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游猛地刹车,倪秋撞到了他后背上,一抬头看看周游,抓了抓头发,往两边望出去,路上见不到半块麻将馆的招牌,只有香槟会所,浪漫发廊的霓虹灯点亮了夜晚。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站街女郎们微笑着,神情慵懒,双目无神,在浓郁的粉光里撩动裙摆,引诱着来往的路人。
“打你个头啊,都几点了?”周游大翻白眼,没好气地和倪秋说。
“那你要走去哪里?”
“回你家啊。”周游理直气壮,倪秋听了,身子和声音都矮了下去,人缩着,试探地问:“你……去我家干什么?”
“你住香水街附近吧?”
倪秋的脖子往前伸。
“费觉不也住这里附近嘛?”
倪秋点点头,还想说什么,周游随手一划,比他先开口:“我没地方去,钱不够住旅馆,去你家借住一晚,你放心,我不会赖你那里,我住这里附近,明天找费觉也方便,你看行不行?”
“啊……我……我家。”倪秋奋力咽下一口口水,也咽下了结巴的毛病,流利又低声地说了一长串,气都不带喘地,“我家不行,我妈说不定在家,而且我们家太小了,也住不下,我给你找个地方吧,没钱也没关系,可以记账,老板娘人很好的,费觉也认识。”
周游想了想,同意了。倪秋开心地笑了,说:“老板娘是我妈妈的朋友,大家都叫她珍姐,她……”
周游问倪秋:“明天早上你是不是要去工厂开工?”
“明天轮休。”倪秋继续讲珍姐的故事,“她的店就在附近,一般都有空房间,不过可能……”
“可能什么。”
“可能会有点吵……”
“放心啦,一张沙发一张床,床上的人大战三百回合,我在沙发上都能睡着!”周游打了个哈欠,倪秋低头一看,周游还抓着他的手腕,倪秋抽出了手,拉下衣袖,右手握住左手,默默走在周游身旁,讪讪地笑了笑。
“你明天轮休,那你打算干什么?”周游看他,问道。
“哦,我要去花湾。”
“花湾?你去爬山啊?还是游湖?和你女朋友啊?”
“不是啊……”
“那干什么?哎,和你讲话怎么这么费劲啊!吞吞吐吐!”
周游声音一大,倪秋没能忍住,打嗝结巴全憋不住了,他磕磕绊绊地解释着:“我……我去花湾疗养院……我去看人……我……”
“看你爸啊?你爷爷?你奶奶?你家里哪个亲戚?你哪个朋友啊?除了费觉,你还有什么朋友啊?”
倪秋大喘了口气,压住胸口努力抑制住了窜上来的嗝,费劲地蹦出两个字:“不是。”
他低下了头,沉默了。
周游拱了拱他:“你和费觉住得近不近啊?”
“我住他楼上……“
“啊?你不早说!”周游用力拍了下倪秋的后背,倪秋整个人往前一冲,差点摔了,他踉跄着稳住步伐,说:“他的腿总算好些了。”
“那可不是,他啊,现在好得不得了,我看他马上死了都无所……”
周游表情夸张,不等他说完,倪秋面红耳赤地捂住了周游的嘴:“你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啊!什么死不死的,人能活着当然还是要活着!干吗要死呢!就算现在过得多好,以后都不会再这么好了,可是……还是得活下去啊!”
周游明显怔住了,露在外面的两只眼睛迟缓地眨动着,忽而笑弯了起来。倪秋放下了手,拽着衣角垂着眼睛不去看周游了,嘟囔道:“反正你别这么说费觉。”
“你着什么急啊,你不想让他死啊?”
“当然不想!”倪秋死命往下拽衣服。
“你紧张成这样,你喜欢费觉啊?”
“我当然喜欢他!”倪秋说。
周游安静了,周遭仿佛还有倪秋的尾音在震荡,周游不说话,倪秋更没话要讲。周游低下头,倪秋把头低得更低,他们无声地经过了一排韩式日式南洋式按摩会所,一个和服女郎坐在按摩店门口抽烟,脚上的木屐擦过倪秋的裤腿。她看了倪秋一眼,倪秋也看到了她,她很老了,得有四十多岁了,缺乏保养又妆容油腻的脸庞上布满了岁月的痕迹,她的嘴唇上的口红像刷在墙上的湿泥巴,随时都能掉到地上去似的。
倪秋扭过头,加快了步伐。
“他也喜欢男的,你追他好了。”周游忽而说。
倪秋一时费解:“你说什么?”
“我说费觉。”周游双手插口袋,踢了脚路上的打火机,“你不知道他喜欢男的?”
“我知道啊。”倪秋说,“你不知道吗?”
他抬头看周游,他的皮肤黑,眉眼凶戾,显得很有精神,说话都铿锵有力的,他像一块又坚硬又亮的黑铁块。
“那你喜欢他啊。”周游说,眼中泛出铁一样的,金属一样的冷光。
倪秋歪了歪脑袋,眼神并未移开,他好奇地问周游:“你不喜欢费觉吗?他人这么好……”
周游怔住,蓦地无话可说了,嘴角往上翘了翘,却没笑出来,直到倪秋领着他进了一间脚底按摩店,上了二楼,介绍珍姐给他认识,周游才朗声大笑出来,他一拍倪秋,说:“明天我也去花湾啊,反正我没事做,你早上记得来找我。”
他笑时热情满溢,大开大放,看得倪秋很开心,他便跟着笑,用力点了点头:“那明天见。”
珍姐在旁边抽烟,捏了把倪秋的脸蛋,开了句玩笑:“去个花湾看把你乐成这样,约会啊?”
周游附和说:“对对,约会,约会。”
倪秋还笑着,一蹦一跳下了楼,走到了街上,周游从二楼阳台探出个脑袋和他挥手:“明天见啊!”
倪秋仰起头,也挥手:“明天见!”
倪秋回了家,在门口坐到了天亮,等到他母亲出门了,他溜进屋擦了个身,刷牙洗脸,从沙发下面的暗格里拿了点硬币就出门了。他到珍姐那里时,周游已经在楼下等他了,他约莫没睡够,哈欠连天,倪秋见到,摸摸口袋,过意不去地和周游说:“我请你吃早饭吧……”
周游伸个懒腰:“那我要去龙宫吃早茶。”
倪秋数了数钱,一吸气,周游看他:“干吗?有什么问题吗?”
倪秋搓搓鼻子,垂头丧气地问:“那……那只吃一份马拉糕可以吗……”
他没敢看周游的表情,谁知周游大笑出来,说:“走啦,吃肠粉啦,对面就是!”
他拽着倪秋跑到马路对面,在肠粉铺要了两碟肠粉,一碗面线,趁热吃完,还是他付了钱,一把按住了要给钱的倪秋:“公交费你出!”
倪秋抹抹嘴,数了五个硬币出来捏在手里,两人吃完就去了公车站搭公车,倪秋在车站附近买了两颗苹果揣着,周游想吃,他没让,说是要病人的。
这天是周末,早班车上没什么人,周游的屁股一沾到座位就抱着胳膊打盹,倪秋也含着下巴睡觉,他睡得和醒得都很讲规律,一到转换站就能立即睁开眼睛,一上车就能睡着,周游昏昏沉沉的,从香水街到花湾疗养院全程,都是倪秋拖着周游上车下车,下车又上车,走了停,停了走。进了疗养院,周游拍拍脸颊,强打起精神,忍不住问倪秋:“你昨天睡了多久啊?还是你是机器人?充个电就行?”
倪秋只说:“习惯了。”
这激发了周游刨根问底的热情,追着他问:“这也能习惯啊?一天就睡两个小时?三个小时?你是不是睡觉特别沉?”
倪秋一一回答:“可以习惯的吧,睡太多我反而不太习惯,也没有很沉……还可以。”
倪秋进了电梯,周游跟进来,电梯里人挤着人,轮椅挨着轮椅,周游恰和倪秋面对面站着,他盯着他看,眼神一刻都没松懈,都没移开过。倪秋不懂了,擦脸擦嘴,小声问他:“我脸上怎么了?”
“有眼屎。”
倪秋赶紧揉眼睛。
“哈哈,骗你的。”
倪秋还是揉眼睛。周游说:“你还是多睡点吧。”
他们去了三楼的一间多人病房,两人进去时,一个护士正推着小车出来,她脸上有酒窝,笑起来甜甜的,见到倪秋就打招呼:“又来看你奶奶啊?”
她往一张病床上看,那病床上坐着个老妇人,手里捏着个墨绿色的毛线团,侧着脸望窗外,头发盘了个松散的发髻,她的眼珠灰蒙蒙的。
倪秋笑了笑,周游低声问他:“你奶奶?”
等那护士走出去了,倪秋才回答说:“不是我奶奶……”
“那是谁?”
倪秋去洗苹果,周游就在厕所门口等他。倪秋说:“是茂老板的妈妈……”
“他拜托你的?”
“不是……他们都好忙,我比较有空,就来看看。”
“有空你不在家休息?”周游敲倪秋的脑袋,帮他拿了颗苹果,走去了老妇人床头,找了把水果刀出来三下五除二就把苹果皮削了个干净,皮都不带断的。倪秋看呆了,捧起那堆苹果皮看看垃圾桶,又看看周游。周游好气又好笑地说:“扔了啊!你拿手上干什么?”
倪秋依依不舍地攒着那堆苹果皮:“你削得太好了……”
周游爆笑,那笑声吸引了老妇人的注意,她缓慢地转过头朝他们这里看了过来。
她双眼的眼色在室内是青白的。她放下了那团毛线,青筋凸起的枯手在床铺上摸索:“亚文,是你吗?”
倪秋应了声,任由老妇人抚摸他的手,抚摸他的脸。他在床头坐下了。
“怎么又瘦了呢?”老妇人揉搓着倪秋的肩头,不开心地抱怨。
周游低头分苹果,不声不响。倪秋坐在床上和老妇人说话:“店里最近很忙。”
“一直都忙啦,怎么样啊,你那个死鬼老爸最近怎么样?”
“身体都很健康啊。”倪秋说,拿起一片苹果喂给老妇人,“奶奶,吃苹果啊。”
老妇人推脱:“你吃啊,亚文你吃啊,奶奶啊最近想给你织条围巾,你看这个颜色好不好,他们说这个蓝色好好看的。”
倪秋点头,笑着道:“好啊,是很好看,吃苹果啦奶奶。”
老妇人咬了一小口苹果,抚着倪秋的手说:“亚文你皮肤白,戴蓝色好看。”
她的手心粗糙,像一张砂纸擦过倪秋的手背,但阳光把她的双手晒得很暖,倪秋低着头,捏走了枕头上的一根银发。
“之前你说想学吉他啊,有没有去学啊?要是你爸不让你学,你告诉奶奶啊,奶奶有钱,奶奶送你出国,送你去留学,别学你爸,卖一辈子粥,做一辈子厨子,只知道锅碗瓢盆,几斤几两,算起来钱来比谁都快,唉,钱赚得再多有什么用啊,你学音乐好啊,学音乐……”老妇人说到这里忽然没声了,眼睛一闭一闭地,整个人向后仰去。倪秋忙给她垫了两个枕头。老妇人没声音了,眼睛完全阖上,胸膛用力起伏,沉沉地呼吸着。
周游吃了片苹果,问倪秋:“怎么了?要不要叫医生?”
“没事的,奶奶困了。”
“话还没说完就困了?”周游一脸的不可思议。
倪秋抚了抚老妇人的额发,把那团毛线收进了抽屉里,抽屉里放了许多毛线针,还有顶蓝色的毛线小帽子。倪秋关上抽屉,轻轻说:“可能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吧……”
老妇人时不时会冒出一句话,无论她说什么,倪秋都会应声,接着说点什么。
“你喜欢那只帽子啊,小时候最喜欢了,天天带,带出疹子。”
“嗯,对,我记得。”
“就涂爽身粉啊,脸上白白的,好像唱大戏的。”
“嗯,是的,想起来了。”
倪秋靠在床头,人半躺了下来,他挨着那老妇人,他闻到她身上混着烟尘,尿液,和药物的气味,他闻到了一朵花枯萎时会散发出的苦味。
倪秋握住了老妇人的手。周游还坐着,他偷了别床的报纸看,一颗苹果几乎都进了他的肚子。倪秋的脚不小心碰到了他的膝盖,他伸手脱掉了倪秋脚上的拖鞋,把他的脚放到了自己腿上。
病房里开着窗通风,夏风和煦,倪秋睡着了一小会儿,他醒来后他和周游就走了。
他们并肩走在通往车站的小径上,周游说:“我知道了,你是滥好人。”
倪秋低着头,不反驳。
周游重复了遍:“你滥好人啊。”
倪秋弯腰拉了拉袜子筒。18 他的手缩进了袖子里。
两人转辗回到隆城,周游一下车就嚷嚷着饿得路都不走动了,倪秋就近和他去了车站附近的云吞面店吃东西,等面时,他怕周游饿得太厉害,还去隔壁买了两个比脸还大的煎堆。他回到店里,周游去门口迎他,边走边笑:“你上哪里找的这么大两个……”
话说到一半,周游神色有变,把倪秋拽到身后,往两边一看,抓起手边筷筒里一把筷子攥在手里,转头对倪秋道。
“打电话给费觉,让他来这里接你,不要出来,就在店里待着。”
言罢,他便走了出去。
倪秋追着他看,街上不知从哪里涌出来一行四人,手拿长刀冲向周游。倪秋心跳得厉害,扔下煎堆,抓了个人就问他借手机:“电话……麻烦电话借我用一用!!我给……给你钱!”
他把身上所有钱都掏了出来,硬币掉了一地,倪秋也顾不得捡,慌乱中拨了费觉的电话,费觉没接电话,倪秋又给红虾打电话,红虾倒很快接了:“红虾!出事了!周游!周游!”
倪秋喘不上气,脸红脖子粗,眼睛还巴望着街上。周游被人一路追砍,摊贩们自觉让开条道,路人们不是用手机拍就是挤在路边观望。
“你慢慢说,慢慢说,周游怎么了?”电话那头的红虾还算冷静。
“诶诶,你怎么拿了我的手机就往外走啊,喂!”
倪秋不知不觉走到了店外头,他被人死死拽住,倪秋扔下句:“周游在车站这里,香水街车站这里被人砍!”还了手机,就跑了出去。他跟着那群拿刀的人进了条暗巷,他看到巷子深处,有四个人站成了一圈似乎在挥刀劈砍着什么,倪秋的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他捡起地上一根木棍大喊了声。
“喂!!”
一个人回过了头,他戴着口罩,他的脸上都是阴影。
“你……你们干什么!!”倪秋贴着墙壁往前挪了两步。他隐约看到那口罩男身后的地上坐着一个人。
口罩男不理会他,转过身,挥刀就砍。
倪秋跑了上去,卯足了劲一棍子敲在了那口罩男的后脑勺上,只听咚一声,口罩男岿然不动,倪秋手腕酸痛,棍子脱了手,他挤着眼睛打了个哆嗦,口罩男侧过身子,一刀就朝他劈了过来。
倪秋瞪大眼睛,上一秒眼前还是银闪闪一片,下一秒他看到的只有挤在两幢建筑里的漆黑夜空,没有星星,没有月亮,云层浓厚,反射着城市的橙色灯火。他跌坐在了地上,屁股是湿的,手是湿的,衣服是破的,肚子上一道刀伤正在咕咕往外流血。
倪秋懵了,他止不住地发抖,止不住地倒抽凉气,他痛地喊不出来,那口罩男站在他面前,他手上的长刀在滴血,这把刀又抬了起来。
倪秋咬住嘴唇,他从口罩男的腿间看到了周游。他还没死,他抢了别人手上的刀,一刀捅进了一个人的肚子里。那人惨叫了声,口罩男回过头,倪秋奋力从地上爬起来,抱住那个口罩男和他一起摔到了地上。口罩男体格比他健壮,身形比他高大,一下就挣脱了,倪秋还不放弃,趴在地上抓住了口罩男的双脚。口罩男大声骂街,举刀就要来砍他的手,电光石火间,周游扑了过来,将这口罩男摁在了地上,掐住他的脖子,摸到他掉在地上的刀朝着他的喉咙抹去。倪秋眼睛一弹,抱住了周游:“不能杀人!周游!杀人要去坐牢的!!周游!不能杀人!”
周游推了他一把,倪秋还在哭喊:“是他们先动手的!你报警!你报警是你有道理!!你杀了人……你要去坐牢的!!”
周游划开了口罩男的脖子,扯开他的口罩,从他的裤兜里翻找出一个钱包一只手机。他低头摆弄手机,坐在口罩男身上擦脸,擦眼睛。
手机的荧光照亮了周游的脸。他脸上,头发上还有很多血。
周游说:“他差点杀了你,你知道吗?”
倪秋肚子痛得厉害,他捂住了腹上的刀伤,周游看向了他:“不是他死就是你死。”
“我还没死!”倪秋说。
“那就是他死!”周游说,他站了起来,望向不远处一个倒在地上的平头男子,他的身体在抽搐,嘴里往外吐血。周游捡起地上一根竹筷子,朝男子走了过去。倪秋慌了,爬着,双手在空中扑腾,他想抓住周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