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和想着,脚下的步子越迈越快,宫人在后面追了上来,喊着太傅大人,素和置之不理,直往正殿去。
正殿门未关紧,所以素和只是轻轻一推就进去了,然而他一进去,就听到了殷辛的声音。
“要是亚父以后再打寡人,寡人就真的真的不理亚父了。”
乌黎的声音太轻,素和听不清,但殷辛的话却一字一句地落在了他的耳朵里。
“寡人每天都在想亚父,可是亚父为什么今天才来接寡人呢?寡人恨死亚父了。”
素和要往里面走的步猛地停住了。
乌黎又说了什么,殷辛就笑着回答了。
“嗯,不恨亚父了,喜欢亚父,想跟亚父呆在一起。”
素和没有惊动大殿里的两人,从原路回去了,宫人们追了上来,看到素和难看的脸色,却什么都不敢说了。素和走出无虑宫的时候,还碰到了小夏子,小夏子抱着猫往里面走,看到他,露出惊讶的神情,行了礼便问他,“太傅怎么来了?”
他怎么来了?
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来了。
就像个跳梁小丑一样。
赫英见到素和的时候也吃了一惊,连忙上去扶他,“少主,你怎么了?”
素和笑了一下,眼里没有半点光彩,“赫英,除夕过完我们回阆山吧。”
回阆山去,回幺羽族人所在的地方。
殷都,已经让他没有半点牵挂。
***
除夕当夜,素和称病未来,而殷辛也在晚宴上看到蜀王殷佩文。
殷佩文是个白面书生的样子,面容白皙,五官俊秀,他牵着自己的儿子殷浦同给殷辛行礼,面对殷辛好奇的眼光,他始终挂着淡笑,还说他给皇上带上了一份大礼。
蜀地地形复杂,加上先帝对蜀王一家的不喜,蜀王来京都是五年一次,上一次蜀王来,是先帝殷敏还在的时候,那时候殷佩文不过十四五岁,但面对九五之尊时却不卑不亢,甚至在故意刁难下也未曾失色。
殷敏当时都不由赞了一句,“此子必成大器。”不过他这句话却让蜀王一家都很惊慌,蜀地那年交的税是往年的两倍。
殷佩文这次来,连孩子都三岁了。
“蜀地刺绣全国闻名,每年蜀地都会上贡许多绣品,而今年臣送的不是绣品。”殷佩文微微一笑,拍了下掌,就有两人提着一个箱子上来了,正在众人疑惑那是什么的时候,他邀请殷辛来亲自打开。
不等殷辛回答,丞相就已经说:“皇上怎么能亲自开箱,不如由老臣来开吧。”说着他已经站了起来,往木箱那里走。
殷佩文并没有反对,等丞相打开箱子,全场寂静的时候,他才笑了一声。
“这里面的东西就是传说中的长生不老药,吃了的人得长生啊。”
“长生不老药,有趣。”在全场死寂的时候,乌黎出声了。
这全场文武百官都知道先帝殷敏一辈子都在研究如何长生,最后还死在了这长生不老药上。殷佩文这时候献上传说中的长生不老药,不知是什么意思了。
“世上还有长生不老药?”殷辛突然出声了,“寡人可以看看吗?”
站在木箱面前的丞相看了殷佩文一眼,“既然皇上想看,那老臣拿上来吧。”
一个放在锦盘里的玉色药丸,并看不出什么稀奇。
“蜀王怎么知道这是长生不老药?”丞相问殷佩文,“这长生不老药只存在传说里,但事实上谁都没见过长生不老药长什么样。”
殷佩文扬唇,“因为我无意之中结交了一位异士,那异士已经活了一百二十年,却现在还是十岁孩童的样子,我追问他为何能保持十岁样子不变,他便给我看了此物,为了此物,我以千金换之。若是大家不信,我也可以请那位异士上来。”
他回头对自己带来的随从说:“请那位异士上来。”
那位异士上来后,所以人都惊住了,那人十岁儿童的样子,但那双眼睛却像是属于老者的,上来之后也不行礼,而是盯着坐在殷辛旁边的乌黎身上看,看了好一会,他突然说:“这位小友,你面色有亏,恐怕不久将有大祸。”
乌黎脸色不变,“你还会看相?”
“盗取皇命,大祸临头。”那人冷笑了一声。
殷佩文惊了下,“高人,你说什么呢?”
“这人胡言乱语也算高人,来人,拖下去。”丞相呵斥。
“你们现在不信我所说,不如看看这三年之间变化如何,盗取皇命者死路一条。”那位异士一直死盯着乌黎不放,在被拖下去的时候,他看了眼殷辛,却诡异地笑了一声,口里唱出一段歌谣。
“求长生,得长生,因长生,祸长生,恨长生,隐隐藏藏真真假假,机关算计悔得长生,始于贪心不得善终……”
殷佩文后来告罪说自己轻信小人,求皇上赎罪,又说自愿讲今年的税增加成往年上交的一倍之多,除此之外,还献上军队三十万人,去镇守边疆。
乌黎似乎并没有因为那位异士的话恼怒,表情平静,“蜀王年轻,犯下这种错误情有可原,我见小世子乖巧可爱,与皇上投缘,不如放在皇上身边养几年如何?”
殷佩文虽面色有变,却也笑着应下了,“皇上与浦同投缘,是臣和浦同的荣幸。”
这场风波结束后,乌黎请众人去游园,蜀王作为贵客,便走在皇上身边。小世子殷浦同因为困了,被随从的侍卫抱在了怀里。
蜀王信步游庭地走着,散皇家御花园跟散自己王府的花园一般。殷辛陪游是陪得哈气连天,殷佩文不免看了殷辛好几眼,低声询问:“皇上可是乏了?”
殷辛看着他,默默点了下头。
殷佩文低头一笑,把视线重新放在了前面,声音压得更低,“臣一直记得先帝的一道圣旨。”
他后半句话没有说了。
***
他倒是也记起来那道圣旨,那道圣旨是他亲口说的。
“佩文小儿,寡人这辈子活得不算精明,若真有一日,寡人去了,后人无用,你可进京。”
这进京二字的意思,他和殷佩文都明白。
殷佩文那时候脸上还带着稚气,却也是面不改色地接了旨。
只是没想到殷佩文真有这个胆量和这个勇气,欲借东风,东风已来。
“什么圣旨?”殷辛问殷佩文。
殷佩文抬眼,眼神眺望到远处,“先帝说京中的花园比蜀地好。”
晚宴散去后,殷辛还没能去到素和的宫里就在路上睡在了,他之前喝了酒,现下是彻底地入睡了。小夏子掀开帘子往里面看了一眼,便让宫人改道回无虑宫。
等殷辛一觉睡醒,素和已经离开殷都了。
***
一个月后。
“公子,楼上有雅间,上面请。”
随着店小二的声音,门口踏进来一行人,为首的人一身黑色,戴着帷帽,帷帽之下还戴着金色面具,旁人几乎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他的下巴,而他身后则是一群戴着帷帽的青年男子,他们都是一身白衣打扮,长发用一根木簪挽起。
为首的公子踏进来也不看左右,只跟着店小二往楼上走,他身后的青年们亦是沉默地跟着上楼。
这气势压得店内的众人都安静了下来,等人彻底上去,才有人说:“哎哟,这是哪个门派的弟子,气势那么吓人?”
“我瞧不像武林人士,他们都没配剑,而且这通身的贵气也不像是武林出身,怕是哪个名门望族的公子哥吧。”
“说到名门望族,你们都知道幺羽族吧,有名却又神秘万分的家族,多少人想见幺羽族人而不得。幺羽族的少主不是当朝太傅嘛,近来说是思乡暂时回故土了,而这里的内情,啧啧,不可说。”
“什么内情?”
“据说啊,那位是个断袖。”他往东边拱了下手,“同先帝一个毛病,喜欢美人,这不就惹得美人太傅恼……”
他的怒字还没出,一锭金子就插.进了他的桌子上,离他刚刚放下的手仅有一寸不到的距离,他吞了下口水,立刻说:“不说了,不说了,我刚刚都瞎说的。”
也不知道这金子从哪飞来的,但是他知道若不停嘴,必有大祸。
赫英冷眼往下看了一眼,重新走回了位置,看到自己少主依旧面色如常,不禁道:“少主,离阆山只有几天的路程了。”
他们已经赶了一个月的路,离开殷都的那天似乎还历历在目,那日飞着小雪,自己少主脸色也苍白跟雪一个颜色,一个人坐在马车上,一言不发。
他看着素和的神情,担忧地问了一句,“少主,我们还回来吗?”
他是不想回来的,因为这繁华的殷都在他眼里,却是连阆山的一个小土堆都不如。
但他的少主只是说:“不知道,先回去看看吧。”
在这日夜兼程的一个月里,素和沉默得吓人,而他们的车队每隔几日都会收到一封来信,皇家来信,宫里的信鸽脚上都会印上金粉。赫英不知道信封的主人是谁,也不知道那飞鸽是怎么找到他们的,他为了摆脱那只信鸽,将素和的衣物熏香换了一种,但依旧被找上门来。
信鸽一来,直接往马车里飞,速度快得连赫英想射下来都来不及,只能看着素和取下信鸽脚下的信,再放走信鸽,而素和读了信之后更是沉默,一天都可能不会说出一个字,不过最近几日,飞鸽已经没有来了。
素和听到赫英的话,抬起眼看他,似乎不太明白赫英突然说着这话,过了会,才说:“族中长老已经知道我要回来了吧?”
“已经通报过了。”赫英答。
“嗯。”素和说完这个字,又重新安静了下来。
然而素和还没有回到阆山,一个惊天消息先出来了。
蜀王举兵反了,打的是“清君侧,除妖师”的称号,他是从殷都返回到蜀地的半路就反了的,而他之前说送给殷朝镇守边疆的三十万军队也正好走到了半路上,蜀王甚至还揭露道,先帝并非暴毙身亡,而是被刺杀而死。
殷朝因为之前的瘟疫已经元气大伤,此次蜀王反了,攻城略地的速度几乎不容小觑,仅仅五天,已连破三城,其中一城,是守城官员带着全城百姓一起投降的。
殷朝这么多年的统治期,从来没有出现过守城官员来着全城百姓不战而降的先例。
而素和此时所在的城,正是最近破的城池的后面一座,城中百姓纷纷逃亡,怕蜀王攻打过来,
素和站在楼上,看着楼下的百姓抱着包袱逃亡,眼里情绪复杂,殷佩文的破城速度也超乎了他的想象,乌黎他虽然暗线很多,但真的能挡得住蜀王的攻势?他虽未见过蜀王,但连亲子性命都不顾的人,只能是个狠角色了。
“少主,我们换条路线走吧,再按原来的路走不太安全。”赫英看素和在外面站了许久,忍不住走上前跟素和说,“长老们已经知道蜀王反了的事情,会派人来接我们。”
素和抓住了手里的栏杆,眼神眺望到了远方,“赫英,我们回去。”
“好。”赫英迫不及待地说,“我现在就去准备……”
素和打断了他的话,“赫英,不是回阆山,我说的是回殷都去。”
☆、第28章
回京的路上并不安全,到处都可以看到流民,那些颠沛流离的百姓看到路上有马车就会上去拦截,素和的车队都被拦了好几次,有一次一个流民的手都抓到了素和的袖子,虽然很快就被赫英扯了下去,但也在素和的衣服上留了一个乌黑的手印。
“少主,按现在这个情况,恐怕一时半会也回不到殷都。”赫英说。
素和沉思了会,“换水路走吧。”
水路比陆路要快,但也更加煎熬,他们一行人自幼在深山里长大,或多或少都有晕船,素和倒反而成了里面最适应的,帮忙去照顾晕船较严重的。因为特意让船家加快了速度,短短半个月时间不到,已经到了离殷都最近的陆地城。
上岸没多久,一只信鸽就往素和身上扑,落在了他的肩膀上,似乎因为找素和找了太久,还有些委屈地用喙碰了下素和的脸。
素和安抚性地摸了下信鸽的头,就取下了它脚下的信筒,把里面的信拿了出来,他看到上面的字后,便将信给撕毁了。信鸽本来准备飞走,却被素和捉住。
“把这个信送回去。”
素和塞了张纸条到信筒里,又拿出一开始准备好的吃的喂了信鸽,信鸽这才咕咕叫了几声,展翅飞走了。
“皇上,信鸽带了封信回来。”
小夏子拿着信筒从外面走了进来,因为开春了,天气暖和了许多,火炉早就搬了出去。他口里喊的皇上正坐在榻上,听到他的话扭过了脸,“有回信?”
“嗯。”小夏子很激动,连忙把信筒递过去,“这么多封信总算有一封回信了。”
榻上的人接过来,把信筒打开,抽出里面的纸条,展开端详了许久,“太傅要回来了。”他说完后笑了一声,下榻着靴,神情有些兴奋,“小夏子,给寡人更衣,寡人要去迎接太傅。”
他还没走出无虑宫,便已经撞上了抱着殷浦同过来的束卫。
“奴才给皇上请安,皇上这是去哪?”束卫把殷浦同给放了下来,“小世子,给皇上请安。”
殷浦同行了个标准的跪礼,用还不够清楚的声音说:“浦同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段日子里,殷浦同每天都会被人带过来,名义上说是皇上分外喜爱这个孩子。蜀王反了的消息一出,殷浦同在宫里的生活并没有受到什么破坏,也许是乌黎不屑于用一个孩子来威胁蜀王,还是他觉得蜀王殷佩文根本不在乎他这个嫡子,他并没有用反臣之子的待遇来对待殷浦同,甚至殷浦同还不知道自己父王反了。
殷辛让殷浦同起来,又警惕地看了眼束卫,“寡人没有去哪。”他主动对殷浦同伸出手,“浦同,陪你皇爷爷去御花园逛逛吧。”
殷浦同没有动,只是略垂下了眼,“乌叔叔说今日要在殿内温书,不得出去玩。”
殷辛听到殷浦同这句话,不太开心,“好吧,温书就温书吧,浦同,你好好温书,寡人先出去逛逛了。”
束卫没忍住笑了出来,“皇上,国师是要您跟小世子一起温书,培养感情。”
培养什么感情?
不就是想让他把殷浦同这个小崽子当成他的儿子么?
大概是恨屋及乌,这个长得跟自己很像的殷浦同在他眼里是没有半分讨喜,甚至还没有他野心滔天的父王讨喜。
乌黎把殷浦同强留在宫里,三岁的殷浦同已经在学帝王之术,每日还强迫他与殷浦同待在一起。
孩子也许天生比大人敏感,殷浦同并不亲自己,甚至眼里有时还会出现害怕的神情。
说来,他父王最近的表现让他并不满意,蜀王反了,但似乎不准备图个好名,强烧砸打,对于顽固抵抗的城他竟然直接烧火围城,弄得生灵涂炭。若将乌黎比喻成蛇,殷佩文大概是一匹狼,凶狠残忍。
殷辛还未说话,束卫又说了一句,“素和太傅回来的消息,国师已经知晓,并派人去迎接了,所以皇上不要担心。”
殷辛听到这句话,却有些惊讶,“亚父也知道了?亚父去迎接了吗?太傅已经到了宫门了吗?”
“这些问题,奴才觉得您还是亲自问国师大人吧。”束卫说完这话,转身跪了下去,“奴才参见国师。”
此起彼伏的拜见声响起,乌黎还穿着墨绿色的官服,似乎刚从天级宫出来。眉目间有着明显的倦意,他走过来的时候还揉了下眉心,对那些行礼的宫人只是说了声平身,就径直走到殷辛面前。
“皇上。”
殷辛似乎有点紧张,“亚父怎么来了?”
乌黎看着殷辛,他揉完眉心之后,眉峰微折,而那双乌眉之下的眼睛似乎略有波澜,他轻启口告诉殷辛。
“他受伤了。”
殷辛眨了下眼,似乎没听懂,乌黎却已转头吩咐小夏子,“给皇上换便服,待会就出宫。”
小夏子有些慌张地应了,殷辛看了下小夏子,慢半拍地问:“谁受伤了?”
出宫的一路都很安静,马车内视线昏暗,春日的阳光透过镂空牡丹纹式样木窗照进来,乌黎的脸隐藏在半明半灭之间,他靠坐在车壁上闭目养神,似乎并没有跟殷辛交谈的欲·望。殷辛扭头看着窗外,阳光在他脸上落下金色的碎片,有一片正好落在他的长睫下,仿佛把睫毛都染成了金色。他双手紧紧地绞在了一起,仿佛紧张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