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片刻间,自己便从一个还尚在纠结画什么的人变成了一个逃难者,程霜晚心中真是难言的酸涩。
在婢子的搀扶下上了车,程霜晚身子一顿、蓦地回过头看了看自己的哥哥:“母亲呢?”
程观澜沉默片刻,凄然道:“只有你一人走。”
程霜晚嘴唇抖了抖。
程观澜虽然比她大了好多岁,可在她心里,这人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许多事情反而要她这个妹妹多加关照。
可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哥哥,却前所未有的陌生。
她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从容冷静,却又如宝剑将欲出鞘一般狠厉决然。
“哥哥。”程霜晚哽咽道,“你们,能活着吗?”
程观澜不肯回答,却道:“晚晚,答应哥哥。活下去,好不好?”
程霜晚捂住嘴,猛地冲进了马车。
逼仄空间之中,她眼中的泪水再不能被阻拦,倾泻而下。
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明明半刻钟之前一切都还正常得很,怎么突然间就像是在诀别一样了?!
只是她有再多不解,再多不舍,马车还是动了。
向着那个天下闻名的凶谷,缓缓行去。
***
程霜晚到的时候,元原正在钻研已被改制成盲文版的第六册秘籍。
这本《茹殷剑法》中藏着秘籍第六册,这点是毋庸置疑的。但对于一般人来说,即便知道这个真相,也实在难以参透其中奥妙——
实在看不出它跟普通秘籍到底有什么区别啊!
难道真的要像传说中那样对着阳光照照?
不过好在,对于元原来说,破解这个秘籍并不难。
他不过看了半日,便已参悟了符风一生都没有参透的真相。
说来也简单,想要将这本《茹殷剑法》变为秘籍第六册,只要牢记四个字就好了——
平心静气。
虽然只有四个字,却是千差万别。
茹殷剑法以速度和狠厉为主,招招连贯,一式连着一式,似乎并不适合“平心静气”地去练。
可这秘籍却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只有将剑谱上所写步骤缓速修行,才能见得其中真意。
这也难怪祈宁和云增会对符风失望了。
一个真正钻研于剑道一途的人和一个靠习剑来沽名钓誉的人,其本质差异便在于心性了。
若是一味求速度和进展,而不参研其中深意,多半是心性过于浮躁之人。
这样的人,就算最后不会失去本心、以致心中戾气过重,多半也难以在剑道一途有太深的造诣。
而符风,却恰巧是这样的人。
他一心追求最强,又只想寻捷径、而不肯以心敬道,自然参不透这剑谱中的玄奥。
而元原不同。
他的心静得很。
这种静,倒不是祈宁的“除剑道外无欲无求”,也不是云增的赤子之心。
元原的静来自于他对自己的绝对自信。
他志在千里,亦心有天下。
他求的东西很多。
可他却非常清楚,自己没什么好急躁的——
因为,这一切,必然都是属于他的。
流烟谷,符风,包括他们背后那股势力的所作所为,他怎么可能毫无察觉?
能在这样的重重关注之下,仍保证自己“唐原”和“原随云”两重身份的关联性不被人所知,这已非常明显地体现了双方间悬殊的实力差距。
他之所以任由这几股势力变大而无所动作,不过是在等罢了。
他在等这几股势力,帮他打天下。
而现在,也差不多该收网了。
“公子,悯生山庄的霜晚小姐来了。”宋甜儿轻轻叩门道。
程霜晚?
元原嘴角一挑,勾出了一个冷笑。
果然说,不愧是程观澜么。
将妹妹亲手送上前来,无非是在提醒他——“我妹妹是无辜的,你不要赶尽杀绝”。
也算是表明了一个认输的态度。
这样自己要是心情好的话,说不定还会给他家留两个活口。
好算盘啊!
“留下吧。”
宋甜儿又道:“可要将她安排得离您远一些?”
“不必刻意。”元原翻了页书,“就像对待普通的客人那般就好。”
待到程观澜死了,她还不一定会继续活着。
何必多费心思。
只是这个程霜晚,还真是程家的一个异类。
明明一家子都是人面兽心之人,偏出了她这么个真单纯的。
宋甜儿不过片刻便安置好了程霜晚,待她回到元原屋中时,元原仍保持着此前的姿势看着书。
“公子。”宋甜儿坐于元原对面,托腮道,“你说,那个程观澜,到底为何执意要复活云增呢?他们不是没见过面么?”
岂止没见过。按年岁推算,云增要与他父亲一般大了。
“我也不知。”元原道。
而且他最觉得讽刺的便是,程家父子两人,一个害死了云增,一个又拼命想要复活云增,这分歧可真够大的。
当年程观澜的父亲为了钻研武艺,突发奇想从内力上动脑筋。
可内力一途过于玄妙,岂是光靠臆想就能得出的?
是以他便剑走偏锋,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既然不知道不同程度的内力作用在人身上到底是什么效果,那就拿人去试好了。
符风全家,以及那些被云增、慕和救下的无辜孩童,造成这一系列悲剧的始作俑者,正是这位在江湖中“侠名远扬”的侠士,悯生山庄的庄主。
自然,他那位“巾帼”夫人,对于他的内力大业,自也是立下了汗马功劳。
此后,程观澜出生。
这位少庄主的野心比之其父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父亲不过是想要追求武道的极致,而这位少庄主想要的,确是整个武林。
程观澜想夺武林倒不是出于其他原因,正是因为此前的那个传说——
他要集齐四块佩玉,他要复活云增。
只是到底这人究竟为何要复活云增,原因便不得而知了。
“难道真的是因为看了那画作,便沉迷于云增不可自拔了?”宋甜儿喃喃道,“不过能写出那样话本的人,原来也会沉溺于儿女情长啊。”
元原无奈笑道:“那个话本,你还在看啊?”
“是啊是啊!”宋甜儿眼睛“唰”得亮了,“现在那个小姑娘已经开始了自己愉快的屠杀之旅了!简直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啊!”她的喜悦不过持续了片刻,神情又黯淡了下来,“不过等程观澜死了,这个话本就不会再有新篇章出现了吧。”
是啊。
如果作者死了,话本怎么还会继续更新。
只是就如江湖人看不透程家人洒脱外表下的残忍无情那般,又有几个人会相信,写下这么反人类的血腥话本的,会是程观澜那个看上去清秀瘦弱的公子哥呢。
第106章
乐生堡堡主,宿奇先。
这是位年少时便继承堡主一位,于江湖中从容来去几十年的人物。
然而现在,他站于堡内祖祠中,眸中却尽是疲惫之意。
这祖祠中不仅摆放了他家先祖的灵位,也摆放着家主对于小辈惩罚之令所铸的令牌。
摆于这几十块令牌的首位的那枚,正是他十一年前亲手放上去的。
彼时彼刻他何曾想过,会有这一日,这个孩子会为了这道令牌叛出家族。
而这道令牌旁边,本应摆放着两枚玉珏的蓝色玉皿中,也早已空无一物。
共生珏。
半枚玉珏留故土,以免死生无人知。
这用来通报死生及尸首之处的半枚玉珏,早已被其各自的主人拿走了。
一枚在十一年前,被宿维时拿给了原随云。
而另一枚,却在更早之前,就被宿维承拿给了梁则。
这兄弟两个,性子截然不同,却傻得如出一辙。
明知没有结局可等,却偏要孤注一掷。
“堡主。”有侍女蹑手蹑脚走近宿奇先,道,“夫人见您迟迟未回,差婢子来问问。”
宿奇先这才回过神来,他眨了眨眼睛压下了眸中痛楚,故作平静道:“我这就回去,夫人可好些了?”
侍女躬身道:“刚喝了药,但未见到您,不肯睡下。”
“我知道了。”宿奇先沉默须臾,又道,“两位公子呢?可有消息传回?”
侍女闻言,嗫喏一顿,片刻方道:“有……说是,已往陆东流烟谷去了。”
“什么?!”宿奇先一惊,转身急道:“都去了?”
“……然。”
宿奇先大怒:“怎么会都过去?我不是告诉过承儿不许去吗?!”
“是,大公子本来也要回来了,但是不知为何改了主意。好像是因为……”侍女被宿奇先的怒意吓得抖个不停,“因为秋宁剑谷那位梁公子执意要去。”
孽债啊!
宿奇先沉沉地合上了双眸,长叹一声。
他们乐生堡,是不是欠了秋宁剑谷的啊!
***
流烟谷中。
点雨飞奔至风殷澜所在之处,急道:“小姐,他们来了!”
这个“他们”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风殷澜放下手中书卷,侧头道:“清琅来了吗?”
点雨想不通自家谷主怎么在这个时候还提这个,却不敢多问,只道:“来了。”
闻言,风殷澜竟忽然挑起了一个笑容,连往日冰冷的眉目亦因这一笑而稍微融化,反而多了些少女的羞涩和喜悦。
她起身抬手,将身上的裙子理了一遍又一遍,却仍不确信地问点雨道:“好看吗?”
点雨垂下眸子,低低叹道:“好看。”
“恩。”风殷澜甚是欢喜地应了。
真好。
至少我在他眼中的最后模样,不会太过狼狈。
放下裙摆,风殷澜转眸看向了点雨,忽然抬手摸了摸她的头:“点雨……”
“是,小姐。”
风殷澜轻轻抿唇,似乎在怀念什么,嘴角虽是在笑的,眸中却已染上了凄哀:“跑吧!”
点雨“唰”地抬起了头,似乎完全没能理解风殷澜刚刚说了什么。
“跑吧。”风殷澜又重复了一遍,“你还记得前段时间我在后院设的灵器阵吧,从那儿逃出去。”
“绝不!”点雨“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水已布满了脸颊,“我不要自己跑!我不怕死!”
“乖。”风殷澜忽然从怀中掏出了一块暖玉,放到了点雨手中。
婆娑玉。
此玉有香,沾衣弗去。
最重要的是,这是世上唯一一种能控制人心神的灵器。
“去吧。”风殷澜贪恋地盯着点雨半晌,蓦一挥手。
即便心中万分抗拒,却被玉渐渐迷失了神智的点雨听话地站起了身、向着风殷澜所指之地木然行了过去,只是脸上,泪痕仍在。
风殷澜望着点雨去的方向许久,直到其身影已全然隐没在竹林间再看不见,她才终于掩去泪水、缓步走至了内院门前。
一门之隔,两个世界。
她深吸了一口气,用力推开了隔院之门、从容道:“劳诸位,恭候多时。”
院内,原随云确已等她许久,见她终于肯露面了,温和笑道:“我还以为风姑娘怕死,悄悄逃走了。”
“原公子说笑了。”风殷澜神情亦是平静,“姑娘家,总是要梳洗打扮一番。”
这两人之间的气氛竟有种诡异的平和,看上去不似是仇敌,反倒有种故友相见的意味。
风殷澜话毕便环视了一周,在人群中稳稳地望住了自己相见的那个人。
“清琅,许久不见。”
慕清琅虽不愿理会她,却也知道此人将死、心中略有不忍,一时竟没用往日的冰冷面目相对,反而低声应了句:“恩。好久不见。”
问候得到了难得的回应,风殷澜竟瞬间就亮了眼眸,只不过这喜悦持续不过一瞬,她便看见了站在慕清琅身侧的白七悠。
“兜兜转转,尽了全部努力……”风殷澜出神喃喃道,“却终究……不是我……”
她凄然一笑,忽一挥袖,竟将慕清琅轻轻推了出去。
慕清琅被推了个莫名其妙,因风殷澜这一推可谓轻柔,说是要攻击吧,可却一点力度也没有!
只是他并未疑惑太久便惊恐地睁大了眼眸。
因为在他们刚刚站立之处,已有数道灵器波纹隐隐浮现。
这波纹层层环绕,不过瞬息就重叠而起,雾气昭昭,竟将周围映衬得如同仙境一般!
然而在场诸人,人人清楚——
这可不是仙境。
这是流烟谷的凶阵,离煞阵。
也是宿维时此前用来杀死符风的凶阵。
只不过,虽见凶阵,宿维时却也并不觉得慌张。
离煞阵,其凶悍之处在于,其阵壁不可碰,碰之之物无论为何皆会瞬间粉碎。
然而却也并非无破解之法。
宿家的叱念阵正是由层层剑阵组成。
以剑阵代人,便可破此阵而出。
见离煞阵起,宿维时毫不迟疑、瞬间便布下了怀中灵器。
叱念阵起,瞬间便如乘风破竹般袭向了离煞!
在叱念的猛烈撞击之下,碎裂之声,从离煞阵各处响起,正如宿维时所料那般。
见阵壁终于破了个口,宿维时在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可还没等他完全放下心来,风殷澜竟忽然后退了几步,粲然一笑。
宿维时心中不详升腾而起,他低喝了声“不好”,随后就要把自己身侧的几人从那个缺口推出去。
可他刚刚抬手,就有一股比他强大得多的力量忽然从那缺口冲了进来,将阵中几人俱用内力送了出去。
谁?!
宿维时刚一站稳便要回头望去,却更先一步听到了自己哥哥怆然的一声长啸:“梁则!”
元原闻声亦是惊恐地抬头循声“看”向了阵中,可他眼前只有冰冷的系统界面、和那个界面闪烁着的代表梁则的绿色圆点。
叱念阵是残缺之阵,阵中不能无人。若无人破阵,便只有杀掉布阵者这唯一一个办法了。
是以将他们推出阵后,梁则自己却并未出阵,而是缓缓解下了身后画魂剑,拔剑出鞘。
风殷澜完全未想到会有人将原随云等人推出去,可她脚下灵器阵已开始运作,扭转不及。
——此为离煞外阵。
以离煞阵阵主的血肉为引,在离煞阵外再加一重离煞。两阵内外相引,会以极快地速度向阵中人逼去。
就算梁则剑法再快,也来不及了。
元原惊骇非常,肝胆欲裂。他千算万算,没有算到风殷澜居然会这么做!
古人皆重死后。
哪有人会愿意死后尸骨无存!零落为泥!而且这阵法极难,百年来,从未有人能成功布阵!
可现在,风殷澜却这样做了,而且还将此阵引活了!
而因他这大意疏忽被困于阵内的,是他的师父!
是他在世上最重要的亲人!
元原心中焦急万分,这模样却正被梁则望到了眼里。
梁则提剑时不能有情绪波动,可现在见到徒弟悲伤欲绝的凄然表情,他哪里忍得住心中剧痛。
只这念头刚动,梁则便胸腔一翻、喉咙一热,“哇”地吐出了一口血来!
宿维时何曾料到会有此番变故,他忙在脑中拼命搜索办法,想将这个对于原随云而言极重要的人从那阵中救出来!
可现在哪儿有什么办法!
能破离煞阵的只有叱念,然而他已经布下了一道叱念,无法再布阵,何况这离煞外阵气势如此汹涌,他布下的叱念如何能拦得下!除非……
他刚动了一个念头,便觉身边轻风一逝,显然是也有人想到了这个办法——
若离煞外阵向内阵靠拢,那便在离煞外再离一道与此离煞外阵威力相当的叱念阵就好了。
可这样强大的叱念阵,世上唯有两人能布:一个是他远在乐生堡的父亲宿奇先,一个便是他的兄长宿维承。
而冲上前的那道身影,正是后者。
宿维承毫不犹豫,瞬间便将叱念阵在离煞外布好。
待他刚刚布阵完毕,几步之外的风殷澜便被阵法绞了个粉碎,血色源源不断地涌向了阵中心。
这血色气势磅礴,却被宿维承布下的叱念堪堪拦住,亦如内阵般呈现出了破裂之意。
阵中,梁则收剑回鞘,最初的离煞已消失不见,由宿维时布下的那道叱念也已被他以剑法破开。
又过片刻,外侧的叱念阵亦已将离煞外阵吞噬完毕。
梁则与宿维承之间,便只隔了一道由宿维承亲手布下的叱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