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秋下意识地抱住脑袋,闭紧了眼睛,女人又去抽他的手,抽得他不停发抖,自己也开始发抖,十来下下去,女人终于累了,扔开戒尺,瘫倒在沙发上,敞开双腿,大口喘气:“你就是不让我好过,就是不让我好,累死我了,你要累死我……”
女人的声音干巴巴的,越说越小声,倪秋这才敢稍睁开眼睛,从双手的缝隙偷偷往外看,这两道视线却和女人的视线撞到了一起,她作势要抽倪秋巴掌,倪秋小腿一紧,膝盖顶住了肚子,又闭紧了眼睛。
“他妈的,”女人最后没打他,只是把那包烟甩到了倪秋身上,踢了他一脚,不轻不重,“买烟啊!!还不快去!”
倪秋一咕噜爬起来,跑出了门。
雨下大了,倪秋冒雨跑到最靠近的便利店时,整个人都淋成了落汤鸡,他在裤子上擦了好久的手,才敢拿把结了账的香烟拿起来。他把烟揣在怀里,又不敢让湿衣服太靠近它,一门心思捧着宝贝似的照料着这包烟,一不注意和迎面走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倪秋?”那人一喊他,倪秋抬眼看出去,笑起来,打了声招呼:“红虾。”
红虾上下打量他一番:“你……这是……?”
倪秋的双手又红又肿,额头上的纱布湿透了,双颊凹陷,脸上和身上都没什么肉,衣服裤子像是挂在个湿衣架上,不停往下滴水。他光脚站在地上,身后是一串脏脚印。
“忘记拿伞了,出来给我妈买烟。”倪秋看看他,红虾穿了身运动服,他问道,“又去晨跑啊?”
红虾笑了笑:“出门的时候还没下雨,现在是跑不成了,我送你一程吧。”
“你不买什么吗?”
“没事,送了你再过来买吧,你家就住附近吧?”
红虾走到外面,撑开伞,倪秋钻到他伞下,红虾问了句:“昨天觉哥去你那里了?”
“来了啊,和明爷的儿子一起来的。”倪秋说,“明爷的儿子好高。”
红虾点了点头,倪秋又说:“长得有些像,又有点不太像。”
红虾看着他,倪秋抓抓耳朵,不太好意思了。红虾说:“是有点,和觉哥走在一起的时候,就觉得有些像明爷。”红虾一顿,望向伞外的大雨,“可能是因为和觉哥在一起吧。”
倪秋保护着他的那包烟,没再多话,红虾把他送到楼下,便往便利店折返。
到了便利店门口,红虾收到条短信,发信人只有一串号码,内容写道:L.A. 24 hours,HOT ASIAN CHICKS.
红虾买了盒鸡蛋三明治,一瓶凉茶,开车去了两条街外的24小时健身房。健身房门口坐着个哈欠连连的女前台,红虾和她挥手致意,前台拿给他一条毛巾一瓶矿泉水,客气说:“红虾哥,早啊。”
“鬼天气。”红虾用毛巾抹了下肩膀,他的右面肩头被雨打湿了。
前台笑着用手帮他拍雨珠:“要不要找豹哥过来陪跑啊?”
红虾摇摇头,走进了健身房。偌大的运动空间灯光明亮,反衬得落地窗外的天色迷蒙晦暗,时间尚早,不过已经有跑步和打拳的人分散在各个角落了。红虾一路走去更衣室,两个健身私教正在擦拭器材,看到他都点头打招呼。
更衣室里只有一个男人坐在最后排的衣橱边吃三明治,他大约三十来岁,身上喷古龙水,额头和鼻子上都是汗,下巴发青,像是才刮过胡子,他的头发和眉毛打理得很细致。红虾经过他身边,又回过去,更衣室里确实只有他和男人。红虾拿出了刚买的三明治,问男人:“你的多少钱一个?”
男人手上比了个“八”,他的衣服脱到一半,穿着t恤,没穿外裤,两只套着白袜子的脚踩在一双耐克跑步鞋上。
“这么便宜。”红虾轻哼了声。他走开了,找了个空衣橱换下衣服,在浴室里把毛巾弄湿,走进了桑拿房。木头房间里蒸气氤氲,如云似雾,红虾做了两个深呼吸,用毛巾湿了湿脸蛋和嘴唇,在一排长木板上坐下了。
没多久,那个吃三明治的男人也进来了,他下半身围着浴巾,往石头上加了勺滚水,喷薄而出的白气瞬间将他包围。红虾闲看了眼,说:“才吃过东西还是不要蒸桑拿比较好,容易脑供血不足。不然就像钟sir咯。”
“他是年纪到了,中风。”男人吁了口气,挥开那些烟雾,单手叉腰站着,盯着吱吱乱响的石块说。
“费觉要给莫明报仇。”
“合盛拿下的那单你有没有办法跟进。其他鱼等级太低,接触不到。”男人放下了木勺,在红虾身旁坐下。
红虾闭上了眼睛,仰头靠在椅背上,放松双手:“钟sir身体怎么样?”
“你是不是有个亲戚也在花湾?”男人摸着膝盖,看着桑拿房的入口。
红虾附和:“嗯,是。”
他展开毛巾盖在了脸上。
“莫明一死,兴联解散早晚的事,你看看能不能转去合盛。”男人说。
红虾伸长了腿,左脚搁在了右脚脚踝上,说:“我是古惑仔,又不是签约艺人,一间公司不想混了,有钱呢就赔个违约金,没钱呢就耗到合同无效。我转去合盛,是会死的。”
男人的视线一动不动,仿佛黏在了那扇木门上,他问道:“八大劫案你有没有风声?”
“听说了,抢钱还杀人,搞得殡仪馆都要排队。”
“帮我打听打听。”
红虾说:“费觉今天飞泰国找帮手,康博士五十寿宴的时候动手。”
男人说:“找你了?不然他手下还有什么人?”顿了下,他又说:“最好不要插手,康博士过寿,你去我们那里喝口茶吧。”
红虾没吭气,他坐直身,用双手接住毛巾擦脸,这才说:“下次下雨就不要见面啦,就当给彼此放个假。”
站了起来,感慨道:“受不了,太热了。”
说着,他便走了出去。红虾听到桑拿房外传来冲水的声音,他起身又加了半勺水,桑拿间里更热,呼来吸去都是灼人的炙热,红虾一个人静静坐了会儿,被蒸气熏得面红耳赤才出去。男人已经走了,更衣室的垃圾桶里多出来一个空的矿泉水瓶合一个装了半只三明治的塑料盒。
红虾皱紧眉,看着那吃剩下的半只三明治,踢了一脚垃圾桶,很是不快:“别浪费啊……”
他换回自己那身运动服,再三确认鞋带系紧了,拿着手机,插上耳机,去外面找了台跑步机跑步。他边听歌边跑,歌曲随机,时而抒情时而动感,红虾却越跑越快,不停按加速按键,5.1,5.4,6.0,6.3,6.7……
张学友唱到:“谁没有罪状,谁来审判。”的时候,跑步机突然停下,红虾一个踉跄,手机砸在了地上,耳机也被惯性扯出了他的耳朵,他差点摔在跑步机上,红虾慌忙抓住扶手,勉强稳住了身子,双脚都还没站直,便捏紧右手一拳砸在了控制盘面上。他低下头,紧靠着一边扶手大口喘气,接连又是好几拳打在跑步机上。
“红虾哥……”
一个私人教练小跑着到了他跟前。
红虾咬紧嘴唇,牢牢抓紧跑步机,他的手腕不停颤抖,手指关节几乎看不到血色。
“红虾哥,您没事吧?”那私人教练伸手扶了他一下,红虾一把推开他,跳下跑步机,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说道:“你们机器坏了,叫阿豹快点找人维修。”
那私教还要说什么,红虾接起个电话,连澡都没洗,带着一身臭汗跑出了健身房。时间不早了,是费觉来电要他送他去机场。
第2章
费觉在公寓楼下的大厅玩了两盘宝石迷阵,眼睛酸痛,干脆放下手机趴在沙发上打盹。迷蒙中,一个梦才发端,他就被红虾叫醒。费觉剜了红虾一眼,气愤道:“一口咕噜肉才夹到嘴边,就被你叫醒了。”
红虾指着外面:“走吧觉哥。”
红虾的手垂下来,费觉看到了他关节上的擦伤,他把红虾的手抓了起来,抬起头玩笑道:“哇,难得看到榴莲破皮。”
红虾道:“和猫山皇竞争天下第一榴莲啊,竞争很激烈的,差点闹出人命。”
费觉噗嗤笑出来,红虾也微笑着,他看了看费觉,在沙发前后找了一圈,奇怪道:“觉哥,你的行李呢?”
费觉哼笑了声:“还行李……”他话到这里,示意红虾往外看,红虾转过半个身子,原来是莫正楠拿着把黑伞由远及近走了过来。
费觉道:“太子爷大扫除,旧东西通通扫地出门,算啦,又不是去度假,说不定晚上就回来了,带什么行李啊。”
他从口袋里挖出根皱不垃圾的香烟,费劲捋直了,问红虾要打火机,红虾替他点上了烟,两人推门出去,和莫正楠打了个照面,异口同声道:“莫少,早。”
莫正楠回了声早,看着他们:“这么早你们要去哪里?”
他满身的烟酒脂粉味,盖也盖不住,好在嘴里在嚼口香糖,说话时口气还算清新,可费觉还是被来势汹汹的香水味熏得够呛,连打两个喷嚏,吸着鼻子冲莫正楠竖起大拇指,道:“太子爷回国头一天,一夜风流,好潇洒。”
莫正楠低头嗅嗅自己衣服,脱下了外套挂在手臂上。费觉和他摆手当作告别,别过脸催红虾:“走啊,愣着干什么?”
红虾一点头,小跑着去开车,莫正楠把费觉给喊住了,追问道:“你去公司啊?”
费觉说:“我说了今天搬走啊。”
莫正楠追出去两步,高声问在倒车的红虾:“红虾,平时公司这么早就开工?有人上班吗?”
红虾把车开到了费觉身前,摇下车窗,拿起副驾驶座上的三明治和凉茶招呼费觉说:“觉哥,给你买了早点。”
费觉正要上车,却被莫正楠从后面一把拉住,不等他说话,莫正楠连珠炮似的问了他一串:“你要搬去哪里?谁让你搬家了?房子什么时候找的?你一个人住?”
费觉一时茫然,但很快他又恢复了笑眯眯的表情,瞅着莫正楠说:“我赶时间,下次再说吧。”
“ 你倒时差啊?快点回去休息吧。”
“外套穿起来吧,早上风大。”
他嘻嘻哈哈一通糊弄,莫正楠就是不松手,扒着车窗,眼巴巴地看着他,费觉笑容越大,关心得越细致他的眼神却越可怜,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莫正楠恳切道:“你下车,我有话和你说。”
“我真的赶时间……”费觉话音未落,莫正楠自说自话爬上了后排座位,还道:“那我也去公司看看。”
费觉和红虾面面相觑,红虾清嗓子,给费觉使了个眼色,费觉遂道:“我替你约了蒋律师,今天中午见面,你爸的证件还有存折,你昨天都找到了吧?蒋律师的电话和地址你有吧?”
莫正楠无动于衷,他从后视镜里打量红虾:“开车啊?怎么不开。”
红虾陪个笑脸,费觉道:“开车吧,送莫少去吃个早茶。”
莫正楠道:“哦,原来你们是去吃早茶。”
费觉不说话了,三下五除二解决了三明治,灌下半瓶凉茶,才问说:“美国没早茶吃吧?”
莫正楠望向车窗外,没接费觉的话茬。红虾把车开到附近的龙宫酒店,费觉让莫正楠先下车占座,他和红虾去停车。莫正楠道:“我和你们一起吧。”
他还扣上了安全带,坐得更稳。费觉说:“你不知道这里生意多好,我们拖拖拉拉半分钟,进去就要多等半个小时。”
“兴联的红虾和费觉去外面吃饭还要等位?”
费觉笑开了:“又不是螃蟹,到哪里都横着走。”
莫正楠纠缠着他:“那你怎么不去?你把我爸照顾得服服帖帖,轮到我了,连吃顿饭都要我自己下去占座,那以后那声莫少还是免了吧,人前人后也别管我叫太子爷了。”
红虾偷摸着瞥费觉,费觉的上下牙齿磨了又磨,千言万语只得一句话:“你下车。”
莫正楠犹如听了耳旁风,东张西望就是不下车,还指着外面进出龙宫的男女老少,不咸不淡地说:“哇,都是来吃早茶的吧,等上一个小时都不知道吃不吃得上。”
费觉说:“我赶时间去机场。”
红虾拿了瓶水,默默喝水,一句话也不说。
“我也去。”莫正楠道。
“你知道我要去哪里吗你也去?”
“不是去机场吗?”
“你下车。”费觉第二次这么说。莫正楠把护照掏了出来,在后视镜里秀给他看。红虾提醒了费觉一声:“觉哥,快九点了。”
倒是费觉先下了车,莫正楠见状,赶紧把两边车门都锁上,还爬过去拔了红虾的车钥匙,红虾正喝着水,看到后方伸过来的手,反应都来不及,钥匙就被抢了,他一着急,喉咙里呛了水,一边咳嗽一边扭过上半身想把钥匙抢回来,孰料莫正楠直接把车钥匙吞进了嘴里,对着他摊开了双手。红虾瞪直了眼睛,拍打着胸口还没从呛咳中缓过来,而车外面,费觉拿锁上的车门完全没辙。他拽了两下门把后,转身去路边拦出租车,路上车来车往,可就是没有一辆空车,莫正楠通过放下的车窗喊他:“你上车,红虾开车,我们去机场。”
费觉走回来,趴在车窗上,好声好气道:“莫少,我们不玩儿了啊,您下车吧,回头我和你解释,我真要来不及了,真不能带您一起去,您就别趟浑水了,不合您的身份。”
莫正楠油盐不进,腰杆挺得笔直,还翘起了二郎腿,双手交叠搁在膝盖上,一副好整以暇的姿态。他个子高,费觉弯着腰看过去,在天桥和高楼盖下来的阴影中很难看清楚他的脸孔。费觉只能看到一个轮廓。很像一个活在他梦的发端里的男人的轮廓。
费觉半蹲下来,把手伸进了车窗里,但车窗的缝隙太窄了,他够不到车门锁,只能在空气中掏了又掏,抓了又抓。
红虾已经不咳嗽了,他看时间,劝费觉说:“觉哥,就去机场吧。”
莫正楠悠闲道:“要是误机了就改签机票啊,我看你们也没那么赶时间。”
费觉的右手半握成拳,他的嗓门一下窜高了,声音颤抖:“我没那么多时间等!”
莫正楠转过头来看费觉,他的嘴唇和下巴跟着从阴影里探了出来。费觉嘶嘶地倒抽凉气,他眼前是他熟悉的半张脸,是他熟悉的一双手,是他熟悉的一截露在裤子外面的脚踝。
费觉的手指垂了下来,他转过身,倚在车门上想了好一会儿,抽出了手,他和红虾说:“回来给你换辆车,不用插钥匙的那种。”
最后费觉还是和莫正楠一起去了飞机场。
莫正楠出手阔绰,现场买下和费觉同一班飞机的商务舱,还出钱给费觉升舱,得知目的地是曼谷后,一过海关,他就拉着费觉采购新装。
“曼谷三十二度,穿成这样,你想热死在那里?”莫正楠拿了套短袖短裤让费觉去换,费觉一切随他,他的右手不方便,换衣服的时候莫正楠挤进更衣室替他扣纽扣,他也是听之任之。
皮鞋,墨镜,泳裤,防晒霜,一切采买妥当,莫正楠和费觉坐在贵宾室吃饭。
费觉喝汽水,莫正楠啃汉堡,这时,他才问费觉:“你去泰国干什么?”
费觉哑然失笑,咬着吸管,翻起眼皮看莫正楠,但只是凝视着,不声不响。
“你是不是想给我爸报仇?”莫正楠问道。
费觉拿走了他盘子里的一根薯条,叼在嘴边,像在抽烟:“你说你啊,全隆城都知道罗兰大道的花姐八面玲珑,最有分寸,识时务,你爸呢,人是好强了些,太拼了些,下手狠了些,不过也懂得变通,你说你这么倔,不撞南墙不回头到底像谁?”
莫正楠看着他,费觉一指自己:“像我?”
他哈哈大笑,摸了把莫正楠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我怎么不知道你的基因里面还有我的贡献??”
“别碰我。”莫正楠躲开他,眼珠一弹,“你别乱弄我。”
末了,他还杀气腾腾地加上一句:“我警告你啊。”
费觉举高双手认降,他喝完茶,跑去买了两盒龙须糖,一盒老婆饼,带上了飞机。
莫正楠还在倒时差,上了飞机就困了,迷迷糊糊地起飞,迷迷糊糊地喝了半杯橙汁,又迷迷糊糊地下了飞机,他一路都被费觉推着走,照相排队,办落地签,过了出入境的关卡,迎面吹来一阵热风,他清醒了几秒,可一坐上直通曼谷城区的轻轨列车,他又哈欠连连,倒在费觉身上就睡。莫正楠也记不清转了几次车,爬上爬下走了几次天桥,再清醒过来时,他人已经在一辆七人座的面包车上了。车上冷气开得很低,莫正楠的胳膊冻得发酸,身子都跟着打了个几个哆嗦,费觉挨着他坐着,把盖在他身上的长袖卫衣拉上去些,盖住了他的肩膀。莫正楠揉开眼睛,挤着费觉将车内扫视了番,他和费觉坐在中间一排,前后都是高鼻梁深眼窝的鬼佬,有的在看书,有的在听歌,无论男女,都穿无袖的衣服,露在外面的手臂晒得通红。他和费觉的膝盖顶着两只鼓鼓囊囊的登山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