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醒醒。”温云卿轻唤了两声,并没得到回复,忙把她平放在床上。只是这一连串的动作有些费力,他胸腹之间便有些憋闷,但此刻竟强忍着不肯发作,手指落在相思的腕上一探,心下稍安。
相思嘟囔了几句,眉头蹙了起来。温云卿清亮的眼眸盯着她看了半晌,忽幽幽叹了口气:“也是难为你了。”
说完这话,温云卿起身从架子上拿出一个小瓷瓶,又从小瓷瓶里倒出一颗褐色的药丸用水化开,拿小勺一点一点喂相思喝下。这番动作做完,温云卿再也忍不住胸腹之间的不适,掩唇低声咳了起来。
这几声咳嗽被憋得太久了,此时一发动,竟震得胸口发疼。温云卿握住床沿的手微微泛白,身子一颤一颤的,许久,才终于渐渐止住了咳嗽,他拿开手,袖上竟染了点点梅花般的血渍。
他一愣,随即胸中翻滚的越发厉害,猛然又咳了一口血。
相思呢喃了一声,似是要清醒过来,温云卿撑着床沿勉力站起身,快步走到锦屏后面,扶着墙,他缓缓滑坐在地,不断有暗红色的鲜血从嘴角溢出来,仿佛他就是一个装满了血的袋子。
相思觉得自己睡了很长时间,睁开眼,却是个陌生的房间,微微一愣,随即想起昏倒之前的事,忙想坐起来,谁知肩膀却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按住。
顺着这只手往上看,就看到一双明亮如星的眼。
“你才清醒,先缓一缓,不急着起身。”
相思眨了眨眼,想起方才之事,心肝儿一抖,颤颤巍巍问:“温阁主……我是不是得重病要死了?”
相思是最怕死的,此刻却偏做出大义凛然之状:“你直接告诉我,我能挺住!”
温云卿一怔,随即笑弯了腰:“你脑袋里到底装了多少古怪的想法。”
此时相思尚有些头昏脑涨,有些难受地哼了一声:“我方才放只觉眼前一黑,到底是怎么了?”
“韶州府入暑之后,天气湿热,你这半月也未曾好好休息,身子虚乏而已,吃些清瘟丹就好。”此时温云卿已换了一身崭新的衣衫,头发也已束好。
相思松了口气,坐起身缓了一缓,想起之前两人的谈话,便道:“方才咱们谈起民乱,我想了一个法子,不知是否可行,所以想说给你听听。”
“你慢慢说。”温云卿坐在床前的椅子上,眉目间略有倦意,但精神尚好。
“现在病舍里的病人都心中有怨愤,这怨愤主要源于没有药吃,现在朝廷虽然派了抚灾官员,防疫司也勒令沉香会共同救疫,但也不知何时药材才能送到韶州府。若药材送到之前民乱已起,只怕这南方六州都会不太平,所以我想,”相思眼睛一亮,抬头看向温云卿:“我想,不如用一些无害强体的药材熬成汤汁,分发给病舍里的病人喝,或许能暂时稳住民心。”
这话一出,温云卿又是一愣,旋即温润的眸子也亮了起来:“这倒是一个极好的法子,只是要让整个韶州府都相信药材确实送到了,免不得要演一场大戏。”
“戏本我都想好了!”相思此时已缓了过来,起身下床来到桌儿前,提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又手舞足蹈地比划了一番,温云卿也听明白了其中细节,于是此事敲定。
等相思说完望向窗外时,只见夜色黑浓,才知夜已深了,略有些苦恼地看向温云卿:“打扰太久了……我回去了。”
“我送你回去。”温云卿说完便率先出了门,然后回头看着她问:“不走吗?”
相思拒绝的话便说不出口,跟着下楼上了马车。
一路无话,相思在铺前谢过,便进了铺子。
“王叔,回客栈吧。”
车夫18 应了一声,鞭子挽了一个花抽在马臀上,马车缓缓驶离,那车夫才叹了口气:“这么晚了,何必亲自来送这一趟,转头你病了,王堂主又要怪罪我了。”
虽是夏日,但夜里亦有些凉风,温云卿掩唇轻咳了两声:“那就莫要让他知晓了。”
第二日,正午,二十余辆马车驶入城中,马车上挂着魏家的牌子,停在了魏家药铺门口,伙计们风风火火地搬药材,一边般还一边吆喝着,整条街的人都看得真切。
却不知这些伙计前夜才偷偷把铺里药材装车运出城,今天又搬进铺里,废了好大力气。
这消息很快在韶州府传开,当日病舍便人人有药喝,人心倒是大安了。
相思把这些药材都送到病舍安置好后,便也有些疲乏,却也在病舍里帮了一阵子忙,傍晚才准备回铺里去,出了门一看,自家马车竟没在,却有一辆玄色马车在自己面前停了。
“我送你回去。”车帘掀开,温云卿声音略有些沙哑,眉间也有疲惫之色。
因确实晚了,相思便也没推辞,一提袍角,越上马车,与温云卿对面坐了。
车帘放下,里面便没了亮光,只能透过窗子映进来的微光,看见温云卿的剪影。
“今晨我收到了京中来信。”黑暗中,温云卿忽然低声开口。
相思闻言一惊,又思及韶州瘴疟之灾,沉香会的异常和迟迟不来的抚灾官员,心中越发惶然,小心开口问道:“是有人……要韶州府大乱吗?”
沉默,漫长的沉默,然后男子轻轻咳嗽了一声。
“你听说过瑞亲王吗?”
相思心中惨嚎一声,暗骂了几声“怕什么来什么”、“真会挑时候造反”、“安心当王爷不成吗”之类的话,强自镇定心神,咽了口唾沫,尚带了一丝侥幸,问:“瑞亲王应该……可能……大概……不会造……造反的吧?”
然后又是长久的沉默,相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国家药事一直是瑞亲王管着的,治疫不利若纠察下来,必是大罪,而沉香会却迟迟不肯行动,瑞亲王的意图已很明显。”
相思默默无语问苍天,许久才消化了这消息,却忽想起一个关节来:“谋反,是需要军队的吧?”
“目前还不明朗,但极有可能是京城附近的军队。”
温云卿的亲妈是当今皇帝的亲妹妹,也就是说,皇帝是他亲大舅,相思实在是压抑不住内心的焦虑,追问:“那皇上应该也发觉了吧?接下来会有什么措施?”
“也只是发觉,并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所以昨日已发了告书去各州,这两月凡是运往韶州府的药材,不需通关文牒,今晨各州应已收到。至于京中,已调回了一支可信的军队驻守宫外。”温云卿声音沙哑,但这声音在黑暗的车厢里分外清楚明晰。
“往韶州府运药不需要经过沉香会了!”相思一喜,前些日子她去筹药,尚且需要李知州的手书,如果现在连手书都免了,往韶州府运药就方便许多!
温云卿正要回答,马车却猛地停住了,相思没防备,一声惊呼便要撞到车壁上,谁知却被一双温和有力的手抓住。
“没事吧?”
相思摇摇头,又想到此时车里一片漆黑,温云卿应是看不见的,于是忙答道:“没事没事!”
温云卿转头问:“王叔怎么了?”
那车夫也是惊吓未定,说话也有些不利索:“忽然有一辆马车冲出来……马惊了。”
相思掀开车帘,果见前方一辆装着货物的马车狂奔而去,正要坐回车里,忽然又听见后面传来车轮滚滚之声,然后一辆马车、两辆马车……四十余辆马车飞快奔过!
相思有些傻了,不知这些马车是哪里冒出来的,这时一辆黄花梨木马车飞快地从旁掠过,墨绿绸帘在相思眼前一晃而过。
“唐玉川!”相思大喊一声。
这一声喊简直就像定身咒一般灵验,车夫“吁”地一声停住了马车,然后马车上跳下一个少年,这少年生得唇红齿白,直奔相思这边跑过来,一把狠狠拍在她的肩膀上,大喊:“我的天啊!你没事吧!这韶州府乱成一锅粥了啊!我们都要担心死了!”
他话音一落,马车里又跳下来两个少年,相兰皱着脸揉额头,显然方才停车太急出了“事故”,相庆则是满脸喜色。
“我们在云州府听说这瘴疟闹大了,都要吓死了!”相兰苦大仇深道。
相庆也点点头:“可不是,大伯好多日前就要过来,但爷爷让大伯去筹药,不得□□,不然早来韶州府了。”
相思这一月余过得提心吊胆,如今见了这帮伙伴,心中竟忽然安定下来,连方才听到瑞亲王要谋反的事,此时也没那般可怕了。
“那么多辆马车……”
相思的话才说到一半,唐玉川便接过话头:“都是治瘴疟用的药材,是云州府的药商一起筹的,只是沉香会一直不给批文牒,所以没能送过来,今早府衙贴了告示出来,几家药商一商量,当时就封车启程,中间一刻也没休息,才得这时候送到。”
“从云州府过来怎么也要三天路程啊!你们怎么一天就到了?”相思惊讶不已。
相兰指了指正从旁边经过的一辆马车,道:“每辆马车都没装满,车轻自然就快。”
这批药的到来,无异于火种送炭,相思只觉浑身暖洋洋的,这时唐玉川也发现车厢里还有一人,“咦”了一声,看向相思:“这位是谁呀?”
相思忙往旁边让让:“这位是忍冬阁的温阁主。”
唐玉川嘴张得老大:“啊?”
相思赏了他一记爆栗,怒喝:“啊什么啊?”
唐玉川也觉自己失礼,不伦不类地拱手一礼。
温云卿回礼,温和道:“六州的药商能做到这样,真是值得钦佩。”
“都是分内的事。”唐玉川客气道,然后十分自然地上了马车。相庆相兰对视一眼,也上了马车,于是马车有些挤,车夫有些气苦,骏马有些命苦。
马车里,唐玉川似有很多话要说,但是看看温云卿,又说不出口,只得和相思做亲切急迫的眼神交流,但显然相思此时并不想理会,只和相庆相兰说些这一月的境况。
说了半晌,相思忽然想起一事,不可思议地看向唐玉川,问:“你家三代单传,唐老爷怎么可能放你来韶州?”
唐玉川把胸膛一挺,正要开言,相兰却冷冷道:“唐老爷出门了,他从后院钻狗洞出来,又哭着求他家车夫,才出来的。”
“我才没钻狗洞!”唐玉川气红了脸,怒道。
相兰摆摆手,似是并不在意他说什么,又对相思道:“我们俩也是偷跑出来的,回到铺里你写封信回家报个平安,别让他们着急。”
相思一副吃了土的表情,讪讪道:“你们……你们能不能靠点谱……”
到了药铺,四人下车,相思谢了温云卿,四人便进了铺子。一见温云卿走了,唐玉川再也憋不住:“他就是那个八岁就病得要死了,现在也没死的温云卿啊!”
相思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唐玉川越发的不解:“看起来也没病得很厉害嘛。”
第49章
三日后,朝廷派的抚灾官员终于到了韶州府。这官员名叫冯常,是如今的吏部尚书,好大的派头,人来韶州府后,并不急着救命治灾,连运来的药物也存在库房中不肯发放,李知州去求见几次,冯尚书都称病不见,于是韶州府众人迎来了最大的难题。
城外病舍里,人入人出,各个脚步急促,相思端着一个大木盘,盘上放着六碗药,努力平稳身子往屋里走,才进屋就迎上正往外跑的唐玉川,他一侧身让出路来,胸口起伏了几下,急道:“忙死了忙死了!这么多病人怎么办!”
相思脑仁儿有些疼,横了他一眼:“快干活呗,你在这喊就不忙了?”
唐玉川抱怨了一句,却脚底抹油地又往煎药那屋奔去。他们三人昨晚才到,今天一早就被相思扯到病舍来,各个都挂了驱蚊防疫的药草袋子,起初唐玉川和相兰闻了那味道还有些嫌弃,但一听是能防瘴疟的,就都扯了三四个挂在腰上。
中午,这间病舍的药才算都分发了下去,相思有些怀念以前有胶囊和药片的时光,既不用煎药,也不用像中药材这般费心储存与运输,若是日后有空,她倒想试试能不能做些药片,肯定能省去许多麻烦。
她正在这边胡思乱想,就看见瘦了一圈的李知州愁眉苦脸地进了院里。他才从冯尚书处回来,依旧没见到尚书大人,心中的焦躁转为失落。作为韶州的父母官,他十余年兢兢业业,清清白白,倒也不图官做得再大些,只求这韶州府无灾无难,他落得些好官声也就罢了,谁知偏遇上这遭劫难。
“冯尚书还病着呢?”相思看着丧气坐在旁边的李知州,试探问道。
李知州没说话,答案已经明了。这时温云卿和王中道也从屋里走出来,见李知州又是这一副神情,便知道今儿又碰了壁,温云卿垂眸思索片刻,唤了相思几人进屋里去。
相庆相兰不明所以,唐玉川却有些好奇,温云卿关了门,目光灼灼看向相思:“韶州府形势不好,只怕变数就在旦夕之间,你们几人要尽快离开韶州府。”
相思面一变,吓得不轻。
“什么变数?药材不都送到了吗?”唐玉川纳罕。
相兰也问:“熬过这一个月就入秋了,只要坚持到那时,这瘟疫也就制住了,哪里有什么旦夕变数啊?”
相思对温云卿微微摇头,温云卿会意,神平缓了许多,道:“冯尚书迟迟不肯见李知州,我想是有问责的意思,你们几个留在这里也只不过帮些忙,不如继续回云州府筹药,免得在这里被牵累。”
相思在唐玉川等人面前不能挑明问,便只得应承了这事,只等晚间无人在旁时再详问。
四人走后,温云卿沉思半晌,伏在桌案上写了一封信,封好后叫来萧绥,道:“你现在立刻启程,去洮关把信交给左成将军,一定要亲自交到他手上。”
萧绥一愣,他本是御前侍卫,在年轻一辈里十分受倚重,本来前途光明,但温元芜去世后,皇上不放心这个多病多灾的侄儿,便把他派到温云卿身边,但温云卿也没遇过什么危险,把他这把杀人刀都捂得生出锈来。但如今韶州府的形势他也察觉不对,又兼此时温云卿提起镇守洮关的左成大将军,这事情就越发复杂了:“此时我不能离开,若韶州府形势有变,我尚能护你周全。”
温云卿却摇摇头:“你这封信若能顺利送到,我自然就能安全。”
萧绥第一要务就是保护温云卿的安全,对于温云卿的吩咐倒并非不敢违逆,依旧没接那封信:“这次忍冬阁来的人里,并没有会武功的,我走了,没人能保护你。”
温云卿叹了口气,把那封信搁在桌儿上,道:“我不过是个普通百姓,谁会谋害我呢?这封信却只有你能送到,它关系到韶州百姓的安危,更关系到朝廷,你虽在我身边待了五年,但到底是朝廷的人,如今有谋逆之人要趁机作乱,你该做什么还需要我教吗!”
萧绥一惊,没想到竟牵涉到朝廷根基,又见温云卿肃然,心知此事是真的,便也不再啰嗦,收了信一拱手:“那我就去一趟洮关,来往五日路程,五日后我定然回来保护阁主!”
“你这一路只怕也不会安稳,千万小心。”
“是。”萧绥沉声应了,转身便出门,眨眼消失在病舍门外。
傍晚,相思打发三人先回铺子,自己在病舍门外等温云卿。天黑之时,才见那素白的身影从门口出来,相思也顾不得许多,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张了张嘴,又看看左右,见四下无人,才小声道:“是瑞王要起兵了吗?”
温云卿并未立刻回答,一手握住相思的手腕,拉着她上了马车,马车缓缓驶离病舍,他才低声道:“抚灾官员本应从户部调拨,这次却派了吏部的官员,本就有些古怪。冯尚书来了韶州府却不救灾,一连几日避不见人,明显是在拖延时间。”
今日温云卿说让她离开韶州府后,她也仔细寻思了其中的关节,此时听温云卿如此说,便点头道:“现在想来的确是这样的,救灾是何等紧要之事,冯尚书即便能拖得几天,却不可能拖上一月半月的,他现在拖着,肯定是在等什么动作!”
“是,而且他所等的,必是翻天覆地的大动作。”温云卿掩唇轻咳了一声,掀开车帘看了一眼街道两侧的民居,神微肃:“颍州府连下了一月的雨,如今受了洪灾,我只希望这变数不要在颍州府的洪灾上。”
颍州府受洪灾一事相思也知道,但如今韶州府也受瘟疫之苦,两州虽相邻,但中间尚隔着西岭河,听说朝廷也正在筹备赈灾粮,等赈灾粮一到,应没有大碍才是,如何能与韶州府扯上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