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素和随手练字的废纸都是珍品。
“皇上想做扇面吗?”素和问殷辛。
殷辛想了下,点了下头,却犹豫不决画什么好。
“想画什么就画什么,心里无形胜有形。”素和说,“也许随手一画反而更难得珍贵,因为永远画不出一模一样的第二幅。”
他说完这个后便起了身,“皇上在这里坐一会,微臣出去下。”
殷辛一连在素和这里住了几日,连小夏子都在这里有了住处。素和宫里的人很少,平时在他面前出现的人只有赫英,其他宫人嫌少出现。他平日早起总是会用坛子去接雪水,说是可以用来泡茶,偶尔会披着披风去扫雪。
殷辛知道他的习惯后,会抱着被子坐到榻上,撑着下巴通过窗户看素和接雪水,素和若是回头看到他,总是无奈一笑。
“仔细受凉。”
素和跟殷辛说。
殷辛把被子裹得更紧,微微眯着眼睛,像一只午后慵懒的猫。他提醒素和,“太傅,左边的雪要化了。”
素和接雪水回来,把一身衣物全换了,是为免把寒气带入寝殿。他踏入寝殿,略带笑意往殷辛重新躺着的榻上走去,“还赖着呢,起床吧。”
殷辛艰难地在被子里翻了个身,“寡人想再躺会,外面好冷啊,被子里暖和。”
“但不能一天都赖在被子里啊?”
“寡人可以。”殷辛眼里写满了认真。
素和失笑,他没有带过比自己小的人,现在觉得好像就在带一个孩子,对方稀奇古怪但又分外认真的想法经常让自己啼笑皆非。
“好吧,那皇上今天就在这里躺一天,三餐微臣都让小夏子给皇上端到这来。”他顿了顿,才说,“那微臣现在就先走了,说来,昨夜得了一壶好酒,赫英,你帮我温着了吗?”
赫英听懂了素和的意思,立刻回话,“已经温着了,现在去喝正好。”
“如此大善。”素和抚掌而笑,转身就准备离去。
“寡人起!”殷辛一声大喊。
素和勾了下唇角才回的头,却发现殷辛从被子钻了出来,只穿了单衣,还挣扎要下床。素和立刻走过去,抓着殷辛的脚就打了一下,把人重新塞回了被子里,“想冻着吗?袜子都没穿就下床。酒少不了你的,急什么急?”
素和一套动作做完,才发现自己的动作做得太熟练,连打皇上的脚板心这种事情都做出来了。
素和盯着被子上的刺绣看了好一会,才平复了心情。殷辛重新窝在被子,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咕溜溜地盯着素和看。
素和看他一眼,又扭开脸,“看什么?”
殷辛却是无辜地望着他,“寡人可以从被子里出来了吗?”
素和用完早膳之后,经常是泡在书房里,他近来也是不去上早朝的,不去了解外面发生了什么。素和爱静,跟在他身边的赫英很了解,所以从来不在素和呆在书房的时候去打扰他,而素和光是做拓片,他就可以呆在书房做一天,做得脖子酸疼才反应过来天已经黑了。
素和做起自己的喜欢的事情会忘记时间,甚至有时也会忘掉身边的人,故而殷辛喝完他温着的整壶酒,他才堪堪反应过来。
殷辛醉倒在地上,眼神游离痴迷,手里还捧着酒杯。
素和还是被酒壶砸到地上咣当一声的声音惊到才反应过来,看到殷辛醉倒的痴态,又好笑又好气。他从案上抽了一支干净的毛笔,蹲到殷辛身边,拿毛笔在对方长睫上轻轻一刷,“皇上喝醉了?”
殷辛躲了下,哼唧了一声。
“喝那么多做什么。”素和的书房有个隔间,里面有张榻,是平时素和累了暂时休息的地方。
素和只好把醉倒的殷辛抱到自己的榻上,给对方脱了靴子,外衣,解了长发,又点了宁神的香料才转身走了出去。
被这样一打岔,之前的事情却怎么都做不下去了,只好换了件事情做。赫英中途进来点了灯,又问要不要召晚膳。
素和摆摆手,轻声道,“皇上还在睡,饿了我会叫你的,若是你困了,也可以先去睡。”
赫英又进来问了几回后,被素和强制赶回去休息了。小夏子自殷辛来到素和这里,连守夜都不需要了。素和不喜欢守夜这个规矩,所以小夏子也只能回去休息。
殷辛醒来已是半夜,素和都剪了几回烛心,他醒来就半睁眼喊小夏子,又嘀嘀咕咕说饿。素和走到他旁边,先摸了下殷辛的额头,怕他吃酒导致发热,一边说:“小夏子已经睡了,皇上想吃什么?”
殷辛软绵绵哼了一声,“面。”
素和听到这个答案,叮嘱殷辛再睡会,自己穿上狐裘提上宫灯走了出去,过了一会,才提了个食盒进来。他进来的时候就把东西放下,才脱下狐裘抖了抖雪。将面碗从食盒里端出来,上面还冒着热气,素和又从食盒里拿出一双红漆筷子才端着面碗往隔间里走。
殷辛像是被香味勾.引到,瞪着一双朦胧眼已经坐了起来,“好香。”
素和在他旁边坐下,却犹豫了下,“不知道合不合皇上口味,先试一口吧。”他夹起一小筷,又让面条在空中凉了凉才递到殷辛唇边。殷辛乖乖张嘴吃了,吃完口里的把头更加伸过来,“还要。”
因为刚睡醒,声音比平日还糯。
素和一筷子一筷子喂完了,甚至面汤都被殷辛自己捧着喝完了,他喝完还意犹未尽地舔舔唇,主动抱住素和,“明天还想要吃。”
殷辛身上是淡淡的果香,清新而自然。
“现在还想睡吗?”
殷辛摇摇头,又点点头。素和伸手摸了下殷辛的肚子,发现并没有鼓起来才安了点心。
“那就继续睡吧,外面下雪了,宫人们都睡了,寝殿的路比较远,便也不叫醒他们了,皇上今夜勉强在这里休息一晚吧。”
“太傅呢?”
“微臣那本书还没读完。”
殷辛抬起头瞪了素和一眼,又重新贴上去,“不,太傅陪寡人睡。”
“这榻比较小,两人睡不方便。”
“不要,太傅陪寡人睡嘛,一个人睡好冷哦,寡人会生病的,生病就会很难受。”殷辛絮絮叨叨,又拽着素和陪他躺下去。
素和最后无奈之下只能陪他一起,这榻不宽,两人睡在一起几乎是紧紧贴在一起。素和有点不习惯地睁着眼,而殷辛则是很满意地彻底缠上了素和,脸都贴在素和的胸膛处。
“太傅身上软软的,比亚父好多了。”殷辛说完这话,捂嘴打了个小哈欠,还在素和的胸膛处蹭了蹭脸。
☆、第二十五章
殷辛像是完全没注意到素和那瞬间身体的僵硬,自寻了个好姿势又去会周公了。等殷辛彻底睡熟呼吸平稳时,素和这才小心翼翼把殷辛的手脚从他身上扯下去,自己下了榻,披了外衣就往外去了。
他出了书房,走到了廊下。雪花簌簌地落下,偶尔吹进了廊内,廊下挂着的宫灯随着风轻轻摇动,底下红色的穗子都沾了些许雪花。他垂下长睫,敛去眼底的情绪。
殷辛第二日醒来,是小夏子服侍穿的衣,他边为殷辛穿衣,边小声地说:“媛妃昨夜来了,不过因为皇上醉了,太傅就让人送媛妃回去了。”
殷辛点了下头,醉酒醒后头总是有点疼,他睡醒后还是觉得困乏。
“太傅今日出宫,说让皇上自行用早膳,小厨房吃食已经备好了。”
殷辛打了个小哈欠,又伸了个懒腰,下了榻,绕出了隔间,一出隔间,倒是愣了下。素和案上数把扇面,都是雪夜图,有雪夜明月图,雪夜竹林图等,而扇面写的都是狂草。
画一幅扇面需要很久的时间,素和怎么一夜之间画了这么多幅扇面?
殷辛把视线收了回来,推开书房的门走了出去。
殷辛用完早膳后,素和回来的消息就传入他的耳朵,他立刻想去找素和,却被书房门外的赫英拦住了。
赫英恭恭敬敬地说:“皇上,我家少主今日想一个人独处。”
殷辛像是被打击到了一样,眼里流露出失望,但仍是说:“好吧,等太傅不想一个人了,寡人再来吧。”
殷辛用完晚膳,素和也没有从书房里出来,赫英跟门神一样守着书房的门。殷辛去瞧了好几次,还问赫英,“太傅也许现在不想一个人了呢?赫英,你去问问吧。”
赫英严肃着脸,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到了入睡的时候,素和也没有出来,殷辛沐浴完躺在了素和的床上,在被子里滚了几圈,又撑着下巴等人回,等着等着眼皮子合上了,人也没有回。
第二日,殷辛起床就知道素和昨夜并没有睡在这,另外一床被子跟昨夜一样摆得整整齐齐依旧放在床尾,连枕头都没有褶皱的痕迹。
素和似乎要躲殷辛一般,连续三日,殷辛都没有看到过素和一面。
赫英送茶水进去,看到素和依旧在画扇面,忍不住叹了口气,“少主,这几日雪小了许多,要不要出去走走?”他斟酌了下,才说后面的话,“就算不想见到皇上,少主可以出宫散散心。”
素和拧了眉,画坏了。他有些烦躁地把扇面放下,“你把这些好的扇面全部收起来放到箱子里。”他把笔放下,揉了下眉心。
赫英知道素和向来不喜欢人多嘴,只好作罢,把那些扇面小心放到木箱里,“这些全部放出去卖吗?”
“先不卖吧,先放箱子里就可以了。”
素和从案前起身,走到推门外,池水上落了些枯黄的叶子,他心里的烦躁的心情并没有这景色得到半分平静,反而更加烦。他厉声说:“赫英,叫人把这些叶子全部捞出来。”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还伴随着一声吃疼的“哎哟”声。
殷辛揉着屁股从地上爬起来,脸因为疼痛皱在了一团,他刚抬起眼,就对上素和吃惊的眼神。他立刻把臀部上的手收回来,站直了身体,眼神里闪烁着心虚,“太傅。”
素和看了下殷辛掉下来的地方,抿了下唇,眼里有着不悦,“皇上还学会了爬墙?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爬人墙门不齿也。”
素和话说得重,殷辛怔了下,眼睛就有些红了,“寡人只是想见到太傅。”
“见微臣做什么?”素和语气依旧生硬,甚至还转开脸。
“太傅不想见到寡人吗?”殷辛问素和。
素和沉默半瞬,应了一声,又补充道:“若是皇上喜欢微臣这个宫殿,微臣可以出宫住太傅府。”
殷辛跑了素和的面前,一只手去拉对方的手臂,固执地问对方,“为什么?为什么突然不想见到寡人?”
素和突然被殷辛拉住,浓烈的厌恶感一下子冲上他的大脑,他甚至不知道这厌恶感是因为殷辛,还是因为自己,再或者两者都有。他狠狠地甩开了殷辛的手,却没想到殷辛没站稳,往后踉跄了几步,最后一屁股坐到了池水里。
殷辛的手还撑在水里,冰冷的水让他浑身一激灵。素和没想到殷辛会摔到水里,甩开对方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殷辛默默从水里爬了起来,下半身的衣服几乎都湿了。他有些拘谨地把手往还干着的地方擦了擦,也不跟素和说话,绕过素和准备走。素和犹豫了下,还是抓住了殷辛的手臂,“先把衣服换了吧。”
赫英去找小夏子拿殷辛的衣服了,素和在隔间把殷辛的衣服脱下来,脱下来才发现对方身上之前的伤还没好全,很多地方还有些红痕。他抿了抿唇,只能让殷辛先躺被子里,从隔间的柜子里拿了件自己的衣服先给殷辛穿上。
殷辛自摔到水里,就安静了下来,素和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他窝坐着榻上,露出少年稚嫩的脖颈,他身上的红痕就像一件瓷器上里面有了裂纹,看上去支离破碎却也有种奇异的美感。
素和把衣服递给殷辛,“先穿上微臣的衣服,待会皇上的衣服拿过来,再换了吧。”
殷辛默默地把衣服拿到手里,给自己穿上,系衣带的时候却怎么都系不好,手指尖都有些颤了。素和微拧了下眉心,弯下腰把衣带从殷辛的手里抽出来,碰到对方指尖,才发现对方的指尖冰冷的。
他反手握住,翻过来一看,发现指甲都有些泛着乌。
殷辛用了力气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就往身后一藏,脸埋得更低。
素和哑口无言,身体僵了许久,才低声说了声:“抱歉。”
“刚刚不是故意想推的,大概,大概我也昏了头。”素和说这话,没意识到自己换了自称。
殷辛抬起头看他一眼,“那……就原谅你吧,以后不许再推了。”
素和张了张口,又闭上,最后吐出一个字,“好。”
殷辛身体太弱了,不过是摔到水里,夜里就6 发起了热,不过精神倒还可以,还招手想让素和给他讲故事。
“原来父皇也喜欢给寡人讲故事的。”他说。
素和坐在床边,过了好久,才问:“皇上想听什么故事?”
殷辛突然说:“算了,还是念诗吧,念着估计寡人就睡着了。”
素和看他一眼,起身走了出去,过了一会拿了本诗集回来,看诗集的页脚,大概是素和常翻吧。
素和念诗的声音很平缓,不会特意为诗中所描写的而增加情绪,他才念了三首,殷辛已经彻底安静了。他这才合上书,走了出去。小夏子在外面守着,看见素和就迎了上来,喊了声太傅就眼巴巴地望着。
素和想了一会,才说:“你下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就可以了。”
他走回去,当着小夏子的面重新合上了门。
☆、第二十六章
“别动!”
素和立刻僵在了铜镜面前,忍住想要动的心。他此时背对着铜镜站着,殷辛的手在他头顶上动着。由于殷辛没有素和高,所以殷辛需要踮着脚尖,踮久了脚酸一直举着的手也酸。
“要不微臣还是坐着吧?”素和看着慢慢涨红脸的殷辛,好心地提建议,结果收到一记怨念的眼神。
不知道今晨起来,殷辛是怎么了,说要给素和梳头发,好不容易梳好头发,终于到了最后的戴羽冠的一步,可是怎么都戴不好。
殷辛总嘀嘀咕咕说戴歪了,所以一直在重新戴,然而殷辛哪里是什么伺候人的主,素和的头发都被扯下来好几根。素和被扯下头发,只是细微地拧了下眉,并没有说什么。
“真的太难戴了!”随着一声抱怨声,殷辛手放下来,身体往前一倒,素和连忙伸开手,殷辛就倒在了素和的怀里。他的额头抵着对方的胸口处,垂下的手还拿着素和的羽冠,小眼神十分哀怨。
素和看对方只是偷懒靠在自己怀里,并没有其他问题,便把对方扶了起来,伸手把羽冠拿了过来,“今天不戴这个了,反正不会出门,用发带绑着也是可以的。”
他转身把羽冠放在梳妆台上,从柜子里抽了根银灰色的发带出来,把一头长发一拢,再用发带松松一系。刚一系好,就有一缕不是很长的头发调皮地从发带里挣脱出来,垂落在素和的脸颊处。素和随意用手指把头发挽到耳后,像是并不在乎。他在自己的宫里从来都不戴面具,所以殷辛这段时间面对的都是对方的全貌。
上天似乎格外眷顾美人,即使不打扮,也能个天然去雕饰的美称。殷辛盯着素和的脸好一会,连素和都微微侧过脸时,他才说:“太傅,你们族里都是像你这样长得好看的人吗?”
素和一愣,才说:“也不是。”
“幺羽多美人,连三岁稚子都知道。”殷辛扯了扯素和的袖子,眼里透着渴望,“太傅,你跳舞给寡人看,好不好?”
幺羽族一百多年都生活在深山野林里,追求和平度世的他们,一直也有自己的生活习惯。当年素和在先帝面前跳的祭祀之舞便是他们在祈求来年风调雨顺时候跳的舞。那舞需要舞者脸上涂上白色颜料,唯在眉心点一记朱红,不着发饰,赤足羽衣,在一红鼓跳的。
素和从当上幺羽族的少主后,每年的祭祀之舞就是他完成的。当年素和进宫的时候,他在文武百官之前跳的那支舞蹈仿佛已成了传说。被勒令看他的舞蹈的群臣本是不满的,看素和的眼神是鄙夷的,但看完之后只能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少主,该出去了,外……外面皇上和文武百官已经到了。”赫英说这话,眼里已经含上了泪水。他们幺羽一族何尝受过这样的耻辱,他们尊贵的少主被要求像一个戏子一样在那些粗鲁的殷朝人面前跳祭祀之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