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消息一出,吃瓜群众的关注点顿时从杀人犯罪,转移到了豪门八卦上。
张扬拿着iPad,昂扬顿挫地念起了新闻:
“此前苗以其虽然位居高职,但从来没有被正式宣布为未来家主。现在苗稀南对外宣称,他的长子苗以情从国外磨练归来,正式加入家族企业,作为他的二把手。这等于认同了苗以情继承人的地位。”
“——嘿,猫爷这次真升天啦,”张扬继续念道:“苗家行事向来低调,但这次一改作风,不但主动对外发放消息,甚至多次接受媒体的采访。年轻的继承人由此进入群众的视野中,苗稀南对儿子的喜爱可见一斑。”
“——爱个屁,老猫在外面吃了几十年的西北风,没人了才把他替补上,”张扬愤愤不平,继续朗读网页上的新闻稿:“在父亲的守护下,苗以情一直躲在公众的耳目之外,不受干扰地完成学业。之后他在国外的大企业工作数年,充分地把握了行业的国际趋势,此次回归肯定对家族企业有很大的助力。”
张扬念到这里,很想摔电脑,不过在最后关头忍住了。“这新闻太没谱了吧,记者收了老猫多少包辣条啊?!”
萧溪言笑道:“钱肯定是给了,但要不扯这个谎,难道说老猫天天在警署里睡觉吗?”
穆歌抢过电脑,翻了翻,道:“没说猫儿的近况啊。诶,这有采访视频诶。”
大家都围了过来,蓝田道:“我拿着。”
视频的小窗口放大了,老猫坐在黑色背景前,接受记者的提问。大家都看傻了,一个多月不见,老猫跟换了个人似的,穿着潇洒的三件套西装,用流利的中英文回答记者们的问题,姿态优雅,游刃有余,那模样还真像是留洋贵公子。
英明惊了:“猫哥哥这也装得太像了!”
穆歌得意道:“猫儿帅炸了。视频快给我,我要发朋友圈去。”
张扬不屑道:“又不是你儿子。”
“我儿子能有猫儿一半就好了——对了,给那小子看看什么叫人模狗样。”说完,她就把Pad抢走,给儿子发送视频去了。
蓝田没有发表意见,但心里也是波涛汹涌的。老猫跟他混的时候吊儿郎当、不修边幅,特别像九流大学的留级生,但回到苗家后,气质变了很多,倒是符合了他的真实年龄,言谈得当、眼神安稳,举手投足间完全是个成熟的男人。
他知道老猫很快会适应继承人的角色,但没想到他能这么入戏——简直看不到破绽啊。
或许,老猫不是演的,这也是他其中的一面,只不过在他们面前一直隐藏着罢了。关于老猫,他又知道多少?嗯,他连他是什么时候生日都不知道呀。
想到这里,蓝田忍不住在电脑前翻看苗以情的资料。关于苗以情的报道,比从前多了很多,标题五花八门,八卦也不少,其中有许多花痴的推送文章。蓝田随手点开了一个——
“淮城新男神,不嫁给他我这半辈子的手都白分了——哇靠,什么乱七八糟的,句子都没捋顺。”张扬在蓝田后面张望,插了把嘴。
蓝田推开他的头,皱眉道:“别靠那么近!”
张扬嘻嘻一笑:“头儿,有危机感了吧,是不是觉得一觉睡醒,无端端多了几百万情敌?”
蓝田不理他,继续看网页。网上大篇幅地描写了马陶山新贵,顺带连几大家族的年轻一代都挖了出来,口径统一,都是正面的报道。这些新贵们被描述为学历高、经历丰富、性格开放、在专业上卓有成就、在各自的喜好上玩出花儿来,总之就是跟上一代的保守、骄矜和神秘完全不一样。新闻还报道了苗以情资助菩提湾的福利院,不时会在院里当义工,跟残障儿打成一片。
蓝田叹了一声,简直看不下去了,但回心一想,文章说得也没错,老猫确实一直在支撑福利院的运转,跟那些孩子也常常殴打在一起……
这是一次规模巨大的公关活动啊,目的很明显,就是要给马陶山洗白,扭转杀人事件带来的负面形象。老猫别的可能不行,做一个虚有其表的偶像还是绰绰有余的。
而最令蓝田惊奇的是,马陶山在此事上表现出来的团结和一体性。这些家族看似各自为政,甚至相互竞争,一旦声誉和特权受到了挑战,却能迅速地站在一起,他们之间的凝聚力比蓝田想象的要强得多。
张扬继续调侃道,“还说要找猫儿大撮一顿呢。现在他是城里大红人了,怎么还会跟我们吃路边摊!头儿,他现在也不理你了吧?”
蓝田淡然道:“你这么想他,要不我派你去马陶山蹲守?”
张扬赶紧摆手:“别啊,叫我嘴贱!”他拍了自己的脸一下,“以后不瞎说实话了。”
蓝田笑了笑,不跟他一般见识。这一个多月以来,他确实没有跟老猫见过面,但老猫隔天就会给他打电话,一说就一个多小时。蓝田都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能聊那么久,以前朝夕相对的时候,也没有那么多话可说的啊。
老猫的声音通常都很疲惫,有时背景声音很嘈杂,大概身在某个热闹的场合里。蓝田知道老猫讨厌喧嚣,太多的信息让他的脑子应接不暇,而他现在的生活如此忙碌,要应对这许多人和事,肯定累得要命。
每次蓝田挂了电话,都要难受半天。他心想,一定要解开这个困境,尽快把真相找出来!
蓝田走进培成的房间,看着里面整洁冷清的解剖台,道:“老板,生意不佳啊,年尾了没什么买卖吗。”
培成转过头,道:“遵照生物的特性,进入冬季,人就会减少自己的活动,杀人犯罪亦然。”
蓝田每次见到培成冷酷的脸,就很想逗她,可惜她跟钢铁似的百毒不侵。他笑道:“要我说,是因为大家发现杀人太不值当,要报仇泄愤,可以把仇人的手机号贴到黄赌毒网站上,可以打印他的通话聊天记录寄给他老婆,或者让他傍晚六点钟开车进市里,保证他生不如死,痛苦万分。要折磨人那么简单,为什么非要杀人不可?”
培成认真道:“杀人不一定是为了实际目的,有时只是为了享受杀人的过程。杀戮的兴奋感,会让脑子产生多巴胺,像毒品一样让人上瘾。”培成走近蓝田:“所以有些人杀过一个,就会有两个、三个、四个……管不住自己。”
蓝田不接话,摸着不锈钢桌面上冷冰冰的器械,过了一会儿才道:“之前拜托你化验的玫瑰,有结果了吗?”
培成从桌上抽了一张纸,交给蓝田,“玫瑰上面的色素,是染上去的,用的人造颜料和某种昆虫汁液,因为汁液和颜料起到了化学作用,能给玫瑰一种接近天然的气味。”
蓝田看着结果,陷入沉思。
培成问道:“这跟马陶山的案件有关?”
蓝田:“或许吧,我就是好奇。”
培成:“案件进展怎样了?”
蓝田抬头望向培成,这是第一次听她主动询问案件。“嫌疑人还在审讯调查中。他虽然自首了,但还有很多疑问。”
“他不是凶手。”
蓝田眼眉一挑:“为什么这样说?”
“他来认尸的时候,眼睛不敢看向尸体,还出现了窒息现象。他有晕血症,对死者造成这样的伤害之前,他自己会先吓死。”
蓝田自然知道科洛雷不是凶手,他点点头,淡淡道:“谢谢你提供的意见。”
培成问道:“猫儿怎样了?”蓝田想起,培成喜欢尸体多过人,平时跟谁都保持距离,唯独跟老猫亲近。老猫也喜欢跟培成混在一起,在警署里要是不睡觉,就会来培成的尸检间,跟她一起抽烟、剖尸、摆弄器官,老猫要真是杀人杀出快感,多半也是从培成这里玩出来的……
“挺好的吧,我也好久没见他了,”蓝田敷衍道。
培成秀美的眉目微微聚拢,不说话了。见培成这模样,蓝田拍了拍她的肩膀,“猫儿心志坚定,没什么扛不了的,你放心吧。”
培成想了想,从手术工具盒里,拿出了一把银刀。这把刀没有刃,顶端却尖利无比,闪着寒光。
蓝田吓了一跳,“这是要干嘛?”
培成倒转刀柄,递给蓝田。“猫儿怕刀,但这支他很喜欢,你见到他,帮我送给他。”
蓝田冷汗都下来了,接过刀,心想培成什么脑回路,是怕老猫没有就手的凶器吗?
刀子轻重合宜,握在手上特别舒适。“嗯,我替猫儿谢谢你。不过,下次可以送他玩的、吃的……”
培成道:“就是用来吃饭的啊,猫儿说可以涂花生酱,还可以戳条火腿肠放在火上烤。”
蓝田咆哮:“这不是用来尸检的吗?”
“我洗过了。”
蓝田无言以对,默默把刀收下。
☆、貔貅
还有十分钟就午夜两点了,蓝田把车停在了黑暗的路口,步行到了丘陵酒吧。
虽然不是周末,这条街道还是停满了跑车,偶尔夹着一辆自行车,走近一看,都是价值上万的进口山地车。
蓝田走过了马陶山下最热闹的餐饮街,穿过中间的胡同,才见到丘陵的招牌。
酒吧里人满为患,充斥着香水和烟味,再往里走,还能闻到□□的甜香和呕吐物的臭味,跟其他地方的酒吧没什么不同。
蓝田坐到吧台前,点了一杯雷司令,静静地观察周围的欢声笑语和舞动的肉体。绝大部分都是20来岁的年轻人,因为混血儿居多,又懂得打扮,无论男女都是赏心悦目的,但玩到这个时分,很多人都已经眼神虚空了,看着像丢了魂。
在嘈杂而又昏昏欲睡的气氛中,门大大地打开了,一个胖子夹着寒风走了进来。他占地大、脚步重,而且带着一股子大人物的气派,所以场里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他。
胖子随手把草帽一扔,就跟刚打趴了对手的拳师似的,高举双手,跟酒吧里所有人打招呼。场上响起了欢呼、起哄和笑骂声,好几人上前跟他拥抱。
胖子也不废话,扭着屁股跳了起来。他一颤,全身的肉都往各个方向垂落,热闹得很,整个场因为他的到来而焕发了生机。
蓝田津津有味地看着,喝一口酒。酒进到嘴里,他就皱了皱眉头。这酒不对头,辛辣得呛喉咙,而且甜得过分。蓝田觉得奇怪:这劣酒劣得那么理直气壮的,满屋子的人都没发现吗?还是只是自己这杯有问题?
假酒,假花——看来这胖子的业务蛮多元化的嘛。
蓝田等胖子甩得差不多,开始喘粗气时,慢慢走近他。他笑道:“马老板,能聊两句吗?”
“丘陵”的老板马西米露出疑惑的眼神。蓝田向他出示了警员证,胖子呆了呆,然后换了一副46 笑脸,把蓝田请到了酒吧的一个小包间里。
蓝田对血花非常在意,一边让培成做化验,一边追查花商的来历。但终究晚了一步,这家花艺公司已经关门了,老板不知去向。那人非常谨慎,逃跑前把所有文件资料都销毁了。蓝田调出了他所有的通话记录,最后找到了“丘陵”酒吧这一线索。
查看马西米的来历,蓝田惊讶地发现,他的产业极多,大部分都是依傍着马陶山的富贵人家,几乎涉及了吃喝玩乐拉撒每个领域。在他老婆的银行记录里,果然找到了跟那家花艺公司的交易。
马西米把蓝田请到了包间,套近乎道:“警官啊,这个点儿了还不休息,是有什么惊天大案要办吗?”
蓝田也不跟他兜圈子,“嗯,是大案子,”他直接把夹在玻璃片里的假花标本拿了出来,拍到马西米桌前,道:“这是你家的新产品吧。像你这种山寨公司,搞一次研发不容易,怎么出了一版就不出了?”
马西米脸不改色:“我这个人啊,八脚章鱼,哪儿哪儿都要掺乎一把,但从来不卖花,也不卖玻璃,警官你是不是弄错了?”
蓝田一拍桌子,指着马西米道:“甭给我来这套!以前马陶山是没人敢管,但现在不一样了,修道院出了凶杀案后,就连山上的那班老家伙都不敢公然阻扰警方调查,最多就是走走关系,搞一些小动作。你的靠山都怂了,你他妈还跟我打马虎眼?!”
马西米脸上变色,笑容褪下去了,过了一会儿,又满脸堆笑:“警官,不瞒你说,这玩意儿确实是我这里出去的,就是个小玩具吧,给花染个色,不犯法,对不?”
蓝田冷笑:“那这些假酒呢?”
马西米不确定蓝田掌握了多少料,想了想,道:“您大驾光临,大概也不是为了捉我这些小贪小坏的。您想知道什么,我要是力所能及,一定会配合警方工作。”
蓝田想,这老油条脑子还算清楚,问道:“我就想知道,你后面的老板,是苗家、白家、韦家还是刑家的?”
马西米慢悠悠地点了根烟:“我的老板就我自己,但是苗、白、韦、邢四家,都是我的米饭班主,我是哪家都当爹娘来伺候着的啊。”
蓝田暗骂了一句,心想,这人是老江湖,倒是不好应付。“你手中那些假货、劣酒,就是卖给这些米饭班主的,你的爹娘是用来坑的吗?”
马西米笑了笑:“怎么会呢。我跟您说道说道,这酒啊,淮城里每家酒吧都是这么干的,到这时候,人喝得七八分,舌头不管用,十家有八家都会做点手脚。酒吧竞争大、利润低,就是靠这些小伎俩维持下去的啊。”
蓝田不听他这套鬼话,站起来道:“马老板,你七拐八弯,半句实在话都没有啊。你不想在这儿说也没事,哪天去我局里,我们再慢慢聊吧。”说完,他转身往门口走去。他来见马西米,本来就没指望套到实话,此前他已经通过自己的人脉,请工商局和地方警署的朋友帮他调查马陶山产业的状况,应该这两天就有回复。他特地跑一趟,其实是要看马西米的反应,顺便“打草惊蛇”,让幕后老板也急一下,能尽快有所动作。
现在他可以确定,马西米顾左右而言他,身上肯定不太干净。
马西米赶紧阻止道:“诶……蓝警官,您这什么话啊。来来,我给您拿点好酒,喝好了玩好了,我们再好好聊。”
蓝田一笑:“你有好酒,留给你们老板吧,恐怕他也受用不了多久了。”
马西米“啧”的一声,“您怎么就不相信呢,我……”蓝田懒得理他,临走前,他想起一事,指着桌子道:“这火柴盒蛮别致的啊。”
马西米脸色一僵。蓝田拿起火柴盒,不客气地揣进自己口袋里:“这送我了。不够100元,也够不上行贿,您放心吧。”
说完,他穿过那些麻木玩乐的年轻人,走了出去。
室外清新冰冷的空气,让他精神大振。他擦亮了一根火柴,在路灯下细看——没错,跟凶案现场发现的、以及老猫扔在他车里的火柴一模一样,都有貔貅的图案。
貔貅,在古代的神话里,是只有嘴无肛的神兽,象征只进不出,具有守护财宝的寓意。它在这马陶山,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之后的几天,蓝田陆续收到了各方的调查结果。调查结果让蓝田吃了一惊——这个地下商业网络,比他想象的还要巨大。
当天他又去了一趟马陶山下的小镇。这里有形形□□的昂贵商店,卖进口家具、厨具的,卖豪车的、奢侈品清洗保养服务、SPA、咖啡馆、超市和餐厅。大道沿着山路蜿蜒而上,尽头处就是举办婚礼的那家餐厅。
蓝田一家家走进去,买了个打折的奢侈品牌钱包、一些餐具和零食,顺便吃了午饭。晒着太阳、被悉心照料的花园围绕着,蓝田觉得挺惬意的,他已经很久都没有这样无所事事地闲逛过了。
他不由得想念起了老猫。这里是老猫的地界儿,但这种地方,他估计是不来的。要是他在家里,那么距离自己不到五公里了,开车过去,也不过十分钟吧?
想到只要十分钟就能见到老猫,蓝田不由自主全身都热了起来。想见老猫的心一发不可收拾,蓝田着急地叫来服务员结账。
服务员礼貌而有效率的递来了账单,蓝田放下信用卡时,瞥见了账单底下的皮夹子,也有一个貔貅的花纹。
蓝田顿时冷静了下来。——现在还不到时候呢,蓝天提醒自己,一定要忍耐啊。
在还没摸索到真相之前,他一定要提防老猫。这家伙滑不溜秋、心狠手黑的,自己满腔热情撞上去,还不被他予取予求的?
蓝田放松下来,坐回藤椅上。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跟中学生初恋似的,对老猫完全没有抵抗力。他们分开这段日子,两人见不着面,恋爱的感觉却更深了。有时他会回想两人相处的时光,他的动作、话语、表情细节,一帧帧地被放大,被烙印在记忆里,蓝田感觉,老猫悄无声息地,正在侵入、占领自己记忆,以至在自己的人生里,他的位置在不停地膨胀、膨胀,这大半年竟犹如大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