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光源就在他身后,他就像是从光里面出来的。
光影之中,两个人无声对视,两双眸子中交互变幻的眼神,揉在恬淡的月中,溶在宁静的夜里。
银叶先反应过来,他咳嗽了一声。
殷淮安被这声咳嗽拉回了现实,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心跳得快了些,表情也不受自己控制了。他慌张地偏开眼睛,手底下的动作看上去像是没过脑子的。他猛地扯过银叶手中的帘帐,急急地把它放了下来,动作没了从容冷静。
急到,他甚至都没在意,他刚碰到了银叶的手。
帘子一落,将银叶和月光重新挡回车帘外面。
轿中恢复了黑暗,殷淮安的心,这时候才静了下来。只有心静了,他才能够控制好自己说话的情绪。他沉下嗓子,冷冷地对着车帘说道:
“钟之遇,你来这里干什么?”
银叶一动不动地呆立在车外面,抚摸着刚刚被殷淮安碰到的手背。
他隔着一道厚厚的棉帘,听着车里那人冰冷的声音。那声音说是冰冷,却和以往的冷不同,今日那冷沉的语调中,多了几分愠怒,几分羞恼,几分尴尬。
冰冷只是为了掩饰其中的五味杂陈,并非出自于真心。
银叶忘了回答这句话,他还想再听一听那五味杂陈的声音;他还想再看一眼刚刚殷淮安与他对视的眼神;还想……再碰碰他的手。
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回想着那个表情,那张脸,那样反常的表情出现在殷淮安的脸上,银叶觉得自己可以把它解读成——
心动的感觉?
哪怕是只有稍微的一点点,只有转瞬即逝的一瞬间,也好啊!
银叶心里面的狂喜犹如决堤的洪流一般奔涌而出,霎时间涌遍四肢百骸,让他整个人都激动起来,激动地忘记了自己原本要说什么,激动地忘记了把帘子掀开。
这次是殷淮安主动掀起了帘子,一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在帘子后显露出来,冰冷的目光打在银叶的脸上:“钟之遇,你到底为什么跟着我?我还有要事,你添什么乱?”
刚才的猜想让银叶的自信心猛地高涨,他迎上殷淮安的目光,试图用满眼温暖的笑意化去他眸中的冰冷:“我是真的不放心你,才大老远跟来的。”
“有什么不放心的,再说,你能帮得上什么?”
银叶想起来自己刚才要问什么了:“这还叫让人放心呀?你过夜都过到小树林里来了,下一步准备干什么了?手无寸铁的大少爷,是想智斗劫匪呀还是智斗野狼呀?”
殷淮安不屑地嘲笑他一声:“那你巴巴地赶来,能帮我斗劫匪还是野狼?4 .
银叶这话说得十分大胆,十分露骨。殷淮安登时变了脸色,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又小心翼翼地降低下来:“你敢!”
银叶继续没脸没皮地笑着:“自然不全是为这事来的。”
殷淮安的脸又有些发青,是被气得。
银叶冷不丁地握住他的手,借着殷淮安往后缩手的力气,一个跨步迈上他的马车,闪身坐了进去。
“我被人追债来着,求大少爷行行好,暂时收留我,把我带在身边吧。”
殷淮安板着脸,一心想把他推出去。但是他推不动,银叶整个身子都瘫在软塌上,手臂勾在案子上,闭上眼睛和嘴巴,一动不动了。
睡着了?
殷淮安又试着推了两下,倒在塌上的银叶没了声音,他的的呼吸声均匀起来,睫毛纹丝不动。
殷淮安的一张脸彻底变黑了,却也下不了狠心让他睡到车外的地上去。他把自己的衣角从银叶屁股底下拽出来,坐得离他远了些。
银叶侧卧在塌上,乌黑的发遮住了他的侧颜,一片黑暗中,只有侧脸一道俊朗的轮廓线,格外清晰,格外深刻。
殷淮安看了一会儿,又掀起自己的风氅,盖在银叶身上。想了想,又将那风氅的毛领往上拉了拉,遮住他的脑袋,遮住他那轮廓清晰的侧脸。
这下,殷淮安才敢放心大胆地看着银叶。倒下就睡,这是有多累?
看着看着,殷淮安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他把那毛领又往下扒了扒,银叶脸上的伤痕露出来。
从见面到现在,竟然没注意到?殷淮安心里怪怪的,有些责怪自己。
银叶的脸上还有几道青紫的伤痕,那是他千辛万苦从高陵逃出来时,被殷家的小侍卫揍的。殷淮安看着银叶挂彩的脸,脱口而出了一句:“这是欠的什么债啊?”
没想到银叶却突然动了动,他扒下脸上的狐毛领,闭着眼睛伸展了一下身子。他在车厢中这么一个翻滚,手臂就落在殷淮安的大腿上面,咸猪手非常自然地在他腿上找到了一个位置,正好摸在了不该摸的地方。
“我啊,欠的是命债。”
他的手指紧紧抓住殷淮安的一只衣角,唇畔卷起了一道幸福的微笑。
你啊,欠的是情债。
我欠你的,你欠我的,咱们扯平。
☆、唐蕴维
殷淮安本想一巴掌扇在他手背上,但是看他睡得那样香,就没能下得去手。
殷淮安扬在空中的手,最终无奈地抚在了自己的额上。殷淮安怒斥银叶的声音,也卡在了喉咙,变成了一声叹息,悠悠地漂浮在空中。
一切都看在,他睡着了的份儿上,不与他一般见识。
殷淮安任由他抓着自己的衣服,又往角落里挪了挪。
马车外面传来马蹄的声音,听声音,是嘉荣的马。
殷淮安越过银叶的身子,一手撑住车壁,一手撩开帘子,借着月光看见嘉荣策马从林中跑来。趴在车架上歇息的小厮也醒了,架起马车,拉起缰绳,准备好往林子中走。
嘉荣挥着马鞭冲过来,刹住的时候勒着马脖子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儿。
“少爷,我在林子里面找了一处空地,生好了几堆火,让小林子在那里看着呢。咱们现在可以过去了。”
殷淮安点点头:“好,辛苦你了。”
车夫挥动鞭子,马车向前慢悠悠地走去。嘉荣却没有跟着车走,他伸长脖子看看四周,又趋着马绕到马车后面,四处瞧了瞧。
驾车的小厮不知道嘉荣找的空地在哪里,他在前面大喊着:“嘉荣哥,你快到前面带路来。”
嘉荣闻声调转马头,一夹马肚跟上来,手里还牵着银叶的马。
他面对着车窗上一晃一晃的棉帘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脖子,犹豫再三才开口问道:“少爷,钟先生呢?钟先生不见了,但是他的马还在。”
他知道自家少爷不想让钟先生跟着,所以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也是提心吊胆的。
马车里的殷淮安正在喝水,听到嘉荣的问题,他呛了一下,不停地咳嗽起来。
嘉荣急了:“少爷,怎么了?可是身体不舒服……”
“没!别……你,咳咳,你别进来,咳咳……”
嘉荣更急了:“这是怎么回事儿啊?发生什么事情了?”
嘉荣心急如焚地支棱着耳朵听马车里的声音。轿子里的咳嗽声持续了好一会儿,大少爷才又说了一句话:“别担心,没事儿。”
然后又加了一句:“钟先生也没事儿。”
嘉荣一时间不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一头雾水地问:“啊?少爷你怎么会知道钟先生没事儿?”
轿子里没有声音。
驾车的小厮腾出一只手来,拽了拽嘉荣的袍子角。
那小厮刻意压低了声音:“嘉荣哥,钟先生在少爷的轿子里呢,进去好一会儿啦,没出来!”
嘉荣对上那小厮八卦的目光,又转头看看身边牵着的马,最后看了眼封得严严实实的厚重车帘。他眨巴眨巴眼睛:这,这什么情况?这几个意思?他怎么有点,搞不明白了……
深秋时节,枯叶在湿润的泥土上积了厚厚一层,被夜间的寒霜一打,将本就难走的林间小道变得更加湿滑泥泞。虽然小厮已经尽量压低了马车的速度,但是走在这样的路上,还是免不了颠簸一番的。
嘉荣对着车帘子问:“少爷,还好么?”
殷淮安抱着胳膊,低头看着银叶颠来滚去的脑袋。这人也太能睡了些,咳嗽弄不醒他,这样的颠簸竟然还弄不醒他。
车厢剧烈地晃荡一下,银叶的脑袋猛地一偏,对准桌案一角就撞了过去。
他的脑袋马上就要磕上了案子,殷淮安下意识伸手,手背挡在桌角上,手心轻柔地托住他的脑袋。
直到手掌抚上了银叶的发,殷淮安才后知后觉地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识又想缩手,但却怎么也缩不回来。最后,他有些气恼地将那颗脑袋往旁边用力一拨拉,银叶的脖子就软软地歪到了一边儿去。
殷淮安抬起头,对车窗外的嘉荣说:“再慢点儿,太颠簸了些。”
驾车的小厮又把速度放慢了些。
好不容易颠到了嘉荣找好的那一片林中空地,殷家的一行人却惊讶地发现,那里已经有了一拨人。
几个随从模样的,正围坐在嘉荣生好的一堆火旁边。一辆朴素的纯黑色马车停在空地中间,一个小厮正在把马从车套上解下来。
驾车的马是纯白色的,单看毛色和个头,就知道是上好的军马。一匹马还在车上套着,另外一匹绑在树上的白马看见有人从林外走来,冲着嘉荣他们刨了刨蹄子,漂亮的尾巴一甩,鼻子喷出两股粗气。
小林子垂头丧气地站在空地边儿上,几乎要退到林子中去。看见自家少爷的马车来了,才快步小跑过来。
他冲到嘉荣的马前面,一脸委屈,声音憋屈得不行:“嘉荣哥,他们人多不讲理,我夺不过他们,让他们把这地方抢了去。”
嘉荣骂了他一句:“你怕什么呀,大少爷在后面撑着腰呢!有几个咱惹不起的?你就这么怂,任由人家欺负?”
嘉荣骂骂咧咧,他刚想策马过去讨个说法,殷淮安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殷淮安一只手撩开帘子,露了半张脸出来:“嘉荣,你过来,扶我出去。”
嘉荣下了马,跑到轿子前面,把帘子完全掀起:“少爷,不用您费心,我去和他们理论。”
殷淮安扶着嘉荣的手,弯腰从车上下来。嘉荣看见他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锦袍,低头就往车里面钻:“少爷,你的风氅呢?”
殷淮安一把拽住嘉荣的手:“不碍事,不用穿那个。”
晚了,嘉荣一眼看见了躺在车厢中睡觉的银叶,还看见了披在他身上的狐皮风氅。
嘉荣尴尬地咳嗽一声,放下了帘子。
殷淮安下了车,却站在原地不动,他理一理袖袍和衣角,长身玉立,抬眉颔首,平视前方。
“看来,昨日深夜传书的,就是阁下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在场之人都噤了声。秋风扫落叶,枯叶的声音响了一阵,又平静下来。
片刻的静寂后,一道清丽的女声从车中传出来:“我就知道,大少爷一定会来的。”
车帘被掀开,里面出来一个人。
一个美人。
嘉荣小声问:“少爷,这美人儿是谁呀?”
尽管夜色昏暗,瞧不清面孔,但是不知怎么地,听见她的声音,看见她的身形,嘉荣就断定这是一个美人。
殷淮安辨认出那是属于谁的声音,他脸上有一瞬的惊讶,显然也没料到来人的身份。片刻的怔愣后,他朗声到:“若我没猜错,来人可是唐姑娘?”
那女子身边的侍女点亮一盏灯笼,嘉荣看清了她的脸,大吃一惊。
——是唐蕴维。
唐蕴维施施然朝这边走来。女子的面庞映在柔和的火光中,美眸似皓月,雪肌若凝脂,直教人移不开眼睛。她眼角眉梢都带着温柔的笑意,长睫一敛,目光流转,美的不似真实。
唐蕴维走到殷淮安身前,掩唇轻笑,声音中有几分俏皮:“猜错了,不是唐姑娘,是谢夫人。”
唐蕴维打扮地却不像个侯府夫人。她衣着轻便,只简单穿了一件素色的织锦长裙,肩上裹了一件火红的裘衣。鬓发也没有繁杂的样式,流云般的青丝挽起少许,素素地点了一根玉簪,余下的发丝却是披散在肩头,在发尾用玉带轻轻束着。耳畔悬着一粒简单的玉珠,在发丝间轻巧地荡来荡去。
殷淮安皱了皱眉尖,旋即弯腰行礼:“草民殷淮安,给谢夫人——”
唐蕴维迅速伸手扶住他的胳膊,腕上的白玉镯子急急地晃荡了两下,发出清脆的微响。
“别,殷公子不必多礼。”
唐蕴维环握住殷淮安的小臂,玉白修长的手指在湖色的袍子上紧了紧,她柳眉微蹙,声音亲热:“前些日子不还是病着?现在天气这么凉,怎么连件外袍都不披?”
殷淮安挣开了唐蕴维的手,后退半步:“多谢夫人关心了。”
唐蕴维弯起红唇:“念臣,何时变得如此见外了,玄昭可是常与我提起你呢。”
殷淮安心中微惊,连忙后退两步:“侯夫人身份尊贵,淮远不敢逾矩。”
唐蕴维也不说什么,她轻柔地眨眨眼睛,垂下长长的睫毛,嘴角保持着完美的微笑,手指随意拨弄了两下腰间的香囊,沉默了那么一会儿。
再抬起头来,她的语声温柔而平缓:“念臣,你和玄昭的事情,我都知道。”
殷淮安身上一僵,心里蓦地一下变得冰凉。但是他还是勉强保持住声音的冷静:“夫人这话,淮安不懂。”
唐蕴维展颜一笑,竟是笑得畅快。
她的目光在殷淮安身上逡巡半晌,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们兄弟这么多年,你怎么会不懂呢?倒是我,该要向你多请教关于他的事情……”
唐蕴维的反应,让人根本猜不透她是否了解事情的真相。殷淮安心中传出一阵阵的不安。
殷淮安实在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忍不住地打断她:“昨日的深夜传书,今日的林中相候,敢问夫人您究竟有什么事情?”
唐蕴维脸上的笑意淡去了几分:“好,那我就直说了。”
“请说。”
“淮安少爷此次出行,是要去哪里?”
殷淮安料到她会如此发问,心中早就想好了答案:“舍妹淮宁爱玩,前些日子在玉溪遇到了麻烦。我奉家父之命,去将她带回来。”
唐蕴维挑起了眉梢,清丽的面容上现出两分疑惑:“哦?不是去南宁?”
“南宁”两个字从唐蕴维口中说出,殷淮安心中一惊,霎时间变了脸色。
“谢夫人缘何认为,我是要去南宁的?”
“念臣,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去找个妹妹,还用得着隐匿行踪,偷偷摸摸?”
唐蕴维目光流转,语气轻松,一句话被她含笑说出来,乍听上去像是玩笑话,实际上暗藏冷意,锋芒隐现。
殷淮安当然能听出这其中的冷意,他的声音也变冷了:“是又如何,谢夫人想要如何?”
唐蕴维听到他骤然变冷的的声音,表情中变出几分惊讶:“我没想干什么呀,我不过是得知此次大少爷也要去南宁,心想巧了,正好可以结伴而行。”
殷淮安的声音没有一丝和缓:“那敢问夫人,是从何处得知我的行踪?”
唐蕴维轻松地笑了,像是觉得这个问题再简单不过,甚至不必回答:“当然是玄昭告诉我的。”
唐蕴维觉得理所应当,殷淮安的心中却是翻江倒海。要知道此行事关重大,一个不小心就会酿成大祸,谢秉言是如何得知的?既然知道了,他又会采取什么动作呢?
殷淮安将这个疑问压下心底。再问下去,估计唐蕴维也答不出什么来了。
☆、小树林中
谢秉言究竟是如何得知此事的?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到底是谢侯府的探子太过厉害,还是那透风的墙,就在自己身边……
唐蕴维看见殷淮安站在原地出了神,便柔声唤到:“念臣,念臣?”
“嗯?”
唐蕴维的眼中盈满了笑意:“还有一事要请你帮忙。”
“何事?”
“你不是收了个贴身的大夫?这次出门,可曾带在路上?”
殷淮安不知道她是何意,如实答道:“带着呢。”
“借我一用可好?”
殷淮安有些意外:“夫人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不是,不是我,是我身边的一个随从,刚才在湿滑的林子里摔坏了骨头。我平日里少病,出门只随身带了些药材,这深更半夜的,竟是找不到一个大夫了。”
殷淮安心中一动,一个猜想从心底里浮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