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原想,不就是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么?恩断义绝了。
以前,云修说什么他总要问到底,这几乎已成了他的习惯。但今天,他无话可说。
抬头望,天气阴沉,云青青兮欲雨。
到门口取车子,云修却不再上车。
就此一别,他们就是陌生人了,曾经熟悉的陌生人。
云修缓缓举起一只手,跟他说“再见。”这一声再见,多么虚伪。再见,还能再见吗?狠心的家伙!
后视镜里,那个熟悉的身影渐行渐远,他的眼泪掉下来,开得越快,眼泪掉得越多,这是怎么了?离别时,他没有半点不舍,没有半点难过,你为什么还要这样!
但他忍不住,望见两旁飘落的梧桐叶,他就想说,这不是你最喜欢的树吗,这不是你最喜欢跑的路吗?为什么没有半点留恋,就这样毅然离去?他抹掉眼泪,但视线就像暴雨天气里的挡风玻璃,很快又被泪水模糊。
从今以后,不会有人等家门口;
不会有人披着毯子走进他的房间;
不会有人亲热地喊他哥哥,笑靥如花;
不会有人搂着他说笑;
不会有人从楼上跑下来,问他是不是错穿了自己的衬衫;
不会有人陪他喝酒,替他化解孤独;
不会有人跟他怄气;
不会……
他让他逃离这个家,是想保护他,而不是连同他,从他的世界里剔除。
如果有一天,我们走上不同的道路,无论多远,你会回来看我吗?
柏原想,当初问我又是何苦,真正想看你时,你却连一个机会都不肯给。
进门时,发现小姨坐在餐桌旁。面前变得浑浊的酒杯和几个空酒瓶,证明她坐在这里有好一会了,而且已接近醉酒状态。
帮佣过来,着急地说:“董事长上班后,她就一直喝,喝到现在了!说什么也没用。”
柏原只是看了一眼,准备上楼。
小姨红着眼叫住他:“你个没良心的!是你帮助那小子逃跑的吧?你爸气得把地上的资料都扔楼下来了!我就出去吃个饭,你俩就把家里弄个底朝天。难道也要怪我吗?!”
“少喝一点吧。”
“你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我吧?”
柏原在楼梯上站住,想这一个个都怎么了,都下定决心要跟自己划分清楚?
小姨又咕咚咕咚喝下小半杯,看她这架势,柏原觉得自己能喝应该是随她家。
柏原下来,在她对面坐下,小姨叫帮佣再拿一个杯子。
帮佣心想,这一个没劝成,另一个又上台了,怕到时不好收场,就拿过来一个小杯子,小姨红着脸叫嚷:“你看少爷什么时候喝过这种杯子!”
她可能一早起来就没化妆,眼睛红肿,面色枯黄,法令纹明显,毕竟也是奔五的人了。前几年,她也跟着那些太太们赶新潮,去打过针,隔三差五往美容院跑。但终究敌不过岁月无情,而且很多时候,心态荒凉才是致命的催老剂。
柏原接过酒杯,小姨对帮佣说:“我放你一天假,回去吧。”
帮佣以为这是酒话,未敢当真。
小姨见她没反应,气得就要拿空酒瓶去扔:“怎么,都不把我当回事是不是?听见没有!”
柏原挥手,叫她回去。
看着帮佣从前门出去,小姨晃着食指说:“要在以前,她这样一个下人,竟然敢光明正大地从大门出去,是大不敬,是死罪!”
柏原拿下她手里的酒杯,小姨又夺回来:“要在以前,我充其量也是个下人,顶多是个妾,但妾跟下人又有什么两样?”
柏原不知道该听还是不该听,抿了一口酒。
“你妈妈,我曾经妒忌过你妈妈,虽然她是我亲姐姐。但是,昨天你爸爸发火之后,我就想,你妈妈也很失败。”有口水流下来,她不顾风度,直接用手背一抹,“她生了你,生下了程式地产的继承人,到头来,却连个名份都没有!这样一来,跟我有什么区别,跟下人又有什么区别?”
柏原再次夺下她的酒杯,想叫帮佣阿姨架她上楼,刚想开口才发现这屋里,除了她和他,没有旁人。
如此空荡荡的家,空荡得像一个教堂,但它又没有一点清规戒律。
“这都不算什么,可她东算西算,最后却把自己算进去了。就算你以后能一呼百应、威风八面又怎样?她躺在石头下面什么都看不到!柏原啊,知道你妈妈怎么死的吗?不是车祸,不是生病,不是任何一种无妄之灾,而是吃药死的!”
柏原的心一紧。
这些日子,他很少接触阳光的消息,一直在各个黑色消息上步履蹒跚。吃药死的,他听说了,爸爸亲口说的。赵医生在电台里也说了,说他涉嫌用安眠药杀死女友。
他心中负累太多,忽然只想糊涂地活着,不去争辩,也不去揭示。等揭开来发现血淋淋一片,揭开来让他恶心不已,自己是否也会进退两难,也会像云修那样选择逃离?
小姨戚戚然一笑:“之前,他们一直吵啊吵,让我想起你外公外婆,互相喝农药自尽前,也是不停地吵啊吵。好像除了吵架,他们什么都不会干。
你妈妈有个怪习惯,每天临睡前都要喝酒。高兴时喝一点,难过时喝一杯,总不没间断。但她没有吃安眠药的习惯,我和她都是。看到你外公外婆死去时的惨样,我们达成不吃药的默契,连感冒药都不吃,宁可去医院打针挂水。
所以,当天晚上,急救医生说是安眠药中毒时,我是不相信的。一直不相信。直到听见那个赵医生说事发前几天,给你爸爸开了一瓶安眠药。”
柏原大口大口地吞酒,胸口开始燃烧。
“我跟他这么多年,从来没发现他服用安眠药。怎么就那么蹊跷,只在我姐姐去世前开药,事后就不需要借助药物?我没问他,也不敢问他。我现在的一切都是他给的,就算问个明白,你妈也不会醒来。
我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但能怎么办?你也是,知道他放火烧了云修全家,又能怎样,还是要叫他爸爸!我们是绑在这里的俘虏,别人能走,司机能走,帮佣能走,云修能走,但,”她用手来回一指,“只有你跟我,不可以!”
酒瓶摇晃着倒下,小姨终于支撑不住,哭得满脸泪痕,自说自话一通后,趴到在桌子上。柏原背她上楼,路过云修的房间时,心里一阵刺痛。
她说得对,自己也是个罪孽深重的人,没准云修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酒后迷局
百叶窗开启,外面的阳光被割裂成无数细条之后,骤然消失。似乎怕这十八层的窗外也有偷窥者。
办公室变得灰暗,柏原注视着激动的程雄,一言不发。
就在爸爸起身合上百叶窗前,他将几本杂志扔向儿子。新鲜的杂志,还留有墨水的重量。坚硬的页面划过眼角,他只是闭了下眼,没有出声。
散落在地上的杂志,有一本封面朝上。男女耳鬓厮磨的不堪画面,用红色醒目大字写着:程式地产长子疑夜店买欢。
在爸爸发现这些报道之前,他早已知道。有朋友给他发来报道截图,柏原就意识到自己惹事了。
他已记不清具体细节,只知道两天前,他确实去了一家酒吧。不是平常去的那家,而是偶尔转进去的,甚至连名字都没看。
他对工作越来越不上心,接连出错。开始,新来的主任还给点面子,未来没准就是顶头上司。不想柏原出错太频繁,周围的人也有微词,主任就点名批评了。
他当然不能说:不想干就别干!但是他说,如果你有心事,就等调节好了再来上班。意思是,别在这儿连累我们的工作进程。
但柏原没听,他照样上班,照样发呆。同事关系也变得尴尬。
下班后,他习惯性地在门口等上一段时间,总觉得一会儿云修就会从后面出来,跟他一起去车库。
往往等到大厅里人流稀落,他才悻悻转身。
小姨自那次醉酒之后,没有以前那么开心。不想出门应酬,不想打扮,也不讲究吃食。只是坐在花园里发愣,或是窝在房间里看无聊的电视剧。
爸爸比之前更少说话,帮佣只管做事,也不敢跟司机们闲扯。这个家愈发显得大而空旷。
柏原每次看见云修的房间,就想推门进去。
他抱着一种幻想,认为自己这样持续不断地推门,总有一天,会看到见他躺在床上看书,或是站在窗前,看到自己,转过头来,冲他微笑。
事实是,他推门进去,冷清的房间里空无一人。
程雄不愿意看到这个房间,却也没空找人来重新整理。这个处于柏原和书房之间的房间,这个他每次回卧室都不得不经过的地方,变成了一处令人痛恨的伤口。
不能愈合,也不能回避。只能这样触目惊心地对视。
柏原不再想回家。因此下班后、睡觉前的这一段时间,该如何打发,成了他最大的困扰。他拐进这家酒吧时,只有一个目的:喝醉。
柏原坐下来,想起第一次带云修来喝酒的情景。人真是奇怪啊,明明就是一种动物,却有这么多离愁别绪。就不能太太平平过日子么?
穿白衬衫的小哥递给他一杯酒,身后没有亮晶晶的酒架,只有一个深色木框架子,摆放着各种空酒瓶。酒水灯牌挂在上头,亮起明黄的光。
他不耐烦地看这个技艺生疏的调酒师调出不明所以的酒,只点了一瓶白的,离开吧台找了一处地方喝。
红色桌子上已经搁满酒瓶和玻璃杯,但位置上没人,柏原明白要么是结束走人了,要么是在开水似的舞池里沸腾。
他一连喝了好几口,直到感觉喉咙发烫,呼吸困难才歇一会。
如果酒量大的人有什么烦恼,就是像他这样,想喝醉的时候不容易醉。清醒面对痛苦是多么折磨人的一件事。
现在他觉得自己说错了,除了云修,还贪一样东西:酒。
酒带给他快乐,也带给他宿醉后的头痛,同时,能忘却更大的痛苦。利大于弊,所以,他不能戒酒。
几个穿着风尘的女孩走过来,带着一股浓烈的脂粉与香水混合的气味,在他的旁边坐下。似乎并不介意柏原坐在她们中间,一群人嬉笑着喝酒说话,有人开始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看。
柏原没打算挪地方,也不准备跟她们搭腔。他想喝完之后再叫一瓶,喝完之后回家。车是开不回去了,只能叫个的士回去。
一个女孩捅一下他的胳膊:“哎,帅哥,请我们喝酒?”
柏原只管喝酒。
女孩们互相看看,爆发一阵欢笑:“还不好意思,要么,姐姐们来请你喝酒?”
柏原扫了她们一眼,现在的丫头真是无法无天,脸上稚气未脱,居然还自称姐姐!
他拿起酒瓶,准备喝光后走人,但一个女孩拿住酒瓶:“我看你不就想买醉么?这样喝没意思,跟我们玩一轮。保管你又能解愁还能喝得畅快!”
柏原有点动心。他知道,只是埋头喝酒,反而不容易喝醉。既然来了,索性拼个酒,不过几个丫头,怕什么!
“你是男人,应该让着我们一点。游戏规则是这样,先一杯一杯的上,烈度都要差不多的,猜拳为准,谁赢了对方干,我们五个女孩可以选择谁跟你干,算是你发扬绅士风度。如果一轮下来,你没醉,就再战一轮。你想快,就干白的。想有点情调,就干啤酒,最后,谁先倒下,这酒钱就算谁头上。”
柏原想都没想,就答应了。第一轮猜拳,柏原赢了好几回,自己都没意思起来:天不遂人愿。
但后来,女孩们接连赢,她们欢呼雀跃。等柏原连喝三杯时,他的脑袋渐渐发沉,以为自己喝醉了。女孩们的面孔渐渐泛出迷离的光线,只听见她们尖声喊叫。
在这光怪陆离的环境中,他没有看见一个男人正在角落里注视着他;
也没看见他偷偷叫过去这几个女孩,女孩脸上呈现会意的笑容;
更没发现,在他忙着跟她们当中的人猜拳时,有人伸出手指,指甲上印着油亮的骷髅图案,把一粒药丸放进递给他的酒杯中,轻轻摇晃,直到看见他认输后一饮而尽。
事后,柏原只记得他从一个小包间里出来,头晕目眩。
直到周一,几家杂志曝光那晚的照片,才明白过来:自己被那些丫头们整了!
面对爸爸的怒火,他无从解释。没人逼他去喝酒,这起事件纯属自作孽。
沈道成随后进来,带着严肃表情看了他一眼,然后开始报告自己的事务。
可能在他来看来,这个未来女婿做出如此有伤风化的事,实在心疼女儿。但这人素以沉着冷酷著称,虽然心里的确这么想:工作不怎么爽快,做这种事情倒很放得开!
柏原要告辞时,沈道成突然以家长的姿态说:“给佳琪打个电话吧?她昨晚哭了一夜。”
讨人厌的小眼睛!
在柏原被叫到办公室差不多的时间里,云修走进一个单元楼。
刚要敲门,门就开了。
他差点忘了,那个摄像头也被转接到这新房里来了。
赵医生满脸倦容,像是熬了好几个通宵,花白的头发像妈妈坟前的荒草。
“还以为你不会来找我了。”
跟他的外表不同,屋子里依然整齐。或是今天云修来早了,他还来不及整理自己的仪容。
云修把手里卷着的杂志摊开,扔到茶几上:“为什么要这么做?”
赵医生走过来,干干地一笑:“你了解他,但没发现他有酒后乱性的潜质吧?”
“这未免太卑鄙了点。”
“你是说他还是说我?”
“我是想来跟你说,有什么冲着该冲的人去,不要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赵医生反问:“什么叫冲着该冲的人去?柏原把你骗到发布会的时候,可也这么想过?你怎么就不记得自己的疼!”
云修扫到杂志封面,不愿再看,就把它反过来放着。
赵医生想,这孩子这么心软,都不知道像谁了。
“你不来找我,不肯按我的意思来,我只能靠自己。我不是丧心病狂的人,只不过叫上几个女孩,给他下了点药。”
云修抬头瞪着他。
“没什么坏处,剂量也很小,只够那些女孩们把他驾到包厢拍几张露骨照片的。”
“还要怎样?他有女朋友,有工作,这种事情一曝光,让他怎么面对别人的眼光?!”
赵医生哼哼冷笑:“我怎么觉得你关心他比关心你妈妈还多?她这么多年沉冤未雪,也没见你这么激动啊?”
云修站起来就要走。
“我一个糟老头子,不图什么,只是,亲眼看见你妈妈的尸体被抬出来,”他哽咽起来,“你真不能体会我当时的心情。一个好端端的人,一个几天前还有说有笑的人,就这样变成一具焦尸。我怎么能接受?在这个世上,你妈妈是我最重要的人,可这么重要的人,却因为你爸爸的愚蠢和程雄的歹毒,让她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一个人,无依无靠、无牵无挂,这二十年来,我活在世上的唯一目的,就是替你妈妈报仇。我要让杀人者反省自己的罪孽,让他在地狱深处无法救赎,要让他害怕、让他后悔、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我相信你妈妈看到我这样做,是欣慰的。
但我千方百计保全你,你却给我这样一个答案!那段时间,打电话也不接,就知道你害怕了,迟疑了。我从没想过,苏悦的儿子会这么懦弱!所以,我难过了几天,就跟你妈妈说,算了,他不是你儿子,是程雄的儿子,这么多年富贵生活,他早已忘了什么是恨,什么是责任。”
云修盯着他:“你凭什么跟我妈妈这样说?”
赵医生把杂志往茶几上一摔:“不是么?我说得激进了点,但事实就是如此。”他用手点着封面,“他是程雄的儿子,不是你哥哥!你两岁半的时候,就该明白,在这个世上,你除了仇人,就没一个亲人了!”
云修眼眶一热,摔门而去。
他不是不记得父母的恨,可是这么执着地坚守痛苦,真的有意义吗?他到现在才明白:一个人执念是能像中毒那样不可挽救。
他尊敬赵医生,但他这样固执,就像一块坚硬的岩石,任何想要他活得自在一点的言语都无法渗透。
赵医生在他身后一字一顿地说:“只要我活着一天,就要做这些事!直到我死去,腐烂的眼睛也要盯住程雄,盯住他的家人。我要这么做,也必须这么做!那样,我才有脸下去见你的妈妈,才能问心无愧地跟她说:你要我做的,我都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