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继和这几年的会长做得顺风顺水,今年春天的时候知州胡岚又向朝廷举荐他做宫中御药采买,经过重重批文,秋天这御药采买的职令总算下来了,这是件光彩事,认识的不认识的免不得要来拜访送礼,沈继和索性广发请帖,又请戏班子唱了三天戏,办个烧尾宴。
所谓烧尾——鱼跃龙门之时,虽与沈继和13 相思站在洪福客栈门口,有些不安地搓着手,时不时抬头看着街道那边行来的马车。她已经等了一个多时辰,要等的那个人还没回来。
这时忽然一辆马车在客栈门口停下,从车上跳下个玄色劲装的青年,那青年下车便直奔着客栈里走,相思忙冲上去:“请等一下!”
那人似是没听见,眼看便要上楼去了,相思一急,大喊:“辛老大!”
玄衣青年身形一顿,转过头来,剑眉鹰目,精神抖擞,皱着眉头看向相思:“你叫我?”
相思气喘吁吁跟上来:“辛老大,我有事儿想和您打个商量。”
那青年眉头皱得越发紧了:“可我不是辛老大,我是辛十一。”
第38章
那青年眉头皱得越发紧了:“可我不是辛老大,我是辛十一。”
“啥?”相思张大了嘴,但又觉得这样太过失礼,忙闭上嘴,讪讪道:“我只听说辛老大住在这客栈里,所以认错了!误会了误会了!”
青年听了,转身便往楼上走,相思深吸一口气,也跟了上去:“大哥你等等我,真的有事儿要和你们商量啊!”
那青年在楼梯上站住,转身看着相思,皱眉道:“都跟你说了我不是辛老大,我是老十一。”
“十一哥。”相思忙改口。
辛十一这才转身继续上楼,相思一边对辛家兄弟之多感到咋舌,一边亦步亦趋地跟着上了楼。
来到一扇门前,辛十一叫了声“大哥”就推开了门,相思站在门口,见屋里还有一个人,想着八成就是辛老大本人了,忙一礼:“辛大哥,我是云州府魏家的,冒昧来访,是有个事儿相求。”
辛老大如今三十多岁,却因常年在江湖上走动,特意蓄了胡须,看起来略有些凶狠,他打量着眼前这个少年,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小兄弟,有事你请说。”
相思咽了口唾沫,脸有些红:“我听说辛大哥手里有碧幽草?”
“你想要?”
相思一下子噎住,然后狠狠点头:“想要。”
辛老大似笑非笑看着相思:“我虽然和魏家没打过交道,但你应该也听说过辛老大不做亏本的买卖,你要碧幽草,拿什么换呢?”
相思的脸已然成了猴子屁股,只因接下来她要说的话实在有些臊得慌,她说:
“我能让你们称霸南北货运行。”
辛老大一怔,随即便微笑着看向相思,显然他也是不相信的。而辛十一更加的不给相思颜面,皱眉对辛老大说:“大哥,这人有病。”
相思清了清嗓子,道:“我知道辛家现在有一条水运线路和四条陆运线路,看起来或许能覆盖南北所有货运路线,但其实并不灵活,我想你们心里应该是清楚的。”
辛十一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平静道:“别说我们辛家,便是比辛家更大的货运行,也都是这样,你说的这是废话。”
辛老大拍拍弟弟的手臂,看向相思的神色多了几分兴味:“魏少爷接着说。”
相思见辛老大没有要赶自己的意思,心下稍稍安定,道:“就是因为现今所有的货运行都不灵活,辛家若是灵活起来,便能一家独大了。”
辛老大招招手,示意相思坐,又倒了杯茶推到她面前:“这南北的货运行,哪家不想灵活,可是并没有什么好法子。”
事到如今,相思还是有些忐忑,又仔细理顺了一下自己想说的话,才开口:“我知辛家的货运行是开在京中的,在别处并无仓库和掌柜,若是有客人要送货,也需提前写了信函送到京都,你们再派人车来,这一来一回少则也要半月之久,若是着急的货,等你们来已迟了。”
辛十一听了,皱眉道:“货运行不都是这样,除非是要从京都往外送货,不然都要这些时日的。”
“所以如果你们能在速度上跑赢其他货运行,辛家便是天下第一的货运行了。”
辛老大起先对相思只是好奇,并不真的期待她能说出什么有用的计策了,但听相思提到速度,这个困扰所有货运行的难题,便也真的生出些期待来:“魏少爷说的道理我自然懂,但如何缩短送货时间,才是我想知道的问题。”
见辛老大发问,相思觉得那碧幽草已在向她招手,面上却不敢松懈,正色说道:“在每一州每一郡租库房留掌柜,若有人要送货,掌柜立刻收了货与银钱,把货入库……”
“那不还是要等京都派来的马车?”相思还未说完,辛十一便迫不及待地打断。
“京都不必等待掌柜的书信,每三日或五日,按照客货多少,确定来车间隔时间和来车的数量,所以至少可以省十日的等待时间。”
“这……怕是不妥,若每一州都设库房和掌柜,每月额外的开销并不小,辛家现在最主要的客人都是药商,多是从云州府往京城运,我在别处设库房,只怕几月也没有一单生意。”辛老大摇头沉吟。
“之所以你在别处没什么客人,是因为那本地就有货运行,即便那货运行收的银钱多,但总好过舍近求远。”相思见辛家兄弟都专心盯着自己看,忙提气,正色,敛神,道:“若在每一州每一郡都有辛家的货行和库房,初时的确会面临入不敷出的问题,但时日久了,好处就渐渐显现出来。
第一,辛家车队不管到那一处,都有落脚存货的地方,省去许多麻烦;
第二,每地的掌柜对当地熟悉,若只哪家要送货,可自去揽活儿,添了进益,若是有老主顾,当地的掌柜平日好生维系,更是长远的计较;
第三,也是最重要,我最想说的一点。”
相思喝了口水,眯着笑眼着看向辛老大,问:“辛大哥觉得我这主意怎么样?能不能换得那碧幽草?”
说到最紧要处就卡住,这是病,但是相思坚决不吃药。辛老大无法:“说吧,你说得好我就给你碧幽草。”
“第三嘛,就是辛家会第一个占领南北各处,织成一张覆盖整个大庆国的网,辛家会逐步垄断南方六州和北方十三郡的货运生意。”相思说到此处,心里是有些虚的,她虽然坚信这现代快递的运送方式在古代同样有用,但这馊主意也有可能把辛家拖垮,鬼知道到底会发生什么。
“魏小兄弟,你说的‘垄断’是什么意思?”
“啊?垄断……垄断就是一家独大,谁敢和你争,你就灭了谁。”相思努力解释。
这解释辛老大很满意,他点点头:“但如果别人也学辛家这般,又该怎么办?”
“那时辛家早已在各处都站稳脚跟,只要货送得快,掌柜亲厚不失信,老主顾是很难抢走的,即便如辛家一般,生意也很难与辛家争锋。”相思想了想,又道:“而这时,因有辛家珠玉在前,投入银钱加倍,一个人若有这么多本钱,做什么不好,非要搅这浑水?”
辛老大又将相思的话从头到尾想了一遍,越发觉得这损招十分有道理,转头对辛十一道:“你去把装碧幽草的盒子拿来。”
“真给他啊?不是要送沈会长吗?”辛十一瞪着眼。
“你怎么跟个婆娘似的,去给我取!”辛老大踹了辛十一一脚,又转头问相思:“魏小兄弟,你这主意是哪里来的?”
相思睁眼说瞎话:“做梦梦见的。”
这时辛十一已经拿了个三寸长的锦盒,极不情愿地递给辛老大,辛老大又递给相思,道:“我不知你要这碧幽草有什么用,但这玩意现在挺难找,这一株还是我六弟在海上机缘巧合碰见的。”
相思接过那盒子,小心翼翼打开,只见里面静静躺着一束细叶药草,药草虽已干枯了,但颜色却是深碧色的,十分喜人。
看见那宝贝落到相思手里,还是相思随便说几句话换来的,辛十一心情有些沉闷:“大哥,咱之前都和沈会长说了这碧幽草的事,你给了他,咱们拿什么给沈会长?”
辛老大虽是个跑江湖的,但为人极机警,这些年与沈继和常有交往,也知沈继和性情,看着相思道:“魏小兄弟,这碧幽草虽给了你,但却决不可与外人提起,我会说这草是假草,从来没什么真的碧幽草,也请你守口如瓶。”
相思求之不得,谢了又谢,掏心掏肺又附送辛老大一些比如“打造品牌”、“提升服务”、“顾客至上”的话,聊了半晌,才抱着那碧幽草走了。
她一走,辛老大沉寂下来,许久问:“老十一,魏家这小子哪来这么些鬼点子,咱们家的小子们怎么就想不到呢?”
“都随大哥,笨。”
相思上了自己马车,便直直奔着戚寒水的院子去了,往常病患如云,如今连个鸟也没有,也不知是境随人变,还是人因境伤,相思得到碧幽草时的欢喜已没了大半,进院儿寻了郑管事,把碧幽草连同另外几样名贵的药材一起托付他。
郑管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愣愣看着那株深碧色的药草:“少阁主……少阁主有救了……”
相思也不知说什么,便辞了郑管事回家去了。
沈继和过大寿那日,热闹非常,辛家原说的碧幽草却换成了珍珠、玳瑁、犀牛角,都是极贵重的,沈继和自没有别的话。
金川郡,这百年来都是繁华富庶之所,虽无京都的王气,却因重医道三百年,自有与众不同的气象,而世上医者最尊重敬仰的忍冬阁,就在这金川郡里。
白雨街上,立着一座三层小楼,楼身漆墨,在略有些萧索的秋日里,愈发的肃然。但街上来往的行人却不畏这萧索之意,在楼前过时都要抬头去看看楼前的匾——忍冬阁。
北方秋日的天气,说变就便,天上忽然奔来几片云,便“哗啦啦”下起雨来,街上行人慌忙躲避,只眨眼功夫就倒豆子一般溜了个干净。
第三层小楼的回廊上摆着一张藤椅,藤椅上面躺着个少年人。
少年人狭长的凤眼里像是映着漫天的风雨,又像是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映着,就这样有一晃没一晃地摇着藤椅,似是极无聊,又似是从来都这么无聊。
“少阁主这次真的不成了吧?”楼下的声音轻轻传上来,在漫天的雨声当中竟越发的明晰。
“怕是不成了,真是可惜了呢!”
少年人闭上眼,苍白的唇动了动,虽没发出声音,却依稀能辨出说的是:他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
楼梯那边传来脚步声,少年人便起身进了屋里,躺回床上,盖好被子。不多时王中道和戚寒水便进了屋,王中道眼角瞥见那尚在晃动的藤椅,心下叹了口气,却只将手中的药碗递到少年面前:“云卿,新换了药方,喝了吧。”
少年听了便想起身,也不知是起得急了还是怎样,竟忽然捂着胸口大喘不止,一张脸煞白如纸,喘了半晌正要说话,猛然呕出一口血来。
王中道大惊,忙去探少年的脉,探明之后神色越发黯然。
那少年却轻声道:“两位叔叔别再为我费心了,我这病已然没治了。”
戚寒水听不得这话,呸了两声,才目光灼灼地看着少年,劝道:“少阁主不要这般灰心,云州府的魏家少爷寻了碧幽草送来,吃了定会大好的。”
“魏家少爷……是那个叫相思的?”温云卿问。
戚寒水一愣,回道:“就是年初被阁主救了小命的那个魏相思,也不知家里人怎么想的,一个男孩取这娘们唧唧的名字,人更是狡猾得狐狸一般。”
温云卿狭长的凤眼中闪过一抹亮光,随即情绪再无半分起伏:“但听着确实是个好名字。”
第39章
淮蒲会试那日,魏家三宝临阵掉链子,前夜磨枪磨得太晚,早上都起晚了,慌慌张张入了考场,见屋里黑压压的全是人,不止有沉香堂的,还有些外面书院的,相思三人正愁着,忽然看见坐在后面的唐玉川抻着脖子挥手。
“相思这边!来这边!”
三人忙低着头小跑着过去,与顾长亭唐玉川二人坐在一处。不多时,沈继和带了两个沉香会的掌事进门,先是说了些欢迎感谢之类的话,接着又陈述了考场纪律,核对名单之后分发了考卷。
这考卷上的题多是与药有关,这些年五人学得用功,一看便胸有成竹,此外还有一些题是关于大庆国对商贾的政策之类,虽启香堂和沉香堂未曾教过,但魏家老太爷曾请退休的陈老尚书给几人系统讲过,所以答起来毫不费力。
相思答完,正想从头检查,眼角却瞥见沈成茂正往几人这边看,嘴角挂着一抹不怀好意的笑,相思瞪了他一眼,沈成茂笑得更加猖狂。
出了考场,唐玉川凑到相思面前:“相思你考得怎么样?我全都答上来了,肯定能进沉香会!”
“你要能进,我肯定也能进。”相思如今也放松了许多,转头问顾长亭:“大外甥,你肯定也没问题吧?”
“应是没问题的。”
然而,等放榜那一天,问题来了——相思找遍了大榜,并没有找到顾长亭的名字,排在最前面的人是沈成茂。
相思气结,心知肯定是沈成茂和他那行事不正的爹在中间动了手脚,不过是欺负顾长亭背后没有倚仗,所以这般欺压他。
相思转头去看顾长亭,见他只是平静地看着那张红色大榜,并不说话。
“顾长亭,你……没事吧?”唐玉川小心翼翼问。
顾长亭转头去看他,摇摇头,又见相思满眼担忧,微笑着道:“不去沉香会也罢,家里还有事,我先回去了。”
“呦呦呦!这是谁啊?这不是堂里学习最刻苦,学得最好的顾大少爷吗?您肯定能考到沉香会里去吧!”沈成茂摇摇晃晃往这边走来,身后跟着些恶形恶相的纨绔。
相思此时早已怒火中烧,沈成茂偏在这时候撞在枪口上,相思便也弃了平日的顾忌,骂道:“他自不如你,有个能随便改考试成绩的亲爹!平时在学堂里都考倒第一,到了你爹主考的时候,就能考第一!你牛!你厉害!南方六州都没你脸皮这么厚的人!”
见相思忽然撒泼骂人,沈成茂先是一愣,接着瞪眼狠道:“我和他说话,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狗拿耗子多管什么闲事?以前这样,这么多年也没改?怎么,有瘾吗!有瘾是不是!”
唐玉川也怒了:“你喊个屁啊!不过是仗着你爹是沉香会的会长,顶替了顾长亭,还有脸在这里耀武扬威的,要不要脸!有没有脸!小爷今天非打得你满地找牙!”
沈成茂与几人打小就结了梁子,这些年虽没大闹起来,小矛盾却不断,今日这矛盾更是激化,沈成茂哪里还有顾忌,眉毛一拧:“那次被你打了是我没防备,你们以多欺少,今儿你再动手试试,我倒要看看是谁打得谁满地找牙!你们一个个围着魏相思这多管闲事的贱人……哎呦!”
这一拳是谁打的呢,不是怒火中烧的相思,不是咬牙切齿的唐玉川,不是呆若木鸡的相庆,也不是蓄势待发的相兰,而是面无波澜的顾长亭。
他这一拳打得结实,一来沈成茂当时并无防备,二来谁也没想到顾长亭会打人,只一拳,沈成茂的鼻子就涌出两股鲜血来,“嗷嗷”叫着低下头去,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眼中满是狠厉之色地瞪着顾长亭,那样子像是一匹饿狼。
顾长亭却依旧是面色无波的顾长亭,他站在原处,不后退,不闪避,淡淡开口:“你的嘴太臭了。”
这六个字完全击溃了沈成茂的理智,他再也顾不得这是行人如织的街道,对身边几个纨绔喊道:“你们给我揍他!往死里揍!我爹是沉香会会长,家里有得是钱,我买他的命!”
这几句话一出,旁边围观百姓“嗡”的一声炸开,有指指点点的,有不可置信的,更有大声斥责的,沈成茂和那些纨绔子弟却不做理会,摩拳擦掌就要打起来。
“总是让别人帮忙有什么意思,不如你和我来打。”平日无论沈成茂怎么恶语相向,都能保持冷静的顾长亭,今日完全变了一个人,相思拉了拉他的手,小声问:“你没事吧。”
顾长亭没看她,依旧对着沈成茂道:“你和我打,敢不敢?”
沈成茂脖子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打啊,怎么就不敢和你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