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笑着,只是因为觉得好笑,情不自禁要笑,而不是为了安抚别人,或者为了掩饰自己的不适。
年轻的男子闲适地坐在树下大石上,眼睛微微弯着,里面除了笑意什么也没有,他笑了又笑,终是用手覆住双眼,肩膀微微颤动,许久,才放开手掌,水亮的眸子看向相思,唇角又忍不住溢出一抹笑:“我失态了。”
相思发傻,讷讷看着温云卿明媚灿然的眸子,只觉心肝儿一抖,慌忙低头把手中石子铺在地上,再不敢抬头。
抛起石子,抓起石子,接住石子,相思的动作非常灵活,看得小春又开心地拍起手来。
“我试试。”温云卿轻声道,然后从相思手中接过几颗石子,学着相思方才的动作,抛、抓、接,石子稳稳落在他的手里。
小春叫了一声好,温云卿对她眨了眨眼睛,又看向相思,也是眨了眨眼睛。
相思想,她的脸皮此刻一定红得猴屁股一般——这男色,害人呐。
温云卿又玩了几把,小春连声叫好,而站在门口的王中道,那双阅尽沧桑的眼里浮出一点微光,然后这一点微光逸散开来。
他走到那棵树旁边,轻轻咳嗽了一声,树下三人便都抬头看向他。他正了正脸色,又咳嗽一声,平淡道:“已是正午,我尚有事要忙,烦你带云卿去城内用些饭食吧。”
这个“你”指的自然不是小春。
这几日相思常来病舍帮忙,与忍冬阁众人倒也渐渐相熟起来,王中道更是拿出了自己长辈的身份,时常吩咐相思做一些事,但“陪饭”这活儿却是第一次接。
相思看了看温云卿,有些愁苦,贴心问道:“温阁主喜欢吃什么?”
“都可以。”
这回答实在太随便,也是相思最怕听到的回答,但也只能认命,唤来了马车,率先爬了上去,然后回身想抱小春上来,哪知小春也是个见色忘义的,竟抱住温云卿的手臂,丝毫不理会相思伸出来的双手。
温云卿笑笑,弯腰抱起小春:“我抱她吧。”
相思只得往后退了退,温云卿便抱着小春钻进了马车。
这马车原是相思出门常用的,里面并未铺长凳,而是用整块木板搭了个较为宽敞的所在,只在考进门的地方留出一块空地放脚。
温云卿将小春放在车里,正要与相思说话,小春晶晶发亮的眼眸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一蹭一蹭地钻进了他的怀里,然后抬着小脸盯着温云卿看,见他只微微笑着,便安心窝在他怀里不肯出去了。
相思觉得好气又好笑,嘟囔:“长得好看就是招人喜欢啊。”
小春听了,面露羞涩,不好意思地钻进了温云卿怀里。
马车进了城,相思先寻到了小春的婶子家,把小春送了回去,这才让车夫去长宁街。马车在长宁街一家食肆门口停了下来,这食肆并不大,两人下车,相思便要往里走,温云卿却看了看食肆的门匾:“和味居?”
相思点了点头,拉着他的袖子就往里走,一边走还一边嚷:“现在在饭点上,不知道里面还有没有桌儿了。”
一进大堂,果真见堂内坐满了人,交谈声,招呼声,有些嘈杂,相思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温云卿一眼,道:“要是没有雅间,我们就换一家。”
温云卿鲜少在外面用饭,方才看见眼前少年灵活地穿梭于拥挤的大堂内,知她定然常在这样的地方行走,所以如今听她这么说,便摇摇头,笑着道:“吃饭就要热闹些,不用换地方。”
两人正说着,却有个伙计看见了相思,忙摇着手让相思过去,于是相思又拉着温云卿在人堆儿里挤,她尽量隔开温云卿与周遭的人,但人实在是太多了……
温云卿忽然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着安抚:“不碍事的。”
相思这才惊觉,自己实在是太小心了。
好不容易,两人终于挤到那伙计面前,那伙计一面用搭在脖子上的白巾子擦额上的汗珠子,一面招呼二人往后面走,边走边道:“一到中午,店里就要忙疯了,老板娘说或许你这几日要来,让我留着后堂小间。”
相思心中一松,谢道:“多亏老板娘和你惦记着,不然我这来了还真没桌儿呢!”
食肆生意好,伙计心情自然也爽利,兼着又与相思相熟,说话便也没个忌讳,看了温云卿一眼,凑近相思问道:“城外病舍这几日怎么样了?”
相思自然不能照实说,小心措辞一番,回道:“现今没什么可怕的,瘴疟也不是什么难治的病。”
那伙计听了,也不知是否信了,只点点头,声音越发小心了:“沉香会的药材还没送到吗?”
相思有些头疼,只点点头,没说话。
这伙计的猜测得到了印证,便也不再刨根问底儿,引着二人到了后堂小间里。这小间确实小,只放得下一张圆桌,但屋内干净清爽,大堂的嘈杂声也被阻隔在外。
相思十分熟练地点了几个菜,那伙计便出门催菜去了。
相思起身推开窗户,立刻便有清风吹拂进来,而窗外院中那棵花树,也落入两人眼中。
相思笑了笑,指着那花树道:“每年这个时候,是这棵花树开得最好的时候。”
花是浅碧色的,繁盛如星,清风一过,树枝微微颤抖,浅碧色的花瓣打着旋儿飘进屋里。
“你以前常来韶州府?”
相思点点头:“家里在韶州府有几家药铺,时常需要来打点。”
“前几年,顾长亭在忍冬阁学习医道,也曾提起你十一岁便来韶州府收龟甲,十一岁还很小啊。”温云卿淡淡言道。
听他提起顾长亭,相思神色略柔和了一些,道:“那时爷爷想让我们几个兄弟历练历练,便派给我们这样一个差事。顾长亭与我们是一处长大的,他离开的云州府的时候,我们几个只以为一年半载就能再见,哪知这一走就是五年。”
“他在忍冬阁很用功,资质也很好,现在太医院也得重用。”温云卿想了想,又道:“今年年底,他应能告假回来。”
“真的?”相思眼睛一亮。
“真的。”
“我就说你这几日应该能来!”屋外忽然传来一个女子清亮的声音。
第47章
“我就说你这几日应该能来!”屋外忽然传来一个女子清亮的声音。
相思忍不住笑了起来,起身迎上推门进来的妇人,道:“熊嫂子,你手艺这般好,我才总想来叨扰。”
门口站着的妇人年近三十,生了一张鹅蛋脸,两弯细眉柳叶儿一般,但一双眼却含着妇人少有的爽利果决。她看向坐在窗边的年轻男子,眉毛微微一挑:“有客人?”
相思忙道:“这是忍冬阁的温阁主。”
妇人神色一动,福身一礼:“原来是温阁主,我替韶州府的百姓谢谢你。”
温云卿起身回礼,妇人再一礼,才与相思道:“熊哥前几日去云州府了,今日应能回来。”
这妇人正是熊新的老婆,原是个寡妇,性子极爽利的,熊新惦记了好几年,三年前终于在相思和崔锦城的撺掇下,捧出一颗热切的爱慕之心,抱回了一个美人。
熊嫂子对瘴疟的情形也十分关心,问了相思几句。这时方才招呼相思二人的伙计端着大木盘进了屋,盘上有两盘菜,一盘糟鸡,一盘八宝豆腐,配了两碗莹白的米饭,熊嫂子便不再打扰,关了门离开。
不多时,伙计又端了一菜一汤上来,菜是寻常时下小菜,汤是酸萝卜老鸭汤,相思盛了一碗汤递给温云卿:“这酸萝卜是熊嫂子自己个儿泡的,味儿极好,来这食肆吃饭的食客,多半是冲这酸萝卜来的。”
这汤色清亮,鸭肉炖得也酥烂,散发出酸鲜之味。本没什么食欲的温云卿,此刻闻了这汤味竟食指大动,端起碗轻啜了一口,惊讶地抬头看向相思:“萝卜还能做出这样的味道?”
北方气候寒冷,萝卜的吃法不过是晒成萝卜干,或者腌制成咸萝卜,气候温暖的韶州府则不同,把萝卜浸在淡盐水中,用黄泥封了坛子,待过了十天半个月,萝卜发酵变酸,别有一番奇妙的滋味。
相思一乐,有一种找到同喜的微妙情绪:“韶州府百姓喜食酸味,不管什么菜,都想做成酸的。”
就这糟鸡小菜,喝着酸萝卜老鸭汤,温云卿吃了一整碗饭,这是平日少有的,若是王中道老同志看到此景,只怕下巴都要惊下来。
二人吃得很慢,但很慢也总会吃完。
相思摸了摸饱涨的胃,舒服地叹息了一声,正要说话,门外却传来一个脚步声。这脚步声很有特点,一重一轻,一重一轻,那人推门进来,相思也未回身,便道:“方才嫂子还说你你今日回来,说来你就来了。”
熊新对温云卿点了点头,也不用相思让,自在桌边坐下,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魏老太爷让我给你带封信。”
相思神色一凝,用帕子擦了擦手,接过信打开,越看神色越凝重。
看完信,她抬头惊讶问熊新:“沉香会现在还不肯送药材来韶州府吗!”
熊新点点头,面色颇有些凝重:“我在云州府时,一直留心打探,但沉香会目前并没有任何救疫的打算。”
相思的眉头皱了起来:“这不正常啊,不对劲儿,不对劲儿!”
她忽然站起身,在屋里来回疾走,她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即便沈继和胆子再大,也不应该如此无法无天,若韶州府的瘟疫大范围蔓延开,沈继和可还有法子能瞒天过海?
温云卿也知这其中有异,思忖片刻,道:“李知州的信几日前应已送到京中,按照如今韶州府的形势来看,已不是防疫司可独断的,这几日恐怕朝廷就要派抚灾官员来韶州府,到时情况会明朗些。”
相思想了半晌也寻不出合理的理由,强自镇定心神坐下,问:“那沉香会这治疫不利的罪责,是否也会处置?”
温云卿想了想,摇头道:“即便沉香会治疫不利,也要等到朝廷细查其中缘由后才能定夺,大抵是要等到瘴疟平息后了。”
“吃完饭了吗?”这时门外传来熊嫂子清亮的声音。
熊新和相思对视一眼,才收敛了脸上凝重的神色,熊嫂子便端着个食盘进了屋。她看了自己相公一眼,眸色极为柔和,然后把食盘放在桌上。食盘里是有三碗琥珀色的汤,她端了一碗递给相思,笑道:“我知道你最喜欢吃甜的,知你来了现做的,你尝尝看。”
相思谢了,轻啜了一口,惊喜地看向熊嫂子:“这味道似乎比上次喝的还要好?”
熊嫂子掩唇一笑:“我放了些刺槐蜜,合你胃口就好。”
“合胃口合胃口!嫂子做什么都好吃!”相思拍马屁的功夫自是一流。
“我不知温阁主的口味,但猜应是喜食清淡,所以你这碗并不十分甜。”熊嫂子说完,把白瓷小碗放到温云卿面前,温云卿温和有礼地谢过,才低头去吃那甜汤。
他宿来极少食甜,但这甜汤却有一股淡淡的果香味,是用了心思的。
见两人都吃了起来,熊嫂子才把最后一碗端给自家相公,哪知熊新皱了皱眉头:“我不喜欢吃这些汤汤水水……”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汤碗堵住了嘴。只见熊嫂子一手按住他的后脑勺,一手端着小碗塞进他的嘴里,嗔怒道:“我费尽心思熬的,你不喝,今晚就别上|床了!”
听得“上|床”两字,熊新被日头晒得黝黑的脸,透出丝丝红晕,他用余光去看正捧碗喝汤的两人,对自家婆娘挤了挤眼睛,那意思分明是说:有外人在呐!
熊嫂子也看了看低头认真喝汤的两人,下巴指了指汤碗,熊新认输,“咕嘟咕嘟”两大口,就把那小碗里的汤水尽数倒入腹中。
心知眼前这对夫妇小别重逢,相思生怕自己在这碍着人家办事,便快速拉着温云卿告辞了。
马车行在青石路上,融入街巷嘈杂的人声里,相思摸了摸温暖的胃,问:“你吃饱没?”
“味道真的很不错。”
相思满足地叹息了一声:“美食最能填补人生的空虚!”
温云卿笑了笑,没说话。
相思忽想起魏老太爷的那封信,几丝阴影渐渐浮上心头,想了半晌,终是开口问:“你觉得为什么沉香会会如此放肆?”
云州府,从来都是药商集结的繁华之所,此刻也并未因韶州府的瘴疟而有所改变。
沉香会里,沈继和坐在太师椅上,面前桌案上摆着十几本防疫司发来的紧急文书。他的手指轻轻点着椅子扶手,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老爷,京里来信了。”管家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进来。”
在府中多年的老管家轻手轻脚地进了屋,来到沈继和面前时,才从袖中抽出一封被火漆封着的信来。
这信封上一个字也没有,只是在信封口处有一麒麟印记。沈继和有些急躁,手指快速把信封拆开,拿出里面的信纸展开,只见信上只写了两行字:
“断绝韶州药路半月,等消息。
——瑞”
沈继和愣愣坐回椅上,似是有些疲惫颓然。
“老爷,还不给韶州送药吗?防疫司已经催了许多遍。”老管家仔细观察着沈继和的脸色,有些担忧。
沈继和又看了一遍信,然后拿到烛火上烧掉,盯着面前的防疫司文书许久,似是下了什么决心:“既然决定好要上哪条船,就要全力保证这条船能顺利靠岸,防疫司,就让他们催去吧。”
老管家敛了神色,没再言语,躬身退了出去。
事情果如温云卿所料,过了两日,朝廷的文书送到韶州府来,只说了两件事:一是朝廷对此次瘴疟很重视,已派发了银子和药材,不日就能到。第二说的是,与银子和药材一起到的,还有一名朝廷的抚灾官员。
于是李知州就天天蹲在城门口等,盼着这银子和药材能早日来救命,谁知过了六七日,竟连根鸟毛都没见到,李知州愁得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原本肥硕的身子,也瘦了一圈。
而只这六七日,瘴疟越发的不受控制了。早先虽有相思的“蚊帐**”,也有温云卿的“草本防蚊”,但终归是效用有限,而相思早先搜罗来的药材,也早已告罄。
韶州府,要乱套了!
民乱多生大疫之时,这几日病舍里的病患们已有诸多怨言,今日更有几个闹事的。若再过几日,发起民乱来,只怕凭借府衙里那百十来个士兵,根本不顶用。
相思愁得脸都皱成了苦瓜,想了几日,总算想出个或可行的法子,于是直奔连升客栈去了。
这些日子,忍冬阁众人分了两拨,一拨白天驻守在病舍里,另一拨晚上守病舍,如进入了夜,堂里却还有几年年轻的大夫在激烈地争论如何多快好省地治瘴疟。相思没在人群里寻到王中道,只得先上了楼去。
走廊尽头的灯还亮着,相思在廊里踌躇了半晌,才去敲门。房门打开,清逸出尘的男子站在屋内,此时他只穿着中衣,平日用玉冠束起的头发已散开,面上虽有倦意,却眼中含笑:“你这个时候来,肯定有事。”
相思虽然这些年在雄性堆儿里打滚,但不过是些像唐玉川这类让人无法生出遐想的“挚友”,如今看着眼前的男子,相思怂了,准确来说,是相思老同志,觉得心里有头小鹿在乱撞。
“你……你歇息吧,我明天再来。”相思怂然道。
温云卿轻笑一声,侧了侧身:“进来吧。”
然后相思的脚儿就像踩了一条鱼,不听话地滑进了屋里。
温云卿从小炉上提起铜壶,给相思倒了一杯温水:“夜里少喝些茶。”
尔后,温云卿端起桌上一碗浓黑的药汁,缓慢地喝了起来,于是屋里弥漫着苦涩的气味。喝完药,他用温水漱了漱口,这才抬头:“你有什么事要和我说?”
“确实有一件事让我想了好几日,”相思放下手中的茶杯,斟酌了一下,道:“病舍里的百姓越来越焦躁了,我怕再过几日他们要闹起来。”
温云卿专注地盯着她,道:“这的确很棘手,现在韶州府内没有军队,若患病百姓大闹起来,韶州府必乱。”
“所以我想了一个好法子!”
温云卿微微挑眉,示意相思继续说。也不知怎地,相思只觉一阵晕眩,心中还骂自己犯花痴,哪知下一刻眼前一黑,人事不知。
第48章
下一刻,相思落进一个带着药香的臂弯里,她的头歪向温云卿的方向,双眼紧闭,似是有些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