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老大!”
马仔们一窝蜂冲过来,齐齐放枪,费觉已经看到手枪了,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躺着,他探头往外看了眼,这一眼顿时吸引了无数枪火。费觉滚到机器另一边,他的手指在发抖,指尖是红的。他手上满是肉味。
“人呢?费觉人呢?!!”
“把他扔下去!!扔进去!!操你妈费觉!!扔他进去!!”蛇七的嗓音嘶哑,话还没说完,啪地一声响起,机器的轰鸣再次响起。费觉的头一阵胀痛,他趴在地上动也不敢动。
巨大的噪音盘踞在他耳边,他听不到脚步声,听不到枪声,他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呼吸,自己的心跳。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他只能听到机器碾压蟹壳的声音。
从壳到脚,从里到外,压得粉碎,压得只留下蟹的味道,海水的咸味,压得什么都不剩。
费觉抱住头,他看到一双皮鞋停在他眼前,他深深呼吸,从机器下面爬出去,说:“记得把我衣服脱了,被人吃出不明物体,小心被告到倾家荡产啊。”
费觉抬起眼睛看着站在他面前的人。他忽地松了口气,坐在地上,抓了抓头发,说:“看来我命够硬。”
他看到穿警察制服的人把马仔们按在墙上搜身,一个个给他们带上手铐押了出去。
费觉笑了出来。他听不到自己的笑声,机器还在运作。
“莫正楠!”他大声喊出了站着看他的人的名字。
莫正楠拉长着脸,他打了费觉一巴掌。
费觉啐了口,口水里有血,莫正楠又是一巴掌,比第一下更重。他在发抖,嘴唇不停颤动。他给了费觉第三记耳光。
费觉的脸颊肿了起来,他偏着头,不看莫正楠了。
莫正楠还要再打他,方兴澜大呼小叫地赶过来拉开了他,他冲身后一指示,道:“通通带回去!!”
有两个警员跑过来,把费觉压在了地上,给他戴上了手铐。莫正楠推开方兴澜,转身站在一边,他踢了脚流水线机器。
他把面前的蟹肉棒通通扫到了地上。
蛇七也被逮捕了,费觉被人从地上提起来,拖着往外走时,蛇七还在怒吼:“操你妈费觉!你和周游都他妈死定了!!操你妈!”
周游从一个抽搐中惊醒过来,他的后脑勺撞到了洗衣机,爬起身后在马桶上坐着。他周围很暗,唯有一道紫红交错的幽光从临街的巴掌大的窗口探头探脑地钻进来。周游开了灯,又坐回去,正面对着他的镜子里映出一张脸色铁青的年轻男人的脸,男人的形象在晃动,周游用手擦脸,他的手心是冷的,脸上有汗。
半身镜下放着两只杯子,两把牙刷和一块搓得扁扁的肥皂。周游揉着脑袋,走去打开了镜子后头的储物柜。柜子里除了两瓶还未拆封的润滑剂,就只有一罐安眠药。
“妈的。”周游骂了句,用力碰上柜子,拧开门把手走了出去。
可乐仔就坐在他眼前,两人之间的距离不会超过三步。可乐仔左手举着牛奶盒,右手持枪,枪眼瞄着周游。
周游人还没走出厕所,他问可乐仔:“费觉呢?”
可乐仔喝牛奶,用手枪朝地上比划,周游往后退了一小步,又问:“我问你,费觉人呢?给我下了药,他人跑哪里去了?”
可乐仔一言不发,他放下了牛奶盒,用两只手握枪。
周游气笑了,一只手背到了身后去,说:“费觉给了你多少钱?”
“两只手都让我看到。”可乐仔说。屋里只有沙发边的落地灯打开着,灰蒙蒙的冷光下,可乐仔的头发和他手里的枪一样的黑,黑得油亮。
周游举起了双手,说:“费觉是去送死。”
可乐仔说:“他是不是去送死,要等他死了之后才有结论。”
周游仰头大笑,往前迈了一步,卟地一声,枪火在前方的木地板上留下了个弹痕,一阵火药味窜进周游鼻子里,他打了个喷嚏,跳回厕所里,双手抱头,狂踹木门。
“操你妈!操你妈!!操!!”周游不停谩骂,那扇木头小门转眼就被他踹了个对穿。
可乐仔无动于衷,拿起牛奶盒,默默喝了一口。周游还在发泄,盯着连接门缝的金属扣耍狠,那金属扣支撑了会儿就败下阵来了,哐当掉落在地上。周游眉毛一抬,转身就扑了出去,可乐仔开了两枪,一枪打在门框上,另一枪擦着周游的耳朵过去,他还要再开第三枪,周游已经压到了他身上,两人扭打在了一起,手枪掉到地上还走了火,啪地一声射在大门上,牛奶洒了一地,周游坐在可乐仔身上掐住他的脖子揍他的脸,可乐仔抠他的眼睛,抓他的喉咙,一拳打在他腰侧,周游闷哼了声,手上更用力,可乐仔不甘示弱,继续猛打他的腰侧,两人的力量和反应均不相上下,正打得难分难解,公寓大门被人打开了。
天花板上的吊灯亮了起来。
可乐仔的脸上满是血迹,周游又一拳,可乐仔偏过头,抱住周游打了个滚,把他摁在了地上。
“你们在干吗?”一个声音由远及近地飘了过来。
周游在反抗,用膝盖顶可乐仔的腹部,可乐仔咬住嘴唇,手往边上一横,只见一片黑影闪过,一张椅子的阴影落在了周游头顶,周游趁可乐仔松了手的空当,两记快拳打在他脸上。可乐仔喷了口热气出来,挥手下来,周游已经做好准备,谁知那椅子并没砸到他脑袋上,反而是被人牢牢抓住了。
“我问你们,你们在费觉这里干什么?”
抓住那张椅子的人,把可乐仔从周游身上踹开,又踹了周游一脚的人,极为不耐烦地问道。
周游坐起来看着这个西装革履,抹了发油的头发已渐凌乱的年轻男人,动了两下手指,说:“太子爷晚上好啊,好久不见。”
莫正楠放下了椅子,坐在上面看看周游,又看看可乐仔。
“费觉被抓了。”莫正楠说,先问周游:“你怎么在这里?”
周游吸了口气,扶着茶几起来,坐到沙发上,在烟灰缸里捡了个烟头,点上了,勉强抽了两口,那烟就自己灭了,他说:“费觉来机场,说送我去见蛇七。”
“他说你就信。”
“我不信,我打算打晕他,结果喝了他给的一瓶水,操。”周游说,不无郁闷。
莫正楠又问可乐仔:“你呢?你怎么也在这里?”
可乐仔搓着脖子咳嗽,没说话,莫正楠把鞋子放到了干净的地面上,说:“你不是应该在医院给我好好看着费觉,不让他乱跑的吗?”
他的声音又冷又薄,像把锐匕首,扎在房间里,掷地有声。
可乐仔默然。
周游插嘴说:?6 澳愀梦饰史丫醺怂嗌偾!?br /> 可乐仔回了句,声音不大:“没给钱。”
莫正楠说:“你说什么?”
可乐仔又沉默了,周游这时问道:“你说费觉被抓了是什么意思?被蛇七抓了?还是被条子?”
莫正楠站了起来,他捡起了掉在电视柜下面的枪,走到可乐仔跟前,把枪递给他:“谁给你的枪?”
他不光声音冰冷,从眼神到动作都显得格外冷酷。他的鞋子踩到了洒出来的牛奶,在地板上和地毯上都留下了潮湿的白色脚印。
周游扫了眼他和可乐仔,继续在烟灰缸里翻找烟头。
莫正楠又说话了。
“都还没吃东西吧?”
周游一耸肩,可乐仔依旧不说话。
莫正楠道:“可乐,你去茂记打包点东西回来。”
周游抬起眼睛看过去,可乐仔没动,莫正楠问他:“费觉和你说什么了?”
“看着他。”可乐仔望向周游,周游眨眨眼睛:“我能去哪里?”
莫正楠骂道:“周游吃了费觉的安眠药,你吃了费觉的迷魂药啊,这么听他的话?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周游听了,没忍住,噗地笑了出来,莫正楠问他:“你要吃什么?”
周游还是耸肩,实在挑不出能抽的烟头了,靠在沙发上按摩胳膊。他打量着可乐仔,他纹丝不动,油盐不进,莫正楠又说:“费觉去找蛇七寻仇,被条子逮住了,人在看守所。”他瞥了眼周游,接着说,“蛇七也被抓了。”
“操。”周游一搓鼻子,嗅了嗅手指上的烟味,牙齿发痒,问莫正楠要烟抽。
莫正楠给了他烟和打火机,和可乐仔说:“枪,你拿好,三天后我去看守所接你和费觉。”
莫正楠给了可乐仔三百块钱:“走啊,去买宵夜啊。”
可乐仔拿了钱,收好枪就走了。他去茂记要了碗白粥,就着两根鲜炸的油条吃下肚,买单时点了几个小菜和一瓶啤酒打包带走,外卖做好,他提着袋子拐进一条深巷,把啤酒泼了自己一身,最后留了一口灌进嘴里,之后他便回到了街上,找了个人流量最大的十字路口朝着天上放了一枪。这一声枪响下去,除了几个路人侧目看过来,并没引起太多关注,可乐仔皱皱眉头,只好又开了一枪,这下可好,路人们抱头鼠窜,尖叫声此起彼伏,不多时,警察赶到,给可乐仔戴上了手铐,把他押进了警车。可乐仔在警局睡了半宿,被叫醒时已经是翌日正午,转移犯人的狱警拿着警棍对着墙壁敲敲打打,把拘留室的所有人都叫了起来。
“一个一个排好队!”
警察一个个点名,大家一声声喊到,两间拘留室里七个人由一串链条稍长的手铐铐在了一起。他们被押上囚车,集体转移去隆城看守所。
可乐仔的罪名下来了,妨害公共安全和非法持枪,手枪也被没收了。
和他一班车的那六个人年纪都不大,细脖子瘦腿的,发型都很出挑。他们彼此认识,一路上比划着手臂肌肉,有说有笑地用方言聊天,可乐仔听不懂,扒在窗口看窗外。
“喂,你干了什么?”坐在可乐仔右边的年轻人和他搭话,可乐仔没接腔,那年轻人推了下他,复问了遍,可乐仔还是不出声,他透过厚重油腻的头帘看年轻人,这年轻人留着斜刘海,正冲对面的伙伴抬下巴,比眼色,车上的年轻人们忽而都安静了下来,又一个来和可乐仔搭讪,这次这个牙齿蜡黄,鼻孔上穿着鼻环,他问说:“第一次啊?”
可乐仔转过头,车窗外一排树飞速掠过,可乐仔倒追着看,树是什么树已经说不清了,他眼前是一片又一片蓝绿交错的影子。可乐仔揉了揉眼睛,突然,他的头发被人抓住,整个人都被摁在了地上。他的脸颊上一凉,摁住他脑袋的那只手的手指几乎戳进他的眼睛里。可乐仔抽了口气,并没反抗,车底凉飕飕的,车轮驶过地面的声音异常清晰,他的脸上很黏。
不知什么时候有人往地上吐了口痰。可乐仔的嘴唇几乎碰到那口浓痰。他僵着身子,一动不动,只听车前座有人粗声粗气地问:“干什么呢?都在干什么呢?都他妈老实点!”
抓住可乐仔头发的人松了手,可乐仔爬起来,在座位上坐好,擦了下脸。他听到几声怪笑,什么也不说,谁也不看,又开始追踪起外头的树影了。
到了看守所,过了体检,众人领取了些生活必需品,各自抱着各自的塑料盆去了各自的牢房。可乐仔被领去了一间两人牢房,他进去时对面的床铺空着,床底下放了个塑料盆,被子皱巴巴地铺在床上,枕头边放着沓漫画书。
他坐下没多久,牢房的铁门就打开了,一个胖狱警领着费觉进来了。费觉腋下夹着拐杖,腿上的石膏换成了塑料护具,他和胖狱警谈笑风生,见到可乐仔,两人依旧闲话着家常。
“练芭蕾好啊,仪态好,气质好,学什么空手道啊,买个防狼喷雾放身上不就好了。”
“随便她啦,反正社区里面九十块一个月学费,都去看看咯,喜欢哪个就学哪个。”
狱警扶着费觉在床上坐下,两人并排坐在一起抽烟。
狱警指着自己的眼睛,说:“隐形眼镜烧穿了,视网膜脱落,瞎了。”
“两只啊?”
“一只,右面那只。”
“随便啦。”费觉抽完烟,一拍狱警,“你也没想到我会活到二十八吧?我已经活够本啦。”
狱警也抽完了烟,一瞥可乐仔,收好烟头站起来和费觉说:“这倒是,昨天看到你,还以为你在看守所附近阴魂不散十多年!”
费觉笑着躺下了,那狱警走出去后,他翻了几页漫画,问可乐仔:“吃过午饭没?”
可乐仔摇摇头,费觉从枕头底下摸出包苏打饼干扔给他。
“他和你说什么了?”费觉看着漫画,随口问道。
“你说谁。”
“莫正楠。”
“他说三天后来接我们,给了我三百块买宵夜。”
费觉一笑,瞄了可乐仔一眼:“去茂记吃的?”
“粥和油条。”
“唉!你也不吃点好的!”
可乐仔啃饼干,连饼干碎屑都不放过,用手指粘起来往嘴里送。
费觉说:“你和倪秋估计能成好朋友。”
“谁?”
“你见过啊,就是瘦瘦小小那个,吃东西也很节省。”费觉换了本漫画书,人在枕头上滑得更下,“我就不行,吃得东西多了就浪费,做人一直在退步,活到现在什么美德都不剩下了。”
他又问:“你脸上怎么回事?”
可乐仔摸了摸脸颊,使劲擦了擦。他不回答,两人也没话了,费觉没一会儿就睡着了,晚饭他没出去吃,在房间里吃泡面。可乐仔去了食堂,匆匆吃完,在看守所里晃了一大圈,在医务室门口瞥见了蛇七。蛇七右眼上缠着绷带,一张脸红得和猴子屁股似的,隐约能看出些烫伤的痕迹,他坐在医务室的病床上翘着二郎腿啃苹果,边上还有个马仔鞍前马后的服侍着。
“你干什么的?”医务室的医生出来撵可乐仔,“乱看什么?哪里出毛病了??”
可乐仔吸吸鼻子,说:“好像感冒了。”
医生翻了个白眼,挥手赶他:“这算个什么事啊,走啦走啦。”
可乐仔转身走开,他没注意看路,迎面和人撞了个满怀,一抬头,看到对方的斜刘海,可乐仔往边上走开。那斜刘海却不依不饶,勒住了可乐仔的脖子,他身后的两个帮手连推带搡地把可乐仔拖进了边上的厕所。
“听说你和一个瘸腿的一个房间?”斜刘海把可乐仔堵在厕所隔间里,他的两个帮手在门口把风,斜刘海捏紧了可乐仔的下巴,将他按在墙上,目露凶光。
可乐仔没有任何表示,斜刘海道:“和我换身衣服。”
可乐仔这才说话:“你是蛇七的人?”
“操你妈,多管闲事!”斜刘海啐了他一口,抓起他的头发就把他往抽水马桶里按。可乐仔一挣,手上两拳打在斜刘海肚子上,胳膊肘往外一撑,架住斜刘海的左手,身形一晃,直接将斜刘海的左手反扣到了身后,押着他反将那斜刘海摁进马桶圈里,手起盖落,一马桶盖下去直接将斜刘海打晕了。
可乐仔踢开门出去,两拳放倒两个把风的人,出了厕所,恰好看到蛇七由那服侍他的马仔搀扶着往浴室的方向走去,此时是晚上九点四十五分,临近看守所的熄灯时间。
可乐仔在浴室门口观望了会儿,蛇七一进去,浴室里走出来不少人,有些人脑袋上还顶着细白的泡沫,衣服都还没来得及穿上。
可乐仔没再等下去,直接回了牢房。
费觉还没睡,看到可乐仔,问了句:“打架了?”
可乐仔挠挠太阳穴:“不算吧……”
“啊?”
“本来不想打的……”可乐仔脱了鞋子,钻进被窝里,说。
“说说看啊。”
熄灯了,费觉还在看漫画。可乐仔仰脸躺着,屋里并不是一片漆黑,一片凄白的月光被铁窗分割,散落成三片紧贴着地面,费觉的脸,和他手上的漫画。他一页又一页地翻着书。
“你在看什么?”可乐仔问道。
“水浒传。”
“好看吗?”
费觉笑了:“你怎么今天话这么多?”
可乐仔望着天花板:“谢谢你经常去陪可可玩。”
“没事啦,反正我那么闲,大把时间,你妹妹都很聪明很可爱啊。”费觉说,“我要是有个妹妹就好了。”
可乐仔闭上了眼睛,费觉再说什么,他没听清,他一下就睡着了。
第二天,可乐仔和费觉在牢房里待了一整天,三餐不是吃饼干就是吃泡面,到了快熄灯的时候,可乐仔拿上毛巾去了浴室。
蛇七还没来洗澡,浴室里的人不多,可乐仔找了个角落的位置,把毛巾挂在脖子上冲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