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不会有事。思安在心里安慰自己。
抬头却见温行正注视着自己,眼里黑黢黢的,一时也看不明白在想什么。
“你看什么?”
温行撑着下巴似乎在打量什么,目光上上下下在思安脸上逡了个遍,才道:“圣人和赵王果真兄弟,长得也像。”
思安干巴巴地道:“是么,赵王随他母妃多些,我也肖母,我没他……长得俊吧。”
温行并不接茬,手指摸着下巴似乎在思考,目光还是停留在思安身上,好像在比较。
思安心里有点沉。
温行慢悠悠道:“好像是不一样。听说赵王的母亲在清河一代原是有名的美人,如今瞧赵王的模样,可想传言非虚。”
思安发觉自己很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脑袋偏过一边,诺诺两声没说话。
温行却拉他近身,目光紧紧嘴在他脸上,思安忽然有点想躲,温行没给他机会,锢着他的腰肢搂在身前。
“不高兴?”
思安躲不掉又不知怎么回答,瞪了温行一眼。他本是没什么脾气的人,瞪人也没什么力气,软绵绵划过一道,比羽毛挠在心头重不了多少。
温行并非真的想惹他气恼,虽知道他不会当面就和自己置气,就怕他自己关起门和自己过不去。看样子也差不多,道:“你听过外面传的我养娈宠的风言风语,确实是我把赵王安置在应徽时传出去的。如今敞开了与你说清楚,那些都是无稽之谈,我和你弟弟没有什么,来东都之后也不曾养娈宠。我并非什么人都瞧得上,你可以放心,只是不慎被有心人拿来挑拨你我。”
思安眼神有些飘忽,小声道:“你说这个作甚,我又没有不信你。”
温行在思安唇角亲了亲,“我知道你不会信小人谗言,不过把醋闷着吃味道不好,咱们还是敞开了吃。”
思安羞脑道:“谁吃醋了!”羞极推了温行一把,当然是推不开的,反而被温行搂在怀里又借机香了几口。思安有些发起狠来,握着拳头在他身上锤了几下,却听见温行笑得胸腔震动。他咬咬牙,白嫩的手掌从温行胸前往下滑。
温行喉咙里“嘶”了一声,这才捉回他的手,“在马车上你倒不羞,作什么妖。”
思安磨牙道:“拿这个逗我,你太欺负人。”
温行道:“那你继续打,朝这打,把这口气撒出来就顺了。”说着把思安的手放到自己硬邦邦的胸前。
到现在还不明白温行是什么意思,也枉费他们好这一场了。
思安的郁郁寡欢不完全因赵王而起,却是在他得知赵王归朝后显得日渐沉陷。
自己的喜怒哀乐都被心上人记挂,如何不高兴呢,特别在思安明确知道温行对自己也并非全无感情之后。他长长出了口气,抚着手下心跳有力的胸膛,靠上温行的肩膀。
温行道:“我的人在偷袭河东军营时找到赵王,我便命人带回来查验。这事本除了我的心腹无人知晓,后来传出些风言风语,”说到此处,温行的笑有几分暗晦,“内侍也探得消息,那阵子朝里因皇后的事闹得厉害,又要给你张罗选妃,你多思忧虑,于是我决定不告诉你。”
思安刚才锤了几拳手有些疼,很快拳头被那双最熟悉温热的手掌包裹住,那点疼痛很快被捂化开。他道:“我知道你不是要瞒我什么。”
温行捋了一丝散在思安额角的碎发,目光侵入他的眼里。
“思安,我让赵王回朝的确有些用处。这些事如果你想知道,今后我可以都告诉你。”
思安仿佛被他的目光攫取了神魂,哑然不能言。温行其实根本不需要与他解释什么。关于朝堂政事,思安知晓与否都没有什么不同。反正他不想当皇帝都当上了,不仅是这些强加的意愿不会顾及他所想,思安自己也在心隐隐有着抵触,不愿沾上一点,他大概是俞氏最厌恶政事的皇帝,比他疏于朝政的父皇更甚。
温行从未掩饰过自己的野心,到了这个地步也无需再掩饰什么,他是要篡权夺位的,思安知道他们有阴谋阳谋,有运筹算计,如果把这些都告诉他这个要被他篡位的皇帝,又是个怎么着啊。
“我不愿意知道这些,我已经知道了我最想知道的事。”
思安倾身主动上去吻温行,伸出柔软的舌头舔舐对方的唇缝,两个人都没有闭上眼睛。温行的眼里睛还是难见底的深渊一样黑沉,带着审视和一些其他的情绪,思安却并不怕。就在他的的舌头顺利叩开关口的时候,温行的眼睛眯了眯,随后思安觉得自己腰上的手收紧,本来计划好的挑逗连同呼吸一同被吞了去。
思安眼里漾出笑意,立刻热情地投入这个深吻。
车厢里只剩下湿漉暧昧的水声。
温行不会为私情放弃任何现在唾手可得和未来他注定要得到的东西,思安很明白,如果有一天温行会因为他放下所有的一切,那就不是温行。
温行有追随他至今臣僚兵士,他辛苦多年打下的根基,思安也有自己身在俞氏不能不面对的命运。
大景气数耗尽,更迭往复从不会因某个人而改变,不仅是温行,思安自己也跳不开。但即使不能丢开一切,他想,至少在只有两个人的时候他们可以专注于相守。
中秋赏月宴所设在的霄汉阁并非只是一幢单独的楼阁,行宫后山平缓而开阔,依山势修建的亭台便殿星罗棋布,轩榭屋宇之间或铺了石板路或搭了回廊蜿蜒相连,夜幕降临以后山上宫殿灯火重重,仿佛凌空而造,缥缈欲仙。因当中最高最具凌霄之态的为霄汉阁,所以那周围一片建筑统称霄汉阁。
皇后与贤妃都不在应徽随驾,带领妃嫔拜月祈福的重任落在淑妃冯妙蕴身上。
冯妙蕴来行宫以后身子也不大爽利,闭门修养了好一阵,思安还担心她过于劳累难以主持大局,本想在宗室中再选其他合适的夫人顶替,冯妙蕴却辞了思安的好意。
当日她盛装出席祈福仪式,虽脸色不大好,一套礼数下来似乎并无不适,思安才稍稍放心。
中秋夜宴君臣同乐,众人举杯恭贺天家团聚万岁千秋,思安也举起杯子,唇只沾了沾酒杯边沿就放下,反而挑起面前一盘金黄的糕点吃了两块。
浓郁的芬芳随着嫩滑的口感扩散开,蜜甜的滋味过后唇齿留香,让人吃了还想再吃。
阿禄盯着思安连吃了好几块,忙劝道:“圣人可不能再用了,这已经是第二盘,吃多了夜里难消,若坏了肚子可怎么好。”
思安不怎么听劝,又挑了一块。
阿禄道:“圣人喜欢桂花糕,现在正是时候,明日后日可以多做嘛。您算心疼奴,要是您用多了有个万一,奴会受罚的。”说着他瞄了瞄席间正与人饮酒的温行,又加了一句,“而且要是让……知道您因为吃多了不好,恐怕以后这东西再难上桌了。”
思安嘟囔道:“你就拿他唬我吧。”还是放下银箸。
阿禄立马赔笑:“成……咳咳是关心圣人。奴也是关心圣人。”他知道思安爱听这话的,果真思安舒展了眉目,那一点点愤懑也烟消云散。
阿禄不知道温行把思安接出去这几日发生了什么,不过谢天谢地,思安回来以后总算恢复了一些往日神采,不再总是闷闷不乐。他与温行当然还是那样相好,但是好像又有什么不同。
面前这盘桂花糕,听说是特意在宫外请了一位民间做糕点的师傅教宫里的师傅做的,选材用料手法火候都让那位师傅亲自指点,又试了几回确定与那位师傅手艺无差才端到面前。
阿禄猜大概是思安在外面看上了这家的桂花糕,又不能随便吃外面的东西,所以温行才专门再找人来做。
阿禄有些好奇,道:“圣人,桂花糕真的这么好吃吗?”
思安见他垂涎三尺的模样,笑道:“让他们收着拿回去,一会儿给你尝尝。”
阿禄“嘿嘿”笑了一声忙谢恩。
从地上爬起来,阿禄脑中灵光一闪,又道:“阿禄知道了,东西是其次的,圣人看重的是人的心意。”
思安的脸腾腾的又有些热了,幸好此时没什么人注意。他道:“阿禄,我发现你懂得可真多。”
阿禄忙称不敢。主仆两笑闹了一阵,宫女把乘着桂枝的盘子递上来,都是才从树上剪下来的新鲜花枝,桂叶碧绿,细小可爱的花蕾如米碎珠玉一样缀在叶间,枝尾被宫女们的巧手系上了一条两指宽的罗带,甘甜的花香扑鼻而来。
思安选了一枝,便让宫女拿下去赏给席上的大臣和宗亲们,图个应节。
宫女们四散开绕过正中由舞姬挥袖曼舞组成的舞阵,按席位赐赏。
温行正与再次进京庆节的昭义节度使说话,俞嵇卿也走了过去,御赐的桂枝自然先端到他们那一桌。
思安看见他也选了一枝,微微抬头迎上他望过来的视线,他们当然不能在所有人面前过分凝望相视,目光相触即离。
或许连眉目传情都算不上,但只一点心有灵犀,思安的指尖划过娇嫩的桂花簇,柔软微痒的触感正应着他此刻的心境。
第三十九章
即使宫中摆宴,月圆佳节也不该伤人伦之常,拜月祈福之后过了几轮酒,思安便让撤席罢宴,各人自回各家与亲人团聚。
当空朗月星稀,又有清风拂面,霄汉阁周围桂香满园,正是金秋凉爽最好的时节,思安兴致颇高,散席后没有马上离去,又到北山一座凉亭上坐了一会儿,来回走动,总算把一肚子桂花糕消化了,才就着宫人们引路的灯笼慢悠悠下山。
“圣人当心脚下。”
他们路过一段台阶,两旁树木茂密,虽近秋树叶子已显萧索,但浓密的枝干还是挡住月光,灯笼里几团小巧的光亮好像被夜色冲淡了一样,恍惚模糊,在泼天的黑暗里根本不值一提。
阿禄小心扶着思安的手臂。
未走到一半,他们遇上了带着一队人持火把上山的杜卉。
思安回东都的时候杜卉并未随驾,前些日子温行把他从别处招回接任皇宫禁卫军军使一职,统领皇宫戍卫。
思安被眼前的明亮晃得眼花,揉了揉眼睛才问:“杜将军怎么在此?”
杜卉向思安行了一礼,道:“成王殿下恐夜里山路不好走,特命我等护送圣人下山。”
阿禄对思安小声道:“正是瞌睡就有人送枕头,一定是殿下惦记着圣人,知道天黑路陡特意派他们来给圣人开路。”
思安抑不住嘴角上扬,对杜卉道:“那便请杜将军在前带路吧。”
燃烧的火把长龙一样在并不宽敞的山路排开,霎时照的黑夜如白昼一般。思安还没走到山脚下,又遇到从另一条路过来的俞嵇卿。
俞嵇卿上前见礼,扫了一眼杜卉和护驾的禁卫,笑道:“皇兄有兴夜游,怎么没带上臣弟。”
杜卉朝俞嵇卿行礼,俞嵇卿不过淡淡点头。
思安道:“在山上多呆了一会儿。赵王还没下山,不如趁着杜将军拿了火把上来与朕一同回去。”
俞嵇卿却道:“今日月色正好,皇兄不觉得如此匆匆离去太过辜负良辰美景么。臣弟在百花障准备了酒菜,想邀皇兄一聚,不知皇兄是否有兴移驾。”
百花障是后山山廊排布出的一处小景,山廊蜿蜒走蛇以亭相连,当年沿着廊道摆上鲜花,顺着山廊走势,加之两旁栽花,入内则如入了一个鲜花组成的迷宫一般,所以得了这样的名,如今金秋也会摆上几盆菊花,但早没当年鲜花作障的铺张,空留百花障一名。
思安还未作答,杜卉即道:“圣人,夜深露重不宜在山上久坐,还是早些回去吧。”
这倒奇怪了,思安转头看着杜卉,那张英俊的脸上唯有肃穆,像普通臣子对皇帝提出一个不痛不痒的建议,但是杜卉并不是会提出建议体恤上情的人。他身上那股骄兵的脾气甚浓,原先就不太看得上思安这个窝囊皇帝。
而且他的话也并非对思安,更像是对着俞嵇卿。
俞嵇卿冷笑道:“杜将军,难道本王请圣人共叙天伦你也要阻拦?”
杜卉一噎,单膝跪地道:“末将不敢。”
思安忙让他起来,打着圆场道:“皇弟心意至纯,杜将军要护送朕下山,也是职责所在。”
俞嵇卿道:“皇兄真是太仁厚,咱们不说,难道让这些不知哪来的下臣爬到头上作威作福。”他的话也针对着杜卉。
思安笑了笑,“其实杜将军说的也没错,如今天色也不早了。明月常在,要赏月也不急在一日两日,夜里风起来,冷风与酒一起灌下肚子对身子也不好,不如先下山去,改日再寻个别的去处赏月。”
俞嵇卿眼看有些急躁,上前几步拉住思安的手。
“皇兄莫是听他们胡说,哪有什么风,再说现在也不晚。臣弟都已经准备好了,皇兄就赏个光好不好。”他又露出那种亲厚却并不过分的请求神情,还十分不善瞪了杜卉一眼。杜卉倒没看他,目视前方似乎只尽责担好护卫一职责,右手扶着腰间佩刀,手指在刀鞘与刀格的连接处动了动。
思安所知的杜卉性格直率张扬,并非能忍的人。此刻虽然冷着一张脸,他心里多半对俞嵇卿的挑衅不满。俞嵇卿的手劲不小,思安微微转了转手腕脱不开。
火把跳跃着照亮护卫们身上的甲衣,他们执矛佩刀,秋夜凉风里,鳞甲也泛着冷光。
思安问杜卉道:“杜将军,成王让你上山……只是为了接朕下去?”
杜卉刻板道:“是。”
俞嵇卿毫不掩饰轻哼了一声。
思安的目光来回在两人脸上打转,看不出什么隐秘。
其实思安想问温行有没有什么交代的,然而众人都在,俞嵇卿又离得近,他也不能明着问出来。
杜卉上山没那么简单,俞嵇卿的邀约恐怕……也没那么简单。
也许是感受到思安的目光,杜卉又道:“成王叮嘱末将一定护送圣人下山。”“一定”二字咬得略重。
思安的心跳咯噔一下。
俞嵇卿这时却凑近思安,几乎像在耳语一样小声道:“我知道皇兄爱慕成王,臣弟也一样。”他语速极轻极快,快到思安除了睁大眼睛来不及有别的反应。
随后俞嵇卿扬声道:“那可正好,臣弟也邀了成王呢,此刻人恐怕已经在百花障等着,皇兄真的不来么。”
杜卉动了动眉毛,面上出现疑惑,但仍然板着脸不多言。俞嵇卿眼中倒有几分得意。
思安心里已经掀起惊涛骇浪。俞嵇卿什么意思,什么叫“臣弟也一样”,他为什么专门请了温行。
散宴时温行早早离席,去前还对思安嘱咐,夜里睡觉不能再贪凉,一定要多加床薄被。思安知道温行的家人也在等他,心里很想却没有多挽留。
他以为杜卉是温行离开后指派来的,现在看来或许并不是。温行也许没有下山。
思安暗自叹息,拂开俞嵇卿的手,道:“朕方才好像有些着了风,眼下实在难支,恐怕只能辜负皇弟一番美意了。改日朕再另设席给皇弟赔罪。”
俞嵇卿一愣,连杜卉都多瞄了思安一眼。
俞嵇卿露出十分惋惜的表情,笑得却和煦,道:“圣人龙体要紧,既如此,臣弟不再打扰皇兄了。”
杜卉也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俞嵇卿仿佛没听到一样弯腰告退,慢慢隐没到火把不能照到的阴影里。
思安心中忽起一念,又张口叫住俞嵇卿。
“皇兄?”俞嵇卿还执着礼,在五彩秀金蟒纹的袖子后抬头,虽是询问,眼中却闪动着意料之中的了然,似乎早知道思安会叫住他。
思安不想看他这样,半闭着眼轻声道:“夜里风紧,皇弟好自珍重,行前……三思吧。”
俞嵇卿眼中的了然被一丝惊讶代替,不过很快又将惊讶抹去,他垂头将表情都掩下,道:“是,多谢皇兄关心,恭送圣驾。”
半山腰再往下山势趋缓,思安在杜卉的护送下很快到山下,阿禄指挥小内侍把御辇抬过来。
杜卉道:“臣还要上山巡视,就送圣人到此处。”
阿禄问:“将军不送圣人回寝殿吗?”
杜卉望了一眼山上的方向,因今夜过节,山上楼台比往日多点了许多灯笼火烛,漆黑中辉煌得像凭空而起的仙阙。他眼中的不耐和担忧之意再明显不过,就映在这些不真实的倒影里。
思安忙道:“如此杜将军快去吧,万事小心。”
杜卉也不多言,带着人又拾道上山去了,行前留了两个人继续护送思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