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说得莫名其妙,梁则不仅没能听明白,反而觉得更晕了。
但好在,梁则虽然一根筋,但其身边的宿维承却敏锐异常,立时便发现了这其中似有什么波折,一把便拽住了梁则的胳膊,将他拽到了自己身边。
“莫再多言了,先让随云他们进殿去。”宿维承附耳于梁则道。
梁则虽然天不怕地不怕,却也知道分寸,当下便从慕清寒身上移了目光、看向了另一个阴柔男子:“你怎么回来了?”
被梁则用这样冰冷的目光对着,阴柔男子仍然不失半分气度,躬身一礼道:“梁则前辈,好久不见。或许,我还应该唤您一声梁则师叔?”
这人竟是多年前因私配“逐云泣”而被逐出秋宁剑谷的容寒裳!
他怎么会和裕儿在一起?!而且,云儿怎么也似乎有什么事情在瞒着自己的样子?
梁则眼前发晕,很多事情倏然串联。
一时间,他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明白,还是……不想明白。
“云儿……”梁则哑声看向原随云,对方却并没有向往日那般对他露出温柔微笑、道一句“放心”。
“师父,云儿也是迫不得已。”
看在您的面子上,我已经让那些早就该去死的人多活了很久了。
现在,我该送他们去黄泉了。
“维承前辈,劳驾您照顾好我师父。”朝宿维承交代完,元原便领着慕清寒几人走向了大殿。
大殿之中,一如往昔。
祈宁正俯首弹琴,在他身侧、符风正合眸聆听。
一曲终了,符风忍不住道:“师父,您今日似乎有心事。”
祈宁以手搭于琴弦之上,手指微不可查地抖了抖:“我只是,忽然想起了以前。想起了你们师兄弟几个入谷的时候。尤其是你。”
他侧过头,眉目间全然没有往昔严厉和冰冷,却像是一个父亲在打量着自己得意的儿子一般:“那个时候你还那么小。”
祈宁伸出手似乎比了比:“像是个小包子。”
符风闻言笑道:“徒弟已经不记得了,原来我那时那么矮。”
“是啊。”祈宁慨然道,“真的好久了。”
所有的画面,似乎都已经过去很久了。
可自己分明还能清楚记得,那时那个听到自己允了其入门、便倏然睁大了眼睛望向自己的孩子。
那双眸子,干净极了。
以致于此后无数次他望向这孩子日渐晦暗的眼瞳时,想到的都是初见时那双干净的眼睛。
可原来,从一开始,便是他看错了。
祈宁整衣起身道:“符风,《茹殷剑法》,你最近可有潜心修习?”
见祈宁站起了身,符风马上也站了起来,答道:“徒儿一直在修习。”
祈宁望向他,神色莫名:“那你可有参透些什么?”
“参透……”符风怔然不解,参透什么?
祈宁见他茫然,便知这随后一丝希望也断了,喟然道:“早知今日……悔不当初……”
符风觉得今天的师父真是奇怪极了,说的话也奇怪至极,他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符风正疑惑着,见到祈宁似乎要敛袍朝殿外走,便追上前道:“师父,您去哪儿,云儿他们……”
“嗤!”
倏然的破空之声,打断了符风未说完的话,先于他理智反应过来的,是其名为痛觉的神经。
他低下头,不敢置信地看向箭头这柄已没进了大半的箭矢。
然后,缓缓抬头看向了背对着自己、即便听到了箭矢破空而来却也不曾相救的祈宁。
“师父……”
符风低低唤着,他本不想唤祈宁。
可不知道为什么,肩膀上的箭伤让他痛极了,就像是小时候太想证明自己、半夜偷偷跑出去练剑,结果练伤了手臂。
那个时候也是痛极了,可他这样轻轻唤着师父,师父马上就心疼地看向自己了。
可现在,师父怎么突然间,连看都不看他了。
可是殿外的人并不想给他思索的机会。
呼啸而来的两道厉风直接将殿内层层包裹,符风暗道不好,刚要拔剑出鞘、却仍然迟了一步。
踏风而来的两人速度极快,瞬息便在符风四周转了一圈。
然后,稳稳落回到了殿外那个白衣少年的身侧。
这两人,一人紫衣,一人玄裳,皆是风华非常。
符风透过寒风望过去,这两个人他都认得。
一个是赫赫有名的盗帅楚留香,一个是乐生堡宿家的二郎。
可,他虽然听说了楚留香跟着原随云一起回来了,却没有听说这宿维时也跟过来了啊!他是怎么逃过秋宁剑谷的层层防卫的?
……哦,对了,现在这秋宁剑谷,已经不是师父的了。
若是这白衣少年想瞒过他,又有什么困难的呢。
“尔等岂敢!?”符风喝道。
他已经认出,适才两人在他身边部下的正是灵器阵,只是他是剑道中人,对灵器阵丝毫不通、却不知这两人用的是什么阵法。
“如何不敢?”元原轻笑道,“您当年背信弃义、杀害师父的时候,也不见您有什么惧意和悔意啊!”
符风拔剑的手蓦地僵在了半空中,他像是没有听懂一半呆滞地抬起了头:“你说什么?”
直到这时符风才发现,此番元原并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在他身后还有两个,皆正目光寒凉地望着他。
“裕儿……”符风嘴唇微抖道,“你……”
慕清寒寸寸收紧了自己的拳头,骨节都开始泛出白色:“你当年跟我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原来,我竟是认贼作父了!”
事到如今,符风已然明白了一切。他不愿再逞口舌之争,只道:“这是什么阵法?威力不弱!”
元原冷笑道:“自然不弱,这可是陆东流烟谷的成名阵法——凶阵离煞。”
“离煞?!!”符风大惊失色,“你们怎么会……”
这离煞阵当然不是风殷澜授予他们的,而是宿维时偷偷学来的。
宿维时对于灵阵一途天赋极高,单凭他年幼时便能摆出凶阵叱念。便可见一二。
是以虽然这阵法威力自然不及风殷澜亲自摆出的威力大,但对于外行人来说却足可以假乱真了。
没错,他们的目标自然不只是杀了符风这么简单。
更是为了,让他们内讧。
确切的说,是为了让符风和风殷澜背后的那个人,误以为风殷澜反叛、杀了符风。
凶阵阵退后,外人便不可能再找到这凶阵究竟是在哪里被唤醒的,只能从死者的尸体上判断出死者是死于哪个阵法。
只要他们发现符风死于“离煞”,那风殷澜便很难脱得了干系了。
而至于离煞阵谱是如何得来的嘛……
“符风,你还有什么遗言吗?”元原负手笑道。
他虽这样问了,却并不给符风回答的机会,继续道:“你十岁时里通外敌害死了自己全家,二十三岁时害死了与自己有救命之恩的两位师父,三十岁时又为替他人试验内力而害死了自己的结发妻子。再之后,你连自己已故师父的儿子都不放过,运内力于其体内,若不是容寒裳以《云音》所书之法救之,楚裕早就因内力摧残、爆体而亡了!”
“那又如何?”
慕清寒猛地抬起头,仇恨几乎要从他的胸膛中穿透出来!
那又如何?
他父亲含冤而亡,蒙受世人骂名几十年,连尸骨都不知所踪!
这人居然就道了句“那又如何?!!!”
眼看着慕清寒红了眼眶,就要拔剑而去,容寒裳忙按住了他:“清寒莫急,阵法已启动,你去了反会遭到反噬,莫要被他利用了!”
慕清寒狠狠喘了几口气,才强将胸口的血气压了下来,可满嘴已都是血腥味。
只不过,他不动,却有人替他冲上了前。
来人剑光灼灼,朝着凶阵“离煞”劈剑便砍,只是这剑当然砍不破一代名阵,反而将来人“砰”地撞了出去!
符风呆呆地看着来人,当见到来人强撑着身子想要站起、却蓦地捂住胸口喷出了一口鲜血时,他终于再也忍不住,疯狂地捶打着凶阵构成的无形铁壁,悲惧交加地喊道:“明决!”
舒明决被适才那一下撞得失去了大半力气,听到这熟悉的呼唤却仍然忍不住抬起了头:“师父……”
慕清寒这才看清来人,愤怒道:“舒明决!你要助纣为虐吗?!你也要做歹人吗?!”
舒明决被他喝得一愣,半晌,倏忽凄然一笑。
对了,现在,他的师父已经不是原来的师父了。
再不是那个谷中最有人情味的,被所有人敬仰着的师父了。
云儿的话,他刚才都听见了,原来自己的师父,做了这么多错事……
是该还了……
可是……
他毕竟是他师父啊!
舒明决以剑尖拄地而起,脚步踉跄:“师父,徒儿不孝。”
救不了你……
符风咬紧牙关,面目前所未有的狰狞:“你当你是什么人,我需要你救!还不快滚!滚啊!!!!”
舒明决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眼光有些涣散。
他努力地想再看看自己的师父,可已被鲜血模糊的眼前,却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
“师父……”舒明决喃喃道,“你不知道,我剑法……又升了一级,还想着……给您个惊喜呢。”
他说完这话,便回身看了看元原,竟突然露出了一个微笑:“云儿……好好习剑……还有,多吃点,你太瘦了……”
寒剑在空中划出令人心颤的弧度。
带着他主人十成十的决然。
我毕竟只是你的徒弟,改变不了你的曾经,也没办法让你变成好人。
可至少,还能随您而去。
以报您几十年养育之恩。
长剑归鞘,满地赤染。
像是一朵又一朵盛开的娇嫩花朵。
符风看着舒明决轰然倒地,忽然就想起了几十年前,自己杀死云增的那一瞬间。
那个魔道流的第一天才,武功绝世,分明轻松便可避开自己。
但却没有。
他只是冷眼看着自己手中的寒光穿透了他的胸膛、却旋即倏忽莞尔。
即便是生死一瞬、符风却仍然被那一笑的灿然华彩晃了神去。
那是符风第一次看到那人笑得如此释然,却也是最后一次。
彼时,那个玄衣男子只说了一句话——
说好了要与他同生共死,怎么能让他在黄泉下……等我太久呢。
第103章
秋宁剑谷的符风死了。
而且死在流烟谷的离煞阵下。
只不过这两道消息,除了极少数名门外,江湖中几乎无人得知。
符风在江湖上虽名声不算小,但毕竟比不得原随云这种话题极多的年轻人。大家对于符风的谈论基本皆集于其早年的几件大事,翻来覆去地谈论早就说得无滋味了。
但元原并不在乎江湖中人对此是否有所耳闻,毕竟现在还不到替云增和慕和正名的时候。
只要那个符风和风殷澜背后的人会被误解,就够了。
此时暖阳盈盈,从屋檐上滑落而下,倾泻了元原满肩。
可他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
殿中,符风和舒明决的尸体已经被抬下,来往的侍从婢子正在清理殿内的血污。
这秋宁剑谷一谷之中,哪有什么正常人,见到这等骇人的情景,婢子下仆们也没有丝毫惊讶或恐惧的神色。
死亡,在这里实在寻常。
可元原却从未庆幸过,自己是个瞎子。
自己可以看不见。
自打他第一次与符风见面时,他便留了个心眼,因为代表着这人的圆点,是红色的。
这个人从一开始就对自己抱有敌意。
是以当他有了自己的势力后,立即便让下属去对这人详细调查了一番。
秋宁剑谷的情报系统,天下少有势力能及之。何况符风自以为当年之事密不透风,却不曾想过,只要做过的事、就必有蛛丝马迹可寻,哪有真正的密不透风。
对于符风这样的人,就算死上千万次,元原也不会什么情绪波动。
可他却没想到,舒明决竟会为这样的人而死。
他在秋宁剑谷长大,这位师兄如师如父。整个秋宁剑谷中,除了梁则,他最为信任、最为亏欠的,便是这位师兄。
可现在,他却死了,死在自己的面前,而且他的死与自己有关。
想起他临死之前,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元原就觉得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涩然。
元原长叹口气垂下头去,实在很难以理解自己的心路历程。
他本不是这样懦弱的人。
前世他看着父亲被杀,后来又在替父报仇后自戕。可一直到死,他都不曾软弱过。不曾因父亲的死难过,也不曾因自己将死而难过。
但现在,自己却变得越来越令自己陌生了。
到底是什么,改变了他呢。
元原缓步后退。
他是秋宁剑谷的少谷主,无论心中如何波动,都不能让其他人看出丝毫。
他一直行到梁则面前。
梁则站在宿维承身旁,脸上血色已褪尽,惨白如纸。
即便元原已站到了他眼前,他仍然保持着呆愣的状态,似乎还不曾反应过来发生了些什么。
元原定定看他半晌,随即“扑通”一声跪倒在了梁则面前,顿首叩地:“徒儿不孝,求师父责罚。”
梁则目光在空中游荡半晌,方才像是刚刚看到元原一般落到了他身上。
只是他却没有像往日那样急急地扶元原起来。
他呆呆地看着元原,眼眶蓦然地红了起来。
元原本以为自己或许就这样长跪不起了。
或者,眼前这人会拂袖而去。
梁则是孤儿,来到这谷中后才有了家人,符风对于他的意义、要比舒明决对于自己的意义更重。
那是梁则的家人,可却死在了自己的手里。
即便符风有错,可梁则不愿原谅自己也是有情可原的……
元原默默地催眠着自己,以期望自己不要因为梁则将有的冷淡而表现得太过伤心。
可梁则却并没有用冷漠的目光看向元原,他保持着怔愣的样子站了须臾,竟忽然跟元原一般跪了下来,将元原圈到自己的怀里。
元原被他这突然举止惊得一怔,刚要说些什么,却忽觉肩膀处布帛已被湿透。
梁则紧咬牙关,却止不住泪水簇簇而下,他紧紧抱着元原哽咽道:“云儿,我们都没有大师兄了……”
再也没有人能风雨无惧地护着我们了,再也没有人能在我们练功累得时候偷偷送吃食来,也再没有人能顶着谷主的怒火替我们求情。
那道谷主之下的首位,空了。
***
梁则哭了许久,哭累了便被元原和宿维承送回了房间。
这人已经累极了,到了房间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宿维承和元原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房间,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维承前辈,让您看笑话了。”
这毕竟是他谷中的私事,本不该将宿家牵扯进来的。
宿维承本想礼貌地笑笑,可一想到刚才哭到没有力气的梁则,却怎么也扯不起嘴角,只好颇为僵硬地回了句:“无碍。”
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连忙话锋一转:“维时他……”
“维时帮了我许多。”元原道,“此前因诸多原因,我不方便将维时与我同归的消息告知前辈您,还望您谅解。”
宿维承摆摆手:“这很正常。”
他只是没想到,自己的弟弟居然已经成长到现在的样子,即便是流烟谷的凶阵,也能有模有样地摆出来了。
明明在他的记忆里,维时还是那个委屈了就会躲到屋子里偷偷抹眼泪的孩子而已啊。
宿维承负手而立,这半日间发生了如此多的变故,让他也颇感头痛。
“却不料,当年云增慕和一事,竟有如此多隐情。”
两个人人喊打了数十年的魔头原来是被冤枉的,而那个除掉了魔头的勇士却原来才是忘恩负义之人。
世事真相果真莫测。
元原沉思了片刻,朝宿维承拱手道:“我师父受此重创,想必要许多时日才能好起来,如果可以……希望前辈您能带着他出谷走走。”
故地故人影,若是还留在谷中难免要触景伤情。
宿维承当然晓得这个道理,点头称“好”,又道:“我这就去收整行李,待他好些了就动身。不过,走之前,我想跟维时说两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