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这就让他过去。”
唐蕴维笑着道了谢,在侍女的搀扶下,回到了自己的帐子中去。
她甫一进账,殷淮安面色瞬间变得冰冷。
“嘉荣。”
“少爷?我在。”
“离开高陵的那天夜里,你偷偷去给钟之遇报信了吧?”
嘉荣以为,殷淮安还在为钟之遇偷偷跟来的事情而生气。他声音低了些,一副乖乖承认错误的样子:“是,是我做错了。”
“你告诉他我要去南宁?”
“是。”
“还告诉他我是要去办要紧的事情?”
“是……”
殷淮安停顿一瞬,继续道:“是不是,只告诉了他一个人?”
嘉荣答得一头雾水,现在更是被殷淮安这句话问愣了。愣了一下,他觉得自己好像恍惚明白了殷淮安的意思。问到这个份上,少爷语气中的怀疑谁都能听得出来。
嘉荣显露出一脸的不可置信,他惊呼出声:“少爷,钟先生绝对不是那样的人!”
殷淮安心烦地皱起眉头:“你就说是不是!”
嘉荣张了张嘴,还想辩驳什么,却发现无话可说,他深深低下头去:“是。”
嘉荣低了头,没看见殷淮安眸子中一瞬间晃过的失神。
殷淮安停顿了一下,然后转过身去,深不见底的眸子正对着马车帘子,声音冷冷淡淡:“你一会儿去把他叫醒。让他直接去唐蕴维的帐子里。”
“是……”
“知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嘉荣乖乖地垂着眼睛:“知道……”
殷淮安不理会嘉荣的情绪,他继续甩出一道冷淡的命令:“他进去之后,派个可靠的人,盯着。”
不是没有怀疑过,不是没有试探过,而是一切的怀疑试探,都抵不过他心里面的不愿相信。
但是,事关重大,由不得他不去追究。
银叶觉得自己睡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或许是因为殷淮安的马车太舒服,或许是因为梦里见到了殷淮安,或许是因为披在自己身上的衣服还有殷淮安的味道,银叶睡得香极了。他觉得,这是他这辈子睡得最幸福的一觉。
而且他笃定,这一切,都是因为有殷淮安在自己身边。
他仰面躺在软榻上,美滋滋地抚摸着手下“带着殷淮安味道”的狐毛领子,两只眼睛微眯,瞅着马车车顶一个劲儿地傻乐。
嘉荣掀开帘子的时候,带进来一股子凉气儿。
“钟先生醒了?”
被冷风一吹,银叶冷不丁地打了个哆嗦。他伸手扯掉身上的狐皮风氅,一骨碌从软塌上坐起来。
他第一句话是:“外面这么冷啊?”
第二句话是:“天气这么冷,你怎么忘了把你家少爷的风氅拿出去呢!”
也不想想,刚才这大氅在谁身上盖着呢。
嘉荣半蹲在车架上,探了半个身子进来,手里抱着一只药箱。听见银叶的话,他没什么反应,脸上一丝表情也无。
甚至连声音也刻板了许多:“先生别担心,少爷在帐子里歇着呢,风不着雨不着。”
“哦。”
银叶觉得嘉荣有些反常。
嘉荣既不追问他为什么会在殷淮安的马车里,也不追问他为什么会睡着,对于自家少爷的情况,也只是淡淡地提一嘴巴。这可一点儿也不像嘉荣。
银叶试探地问道:“我睡着的时候,发生什么事啦?”
嘉荣声音中有些微的底气不足:“没什么事儿,外面帐子都扎好了,兄弟们都休息了。”
嘉荣嘴上说着“没什么事儿”,却站着不动,既不出去,也不进来,只是猫着腰堵在马车门口,看着就怪难受的。
还没什么事,嘉荣根本就不会藏事儿。
银叶坐起来穿好鞋子,整理了一下身上睡出褶皱的衣服,问道:“说罢,到底为什么找我啊?”
嘉荣说:“也没什么大事儿……”
“嗯,不是什么大事,也说来听听。”
“就是,就是……”
不知道因为什么,嘉荣今日黏扯得不行,一句话非得分成三段儿说。银叶觉得,如果自己刚才没有美美地睡那么一觉,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这么有耐心。
“你坐下,慢慢说也行。”
银叶伸出手去,要把嘉荣拽上马车来。老这么撩着帘子,风一阵阵地灌,怪冷的。
哪想银叶一碰到嘉荣,嘉荣就猛地把手缩了回去。那一瞬间,他看银叶的眼神有点奇怪。犹豫、疏离、害怕和陌生的情绪,糊里糊涂地杂糅在一起,不知道哪一种占多少比重。
银叶只扫了那么一眼,嘉荣就慌忙低下了头。他飞快地说了一句话,丢下手中的药箱,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他说的快,却挺清楚,一听就是在嘴里头翻来滚去无数次之后,才吐出来的话。
“谢夫人来了,在最中间的帐子里,叫你去找她一趟,有事让你帮忙。”
银叶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是啥。意思应该是,让他现在拿着药箱去中间的帐子里面。至于干什么?或许是给人治伤?至于谢夫人……
还真不知道是谁,这又是何许人也,从哪里冒出来的?
银叶心里面有不少的疑问,但是最让他纳闷的是:就这么一件小事儿,怎么就让嘉荣如此难以启齿?嘉荣那奇怪的表情又是为了什么?
银叶刚才伸出去的手还僵在帘子旁边,往回缩了缩,又伸了出去,打开了车帘。银叶拎着药箱,从车门口跳了出去。
就算是百思不得其解,去看看不就行了。
这一片林中空地上扎着四个帐子。左边林子的树桩上,栓的是嘉荣的马,那左边的帐子肯定是殷家的。右边的林中,拴着两匹雪白的马,应该就是那“谢夫人”的了。
银叶找准了中间靠右边的那座帐子,那座帐子比旁边的大上一些,要找他的人想来就住在这里。他抱着箱子在外面站了半晌,不知道如何才能礼貌地进去。
没门啊,怎么敲?
就在银叶犹豫的时候,女子柔美的声音穿过帐壁:“钟先生直接进来罢。”
这声音听得银叶浑身一个激灵,怎么会有这么勾人的声音?
说是勾引人,这声音却又清纯无欲,不急不躁,可是偏偏因为这样,才显得更加引人入胜,欲拒还迎。银叶心想,不论这女子的容貌如何,单凭这娇娇媚媚,轻轻柔柔的一声,就绝对能迷倒一片痴情男儿。
这软人耳根子的声音,极适合做那枕边风。
待银叶掀开帐帘,看见那女子的脸的时候,他更加惊呆了。
银叶一手扶着帘子,一手抱着药箱,石化在门口。那“谢夫人”他竟然认得,虽是只有两面之缘,他对这一位夫人可谓是印象深刻,记忆犹新。
唐郡主貌若天仙,多才多艺,贤良淑德,心计不凡,这是他心里的印象。深刻到,在银叶心里,这几个形容词就是专门为她准备的,别人都用不得。
此时此刻,貌若天仙的谢夫人正端坐在帘帐的一角,地上的毡子上,躺了一个男子。
银叶没想到要见的人是唐蕴维,他慌忙跪下:“草民钟之遇,见过谢夫人。”
唐蕴维提着衣裙从椅子上站起来,微笑道:“钟先生,不必多礼。”
“夫人可有什么吩咐?”
“算不上什么吩咐,我这儿有个随从受了腿伤,走不了了。想来想去,只有钟先生能帮忙瞧一瞧了。”
银叶走过去,仔细瞧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男子。
“夫人,这……”
这什么情况?堂堂的嘉平侯夫人,好端端地为什么要从高陵城跑出来?跑出来就算了,为什么非得捡这么个漆黑的小树林扎营过夜?小树林就算了,竟然还在账内藏了一个男人?男人就算了,竟然还光明正大地给人看?
银叶把药箱放在地上,蹲在那男子身边细细查看一番。那男子的小腿处一片红肿,擦伤和淤痕也不在少数。这伤势,看上去,貌似是……断了骨头?
银叶着实是不懂这个。
银叶装模作样地从药箱里面挑了两卷纱布出来,又凭着常识捡了两个看上去像伤药的瓶子。他在男子的腿上捏了两下,正琢磨着要如何把这腿骨好歹接上,糊弄过眼前的这一关,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老天有眼,每次银叶要露馅儿的时候,都有什么变故发生,以阻止他暴露自己的“医术”。
只不过,这次的变故,惊悚了些。
刚才还躺在地上的男子,突然坐直了身子,袖中探出了一柄泛着银光的锋利匕首,无比精准地抵在了银叶颈间的动脉上。
银叶手中的纱布掉了,药瓶也骨碌碌地滚了出去。
唐蕴维轻移莲步,款款地走到银叶跟前,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弯腰捡起地上的药瓶,拔开塞子闻了闻。
像是闻到了什么奇怪的味道,她脸上有些微的惊讶和好笑:“看来钟先生的医术,不太好?”
银叶这个人吧,平日里遇到小事儿就怵头,遇到大事儿就发怂,但是遇到特别大的事儿,却一点儿都不害怕。
银叶刚来这儿一个多月,被人拿刀比着这种大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总共他记着的,就有三次。
所以他倒是临危不惧,抬着眼睛看着唐蕴维:“谢夫人还懂医?”
唐蕴维把药瓶轻轻掷回药箱中:“我就算不懂医,也知道钟先生你,拿错药了。”
银叶稍稍偏头,扫了眼搭在自己脖子上的刀刃,说的话一点儿都不正经:“难道就因为我拿错了药,谢夫人就要搞出这样的阵仗?”
唐蕴维娇笑着蹲下身子,纤纤玉指在银叶的下巴上一挑:“钟先生心可真够大的,能在念臣身边站得上位置,我倒要看看你,究竟还有什么本事。”
她身体往前一倾,柔软的红唇印在了银叶的耳畔,只轻轻一下,银叶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小树林,小树林。他就知道,小树林里果真不会有什么好事儿!
☆、要命
银叶嗅着鼻尖清雅的香味儿,眉头狠狠地拧成一团,声音中竟隐约带出来几分厌恶:“谢夫人有话就直说,还是不要失了自己的身份。”
堂堂的侯府夫人,千金郡主,她究竟为了哪般目的,竟然会做这种事情?对区区一个小大夫动手动脚?
唐蕴维听出银叶的语气中有鄙夷,却是一点儿都不生气。她和缓地笑了,微偏了下头,唇角就换了个位置,这次是停留在银叶的侧脸,将落不落的样子。
温软的气息喷在银叶的耳中,那声音醉人,那香气醉人。
“钟先生,你要不要,做我的人?”
她撅了撅嘴,暖软的唇只轻擦了银叶的脸颊,然后就移了开来。唐蕴维娇俏的微笑放大在银叶面前,她眸中媚色涟涟,柔波漾漾。看着她的眼睛,就如一江刚融化的春水从眼前流过。
就是这极轻的一句声音,极轻的一个触碰,极轻的一个笑容,让银叶的脸,蓦地就全烧红了。
唐蕴维的眼角瞥了瞥帐帘的方向。她柳眉一挑,一只玉手搭在银叶的肩膀上,素色的衣袖正好挡住了抵在银叶颈间的匕首。
殷淮安会派人跟着监视,她早就料准了。而且越是这样,事情便越好办。
唐蕴维搭在银叶肩头的手不闲着,纤柔的手指一寸寸摩挲着他的后背。雪白腕子上的玉色手镯轻轻地晃荡着,那玉质若凝脂,那雪肤若玉石。相互衬在一起,是纤柔细腻的美。
银叶斜着眼睛,从镯子看到腕子,顺着胳膊上去,没有看她的脸。他的目光如一条直线,平平地投注在前方。他努力地让自己的神色无丝毫变化,眼神无丝毫波动。
他克制住声音:“夫人自重。”
脖子上的匕首移了一寸,握刀人手上的力道加了几分。
那匕首总归是划在要害的地方,此时移了移,也和之前没什么两样,不过是为了提醒银叶:他的小命还握在别人手中呢!
唐蕴维弯了弯唇,柔声笑了:“你再想想,这可是要命的事儿。”
死倒是死不了,只是换一副壳子罢了,所以银叶根本没把唐蕴维的话放在心里。他默不作声,心中思考的是,唐蕴维究竟想要做什么。
殷淮安此行隐秘,缘何会如此凑巧,在南下路途中的一片隐秘的密林中,遇到谢侯府的夫人?这其中有什么阴谋计划?唐蕴维,或者说……谢秉言想干什么?
唐蕴维十分满意银叶的沉默,这意味着他开始动摇了。她志在必得,眼前的这个男人,逃不出她的手掌心。
银叶的心中却不似她所想。他权衡半晌,心中有了打算:不妨就陪她演一场戏。因为若要知晓唐蕴维下一步的计划,只有这一个办法,暂且应承下来,将计就计。
他生性悠闲,最不愿意多管闲事,尤其是官家的这些勾心斗角,他更是看不上眼。本是秉着能躲就躲的原则,却没料到,殷淮安与这纷杂混乱的你争我斗,还颇有些不寻常的牵扯。
那也没办法了,既然上了贼船,便一上到底,谁让殷淮安也在上面呢?
银叶心里下定了决心,面上做出逼真的戏来。他的眼神变换几番,表情变换几番,终究,悬在身侧的手动了动,犹豫而大胆地抚上了唐蕴维搭在自己肩侧的手背。
“夫人,你要我为你,做什么事?”
声音迷离,显然已经被勾魂引魄的样子。
唐蕴维轻松地翘起嘴角:“可不要反悔,我给手下的人交代好了,每天都去你家的药堂,照顾生意呢……”
银叶表情一僵,随即低了低头:“定不会……反悔的。”
唐蕴维亲手拿开横在银叶脖颈的匕首,拍拍他肩膀:“这就对了。”
“良禽择木而栖。殷淮安已经是一根朽掉的木头了,迟早会被……”
唐蕴维没有说完这句?5 埃撬鄣壮料碌囊趵洌靡恫碌搅怂媸档哪康氖鞘裁础?br /> “我这样说,你可懂?”
银叶心中翻起惊涛骇浪,震惊到不能言语。
唐蕴维悠悠叹了一口:“不懂么……那就乖乖办好我交待的事情。”
唐蕴维从袖中取出一只普通的小瓶子,亲手塞进银叶的手心里,声音诡异叵测,暗藏玄机:“钟先生,希望你给殷大少爷用药的时候,别再像刚才那样,拿错了。”
“这是,是什么……”
银叶的双手开始止不住地颤抖。他摊开手掌,紧紧盯着那躺在自己手中的小巧的瓶子。他尚自沉浸在刚才的震惊中,不能自拔。
原来,原来一直以来,要置殷淮安于死地的,竟是……
银叶现在还不确定,这件事情的背后,究竟是唐蕴维,还是谢秉言。他们可夫妻同心?或者说,只是唐蕴维一人之计?
若只与唐蕴维有关,事情还简单些,无非是她得知了谢秉言和殷淮安的真实关系,因嫉生恨。
可是——
如果这一切都是谢秉言的主意,那又当如何是好?
竹马至交,兄弟之谊,过命的交情,相恋一场的情分?这些都算什么?若真的是谢秉言……那么预谋中的一切,当如何解释,又当如何告诉……他?
银叶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如何继续想下去。
唐蕴维瞥了一眼银叶不住颤抖的手,冷声道:“怎么,你以为你和殷淮安之间真的有什么主仆之情?”
银叶沉默了一会儿,才颤抖着声音说:“不,没有……”
“就算有,也没办法了。”
紧接着,唐蕴维扬唇一笑:“晚了。”
银叶没能反应过来:是什么晚了?
这句话刚落,帐子外面传来一声惊呼,没有丝毫让人反应的时间,那声惊呼变成了惨叫。紧接着,外面响起了一片惊呼,转眼间,又都变成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惨叫声就从旁边的帐中传来。银叶从一个震惊出来,陷入另外一个震惊。
银叶顾不得唐蕴维还在身边,他双目圆睁,忽地转身向外冲去。
他冲过去,候在帐帘处的谢家侍卫伸手拦住了他,银叶怒吼一声:“滚开!”
唐蕴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必拦了,让他去罢。”
银叶此时顾不上理会唐蕴维的话了,也顾不得琢磨着演什么戏了。她用心险恶也好,阴谋计划也好,收买自己也好,他全顾不得了,他心里面只有一个念头:外面出事了。
殷淮安还在外面!
银叶猛地冲出了帐子,冲出去的那一刻,他如遭雷击,心中剧痛,木立在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