曾经的左膀右臂逃出皇宫一样。
温行追查不到苏永吉的行踪后看着松懈放弃,也不再严查,可思安知道温行并不会轻易放过。
今晚搜山事出和因,思安拿不准。
随风乱舞的树枝在窗纱上阴森森地张牙舞爪,思安心里揣着这些有的没的竟也迷糊起来,忽然外面有些响动,声音藏在风里,与单调的风声相比有些突兀,惊醒了思安。
“是谁在外面?”
阿禄也已经睡下了,披着衣服护着烛火挑开重帘进来。
“启禀圣人,是淑妃娘娘身边的宫女在外敲门,她说淑妃娘娘不见了。”
第四十章
冯妙蕴的宫女一脸焦急,许是在冷风里站得久了,鬓发蓬松面如白纸,进屋前还不停地哆嗦。
“原先月色好,淑妃娘娘说想在山上走一走再回去,便带着奴婢到到各处逛了去。”
“只带你一人去?”
“娘娘嫌人多不清净,只留奴婢掌灯,让其他人都先下山去。”
“好好的娘娘怎么会不见?”
“娘娘带着奴婢一路逛,奴婢也不知怎么的,许是是被山上的灯眯了眼睛,逛着逛着娘娘……就不见了……”
阿禄不怎么相信,道:“怎么能逛着逛着就不见,定是你小妮子贪玩丢了娘娘。”他如今是圣人面前最得力的内侍,暗里又有温行撑腰,在宫人中极有威势,忽然板着脸训起人来,吓得那宫女怕得瑟瑟发抖哭起来。
思安朝阿禄摆摆手,声音温和道:“你仔细想想,是在哪里和你家娘娘走散的。”
那宫女抽噎两下,回忆道:“本来……娘娘快要和奴婢下山了,走过一个石洞,出来看到扎的两座结彩的灯楼,奴婢觉得好看,要帮娘娘取个灯笼拿着玩,没想到……回头娘娘就不见了。对了,是在南山道上,那两个彩楼子就扎在路边。奴婢开始还以为是娘娘同奴婢闹着玩,躲起来吓奴婢,可是四处找遍了都没看到娘娘,这时禁卫带了好多人上山来,说是要找人,奴婢害怕,所以就下山来了。求圣人恕罪,奴婢并非要留娘娘一个人在山上,但是奴婢实在找不着了,怕……怕……”那宫女越说越小声,再不敢说下去。
思安神情凝重,沉思了片刻闭了闭眼,再睁眼时起身拿起外袍。
阿禄忙帮他寻腰带和鞋子,“圣人这是……”
思安道:“留些人守在殿中,其余的跟我去找阿冯。”
阿禄忙劝道:“外面风大,圣人何苦亲自跑这一趟,若是吹出病来如何是好。让奴带人去吧,圣人在殿里等着。杜将军那边圣人也大可以放心,奴能说得上话。”
思安这次却异常的坚持,“不好,必须得我去。”
阿禄劝不下,只好点了几个眼明机灵的宫人一同去找,去之前思安还特意交代,不要带太多的人。
此时杜卉在山上带着禁卫搜寻,山下亦有人把守,听说圣人深夜要上山,负责把守的步兵都虞候很是为难,说要先上山禀明杜卉。
思安却怕一来一回耽误时间,让禁卫一面上山传信,自己先带着阿禄上去。
那都虞候是杜卉手下亲信,久来已知今上自登基就大权旁落,他守着宫城,见圣人的面却不多,现在整个皇都都在他们宣武军控制之中,他也染得军中一些习气,心里并没把无权而孱弱的皇帝当回事。他面上潦草应着思安,思忖杜卉在山上搜人要紧,圣人忽然出现一个不慎坏事可就糟了,但连他们成王平日对圣人都是客客气气的,他怎么能当面违拗,于是派了十几个人“保护”思安。
思安知道自己使不动这些人,一上山就让自己带来的宫人们四下寻找,不久即在南山一条小径拾到了一方华丽的披帛,正是冯妙蕴宴上披着的。
思安的心完全没有因此放下,反而提得更高了。
此处已经离百花障不远了。
百花障本来就在靠近山脚之处,上山前思安特意多问了一句,得知温行和俞嵇卿都还在山上。
他不是不知道此时自己上山很不妥,可不能丢下冯妙蕴不管。
最好的情况是冯妙蕴只是不慎迷了路和宫女走散,最坏的可能,就是俞嵇卿拐走冯妙蕴然后故意放宫女下山报信。
但不管是否有人带走冯妙蕴,她留在山上都是危险的。她很有可能被卷入一场纷争当中。思安对俞嵇卿的手段心里没底,如果真是他设计,自己不来冯妙蕴会被怎么对待,就算没有设计,冯妙蕴若是误打误撞碰见什么也很不好。
无论因图谋还是私情,温行都不会轻易要了思安的命,这点思安很相信,但这并不意味着温行会在意其他不相干的人的性命。
即使冯妙蕴只是走散什么也没遇上,被杜卉的人寻着。杜卉也不是会顾及宫里人脸面的主儿。
思安只是怕冯妙蕴会遭薄待,怕她有个万一。
眼前已有个邵青璃被波及,思安不想冯妙蕴也入险境,他无法安心在寝殿坐等,必须亲自来。
不远就能瞧见百花障曲曲折折的廊道,“护送”的禁卫不再向前一步。
领头的禁卫道:“杜军使说成王殿下自有安排,我们搜寻却不能惊扰此处。”
思安拿着手中的披帛心里发紧,周围都已经找遍了,没有冯妙蕴的踪影。
思安有些踌躇,百花障里不仅廊亭多,山廊还建成复式,中间用墙隔开,只隔着一段留出洞门和漏窗?3 怨┥途埃韧庥欣龋群笫峭ぃず笥至踊乩龋悴闾滋滓谎垡餐坏酵贰:龆吹角壤镆荒├錾踊ù昂笃淙辉对兜暮芸熳聿患耍巧硇畏路鹗欠朊钤獭?br /> 思安大急,怕禁卫拦他,随意指了几个方向让他们去找,趁人不注意一溜小跑上了山廊。
阿禄时刻注意着他,虽不知道思安为何忽然急起来,但照着思安的心思没有声张,又想既然成王就在此处,应当不会有什么危险,一溜烟也跟了上去。
禁卫发现时要追,又不敢踏入半步,唤了两声圣人,领头的禁卫很是踟蹰,到底追还是不追。这么一耽搁,两人都跑远了。
思安只看到一个影子,入了百花障被长短反复的廊停迷了方向,常常一不小心就走到死胡同里,又折回穿过洞门从另一边再走一遍。
被秋风抛扬到半空的挂幔也遮挡了一部分视线。迎着这样的冷风,思安额上却冒出了汗。
事后回想起来,当时他就应该有所察觉,山下各个入口把守严密,何以到了百花障多一个人影都不见,即使温行嘱咐禁卫不能靠近,难道他自己就没有派护卫把守。
那时思安只急着找人,来不及细想许多。
又穿过一道粉墙,递增而上是一段叠廊,三段长短不一的台阶通向一座鸳鸯亭,思安终于找到冯妙蕴,见冯妙蕴身边并无他人挟制,他松了口气。
一颗心刚放下没多久,听到鸳鸯亭中的说话声时又提了起来。
那座鸳鸯亭在百花障高处,站在上面可俯视百花障几乎所有景色,这一段叠廊大概十数丈长,廊亭之间还隔着一堵墙。冯妙蕴就依在墙上一扇花窗边,或许也听到了人声,没有向前走,而是隔着窗子向斜上方的鸳鸯亭张望。
思安放轻了脚步慢慢走过去。
鸳鸯亭四周摆放了盆栽丹桂,正好隔挡了花窗可见的那一点范围,也使亭中人不易察觉窗后有人。
站在窗后看亭中的两个人影,勉强可分辨出谁是谁。
“……他连邀约都不敢来应,即使知道你在这里他也不敢来……”俞嵇卿的声音高扬,好像喝醉了,语调含糊又兴奋。
思安用力屏住了呼吸,亭中一人是俞嵇卿,那么另一人,该是温行了。
果真隔着花格和树叶的阴影看到了那个高大熟悉的身影。
温行背对着花窗,并没有接俞嵇卿的话。
“我们俞氏怎么会生出这样不肖子孙,如此懦弱无能,玷污了姓氏。这样的人居然当了皇帝,你说他配吗?”俞嵇卿话里满是鄙夷,思安早知道很多人怎么看自己,但还是感到背后发寒,无法将与他言笑晏晏的俞嵇卿和此刻的俞嵇卿联系在一起。
俞嵇卿和他当然不如面上做着的亲厚,但若是这么讨厌他,平日又何必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
温行依旧不作答,俞嵇卿却越说越起劲,他借着醉,半哭不笑伤感道:“你为什么这么护着他,他听说我约了你掉头就跑了,你宁可拿自己做诱饵诱引那些人出来,你为什么不相信我,我真的没有……真的……我要是害他,何苦还邀了你,我真的不知道那些阉人的打算。要是我先遇到你就好了,你说我哪样不比他强?”
思安心里有什么轰然塌陷,什么诱饵引诱,温行在拿他自己犯险吗。
脑子里很快将今晚的事串联起来。
有人要对他不利,所以温行早早派人护送他回寝宫,不让他在山上逗留,并让人封了所有下山的通道在山上搜找,那些人无处可去,又找不到原来的目标,最后只能往百花障来,即使知道百花障有温行在,但有一线生机一定会来,或者说正因有温行在,他们拼死一搏找出路,一定会把矛头指向温行。
温行要捉住的人,大概是一直隐藏在暗处的苏永吉,或许还有同伙。单是苏永吉一人,不可能逃离皇宫又躲过这么多日的追捕。
而俞嵇卿当然是可疑的,他想留自己在山上。况且,准备宫宴的地方是他选的,督办宫宴他也有插手。
思安嗓子眼里酸酸的,很想马上叫温行快离开,不要做这么危险的事。未知温行那边已察觉他躲在窗后。
原来四周虽看着无人,温行的护卫早已躲在暗中,思安身上没有功夫,他们藏得严密,所以没有发现。
护卫在俞嵇卿和思安他们都看不到的地方朝温行打手势,温行霍地站起来。
俞嵇卿一惊,抬头看着他,朦胧醉眼里似乎有了几分清醒。他也站起身,剪得秋水的双眸含情脉脉注视着温行,手指抚上他刚毅的脸颊,软弱无骨一样倒在温行身上。一边说,一边扯开自己的腰带衣襟:“我知道你觉得他这样的好拿捏,可是他又能帮你什么,你为什么不选我,你想要的我也可以给你,你想杀谁我就帮你杀谁,我绝对不会作出他那般好像谁也不想得罪的假惺惺姿态,我比他好上百倍,千倍!”
思安眼疾手快,在冯妙蕴叫出声之前捂住了她的嘴。或许因为眼前的景象和思安的忽然出现,冯妙蕴的脸色白惨惨的,双眼惊惶不定。
第四十一章
思安把手指放在唇前,示意冯妙蕴千万不要出声。
冯妙蕴不知把俞嵇卿的话听懂了多少,直愣愣一双眼睛望着思安,直到思安顶不住埋下脸,她醒悟似的点点头。
只一墙之隔,思安很想马上去到温行身边,但冯妙蕴还在,必须先把冯妙蕴送走。思安也不知道自己贸然冲过去会不会误了温行的计划,转念一想那个计划本来就很危险,什么狗屁计划,最好温行现在就和他下山。
正是怕什么来什么,这样的念头刚起,几条黑黢黢的人影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疾风一样袭向鸳鸯亭,紧接着刺耳的兵刀交鸣之声,亭中的石桌和盆栽被掀翻在地,思安还未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山上有人大喊“走水了”。
抬头望去,后山那些楼台殿宇竟成了一片火海,冲天的火光染红九霄,热浪蒸腾着灰烬和飞沫飘升飞旋,火势因风而起,在“救火”“快来人”的呼喊中,似乎还夹杂着惨叫声。
百花障也不知从哪里沾了火星,浓烟被风卷起滚滚而来,熏得人呼吸不畅睁不开眼睛。阿禄扶着思安用袖子使劲地扇,两人还是被呛得直咳嗽,弯下腰沿廊轩摸索。
迷蒙不清时,忽然一只大手牵住思安。
“你……咳咳……”
温行有点恨恨道:“不听话,回头再慢慢和你算账。”话虽如此,揽住思安肩膀的手臂温柔而坚定。
思安紧紧抓住他的手,自己也不知是被烟熏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眼睛难受得很,但是悬了半晚上的心终于有了几分落回实处的踏实感。
刀兵交织的呼啸犹在耳旁逼近,冯妙蕴、阿禄和俞嵇卿也分别被护卫搀起,一个护卫滚落在他们身前立马站起来,提着刀戒备地向前打探。
“殿下,他们的人好像不少,现在火势太大,还是先下山为好。”
温行另一只手也拿着兵器,刀刃到刀尖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线,他问:“传信了吗?”
护卫道:“已经传信给杜将军和山下禁卫,只是恐怕现在被火隔绝,一时来不了。”
温行道:“且先退出去。”
护卫嘴里发出一阵尖哨,许是在通知其他人。思安看不真切,只被温行护着慢慢往前移动,护卫聚拢成一圈与黑衣蒙面人缠斗。上下颠簸拐了几道弯,忽有一屡腻香掺着烟火味钻入鼻中。
护卫道:“不好,烟里有毒。”
温行忙道:“屏息。”
然而已经来不及,思安只觉脑袋昏沉,手脚也不听使唤,五感似乎都在离他远去,只知道还有一只手还紧紧缠在他腰上带他前行。
横里劈出几把刀剑,来势凶猛,墙后又窜出几个黑衣人,敌人的数量增多,攻击也越来越猛。
眼皮如顶千钧,思安的脑子里拼命呐喊,不要睡,不要睡,但抵抗不住无力感袭来,最后一刻,有什么带着腥甜气味的热液溅到了他脸上,刺目的深红。
“不要……”他在心里喊,但声音没有发出来,动了动唇,彻底失去知觉。
温行受伤了,就在他近旁,雪白的刀刃没入他的身体,鲜血直流,血滴带着温度飞到他脸上。
思安想去拉他,却眼睁睁看着他倒下,那双一直扶在他腰间的手慢慢失却力气,变冷变僵,他脸上的血色也随着温度褪去,血不停地流,怎么止也止不住,聚积在地上一片。
好像一脚踏入悬空,思安打着激灵从梦中醒来,梦里的景象历历在目,他从未做过这样可怕的噩梦,可怕到睁了眼,梦里血液的腥味还在,那恐怖的变冷僵硬的触感还在指尖,能溺死他的哀恸和绝望久久不能退却,他不知自己已经脱离了梦靥,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判断自己身在何方。
直到细缓的声音带着嘲讽道:“圣人梦里还叫着那逆贼,用情深切啊。”
思安一下清醒过来,所有知觉也随之回笼。
他的手脚都被绑住,眼睛也被蒙了起来,蜷缩在一辆正在行驶的马车车厢内,马车驶得很快,驾车者抽响的皮鞭像秋雨的雨点密集,苏永吉也在车里,就在他身后某处。
他被苏永吉抓住了。
可是温行呢,温行怎么样了。他记得失去意识之前他还在他身侧。思安忽然发觉,刚才那个噩梦似乎并不全是梦,他的肩膀还留有濡湿的感觉,是被血浸透了衣衫的感觉,他没有受伤,那血是温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