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叶大张着嘴,震惊地说不出话。糊涂啊!他当时怎么就告诉了殷淮安这些了呢?殷淮安拥有往生镜,也就是说,他第一眼看见苍野的时候,就认出了这个“要送他上路”的人。
殷淮安的声音很平淡:“我还没想到,来得竟然这样晚。”
轻轻柔柔的,又带出几丝笑意:“恐怕,这是钟先生你的功劳吧……”
银叶猛地抬起头来:“你都知道了,还知道什么?”
殷淮安沉默了一会儿。
“我猜你是不是,要跟他们走?”
银叶眉宇间露出慌乱,他几乎连想都没想,条件反射地否认:“我没有,我怎么可能会走?”
☆、傻么?
银叶眉宇间露出慌乱,他几乎连想都没想,条件反射地否认:“我没有,我怎么可能会走?”
很快有人接了话:“他现在就得走。”
苍野的声音不容置疑。
这条路旁边是一片稀疏的树林子,凌晨时分,天色刚刚亮起来,雾蒙蒙的还泛着淡青。气氛冰冷而沉重,苍野双手抱臂,笔直地站在树下,灰黑的树影下,他的脸色更加暗沉了。
听见苍野的声音,银叶心里一慌,他猛地转过头去,像是对殷淮安辩解,又像是在对苍野抗议:“我说了我不走!”
苍野把棍子从腰间抽出来,握在左手里:“你看看现在这个样子,还知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银叶后退两步:“不,不,我不要。”
退到殷淮安身边的时候,银叶自然地握住了他的手,拉着他慢慢地后退。他做好了逃跑的打算了,就算跑不过苍野,也要跑。
见状,苍野拿着棍子从林子中走出来,树枝的影子从他的脸上刷过,他冷峻的脸竟有些恐怖。
苍野浑身的气压一点点地降下来,说出来的话没有一点温度:“绑也要把你绑回去。”
顾不上害怕,银叶脑中已经开始思考逃跑的路线。他蓄足了力气,刚想拉着殷淮安反身钻进灌木丛中去,殷淮安的手却突然回握了银叶一下。
他手上力气不大,却透着某种坚定。银叶微惊,诧异地回头看着他。
这好像算是……他们两个的第一次牵手。
殷淮安说:“你和他回去罢。”
殷淮安手上添了力气,将银叶的手攥的更紧了些。殷淮安的手一直都是冰凉的,没有一点儿生机,凉意从他指缝间透出来,银叶被冰得一个哆嗦,猛地就要抽回手来。
银叶一挣,殷淮安就马上松了劲儿,他没有挽留银叶的手。他只是轻轻看了一眼满脸惊讶的银叶,垂下胳膊,抬头对苍野说:“你带他回去吧,他就是爱闹着玩儿,说的话都是赌气,不要太当真。”
苍野把棍子从左手换到右手,走到殷淮安身前:“这位少爷,倒是善解人意。”
他手臂轻巧地一伸,五指抓着银叶的肩膀把他拖过来:“这小子,给你添麻烦了。”
银叶刚才一个愣神,便被苍野轻松地抓了过去,他忘了挣扎,眼神懵懂地看着殷淮安,说话的声音干涩凝滞:“你,你说什么呐……”
苍野琢磨着该说什么,好结束这一段对话,看这情况,他必须先回去一趟,把银叶尽快送回去。他沉吟了一下,对殷淮安说:“之前是任务所迫,不得已才对兄台下手,实在是得罪了。”
苍野说着说着就又皱起了眉头,他很不满意自己说的这句客套话,没什么重点,没什么意义,纯属浪费时间。
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索性抓起银叶转身就走。
银叶猛地挣扎起来。
殷淮安突然提高了声音:“等等!”
银叶眼睛一亮,停下手中的挣扎,他脑中一热,满怀期待地喊出了一声:“淮安!”
银叶还从来没有这样亲热地叫过他呢,平时都叫“少爷”、“公子”,他自己都觉得低声下气的。
殷淮安说:“银叶,你本不该待在这里,我也本不该重新活过来。如今我命不久矣,咱们两个……已经没有了长久之计。”
殷淮安也从来都没有叫过他的真名“银叶”,平时都叫“钟先生”、“钟之遇”,或许他觉得不应该与银叶太过亲热。
银叶——这是他第一次听殷淮安这样叫。
可惜殷淮安说的话,全是银叶不想听的。
银叶心中酸痛,一句话也反驳不出来,他想说不是这样,可是竟想不出一个办法。“本不应该”——他无论如何也否认不了这个事实。
殷淮安还说:“苍野兄弟,能不能等我办完眼前这一桩事情?最迟五天后,到时候,我就任你处置了。”
苍野被他说的一头雾水,他还不知道实情,自然不懂殷淮安为什么要这样说。他觉得自己一直以来都漏掉了什么,脸上明显地露出疑惑的表情:“这是什么意思!”
一直徘徊在林子边上的阿萝暗叫一声“糟糕”——苍野还不知道,殷淮安就是那只眼中藏了往生镜的鬼。不把这事瞒过去,殷淮安就真的一条活路都没有了。
阿萝自己也好奇,自己现在怎么开始担心殷淮安的“活路”了呢?他本来就不是个活的,就银叶这个天真的傻小子,偏偏要把死的变成活的。弄得她现在跟着他一起犯傻了。
不过心里这样想,行动却还是不误。她从林子里窜出来,径直冲到银叶和苍野面前,一手抓了一条胳膊,试图让他们两个赶紧走:“趁唐蕴维还没发现,现在就快走!”
她又转身匆忙地看了殷淮安一眼:“大少爷你也快走吧,我们就送到这里了,后会无期。”
尽快把这件事情糊弄过去,早点了断,对谁都好。
可是“后会无期”四个字深深刺进银叶的心里。他脑子里全乱了,顾不上想其他的事情,顾不上思考阿萝这样做的原因,他只想摆脱苍野的束缚。
他想起了腰间别着的桃木剑。没被阿萝禁锢的那只手偷偷握住了剑柄。
殷淮安也搞不懂苍野的反应,他看上去,像是不知情的样子?难道他不是来取自己的命的?
就在这时,他脑中忽地炸开了一下尖锐的刺痛,刺痛顺着太阳穴往下爬,一直传到左眼眼球中去。他觉得眼睛涨得要爆开了,眼前一黑,腿上也没了力气。他控制不住地软倒下去。
银叶狠下心来,使出浑身力气将桃木剑撞在树干上。
苍野站得离银叶近,自然更是受不住如此猛烈的一下子,他额头上猛地迸出青筋,痛得浑身剧震。剧烈的疼痛中,他不得已松开了银叶,慌忙扶住身边的树干,却仍旧狼狈地栽倒在地上。
银叶一击得手,便不敢再敲了,他是为了对付苍野,但是殷淮安也受不了这声音。他趁着阿萝发愣,快速冲到殷淮安身边。
殷淮安半跪在地上,两只拳头死死地抵在两侧的太阳穴,他浑身都在不住颤抖着,原本苍白的骨节因用力而泛了青。银叶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将他的手掰下来。
银叶心疼的无以复加:“对不起……”
殷淮安的手颤抖着,摸向银叶的手臂:“你跟我说……这是怎么回事?那个叫苍野的……”
银叶顾不上任何解释,他焦急地说:“我们逃吧,嗯?跟我走,好不好?”
殷淮安深深凝视着他:“银叶,我怎么可能和你走?”
殷淮安跪坐在地上,湖色的袍子已经皱得不成样子。头发垂在地上,墨色被土黄沾染,显得更加狼狈了几分。他的脸上早就没有了惯常的云淡风轻,眼神也失了平和,这两夜经历了太多,他脸上全是憔悴,疲惫的眼睛中流露出无可奈何的悲伤。
银叶看不下去了,他不应该是这样的。大少爷怎么会有这样狼狈的样子?
银叶的声音失了控:“为什么!为什么不能!?”
殷淮安将头完全抬起来,银叶这才看见,他的左眼中充满了血丝,从眼角开始密密麻麻地延伸,将满眼的悲伤染成血红的。血色出现得诡异,他的眼神明明很脆弱,这样看来,竟然有些妖异的感觉。
银叶大惊,这样的眼睛吓坏了他:“你……你这是怎么了!”
短短的两句对话,苍野已经扶着树干从地上站了起来,他脚下还有些打晃,却还是迈开脚步朝这边走过来。
银叶将殷淮安从地上抱起来,将他的胳膊绕在自己脖子上,搂住他的腰,用自己的肩膀支撑他身体的重量。他连连退后,另外一只胳膊胡乱挥舞着桃木剑,脸上挤出几分凶狠,对苍野吼道:“你别过来!”
苍野缓过来了许多,慢慢逼近银叶。殷淮安现在就在银叶身边,他知道,银叶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来敲响桃木剑。
看见殷淮安也因为桃木剑的声音痛倒在地,苍野就有些明白了。怪不得他一直觉得这个人不对劲,这么重的阴郁之气,原来殷淮安不是人。
苍野极慢极笃定地说:“他是一只鬼。”
银叶继续向后退:“不管他是什么,你别动他。”
苍野有些想笑:“你是糊涂么?你又不是不知道,鬼的下场都是什么?我现在不动他,他也逃不过这一劫。”
原来银叶这样不管不顾,就为了一只鬼。
傻么?
苍野的声音彻底地严肃下来:“再说最后一遍,你给我过来。”
银叶咬了咬牙,没有理会苍野的威胁。他的手搂紧了殷淮安的腰,偏头在他耳边轻声到:“现在能走的动么?”
殷淮安还没来得及摇头,便猛地睁大了眼睛:“小心!”
他的喊声从来没有过这么大,动作从来没有过这么快,从来没有,不过脑子就做出一个选择。
电光火石间,殷淮安推开了银叶,黑色铁棍闪电般直冲而来,在他的瞳孔中迅速放大。
没了银叶的支撑,他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向下栽倒,所以那原本瞄准他下腹的棍子,就直插入了他的心口。
速度那么快,银叶都没能看清苍野的动作,阿萝都没能叫出一声“住手”。
晚了,已经晚了,那铁棍洞穿了殷淮安的身体。所有人都听到入肉的一声钝响,但是没有血流出来。
银叶疯狂地扑向倒在地上的殷淮安,颤抖着握住他胸口上的一截铁棍,慌乱和惊恐爬满了他的一张脸。银叶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手足无措,一遍遍喊着他的名字。
阿萝突然想到了什么,用最大的声音喊道:“银叶!把往生镜从他眼睛中取出来,快!”
苍野震惊地转头:“你说什么!?”
苍野知道殷淮安是一只鬼,但是并不知道往生镜在他身上。
往生镜……这下糟了!
☆、以命换命
糟了!苍野的心沉沉地坠下去。
他把棍子扔过去,本意是想用灵器夺走殷淮安体内的死魂,却没想到,银叶丢失的往生镜,就在他体内!
一切都已经晚了,苍野棍中关押有一百八十只鬼魂。因为往生镜的存在,恶鬼们此时找到了出口,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胸口被贯穿,殷淮安感觉不到疼,他只觉得有什么东西重若千钧,沉沉压在伤口上。他被巨大的冲击压倒在地上,睁不开眼睛,也听不见声音,甚至连呼吸都不能继续下去,他感觉到身边的空气一丝丝地消失殆尽。因为喘不过气来,整个身体缩在一起,双手死死地握在胸口,将衣裳揉成了一团。
苍野手中所有的灵符都浸了血,试图将溢散奔逃的鬼魂重新收回去,可是他低估了往生镜的威力,这一次,直到所有灵符燃尽,空气中的黑烟都没能浅淡几分。
没有压制,刚刚收回棍中的死魂,又重新逃了出来。
银叶的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他想去握住殷淮安的手,又想去抚一抚他的胸口。可是他一碰都不敢碰,那根棍子插在那里,那么刺眼,随着殷淮安越来越乱的呼吸急促地上下颤动,每一下都颤在银叶的心上。银叶的心似乎裂了两半,也是被一根黑色的棍子劈开,难以形容的疼。
慌乱中,他听见阿萝的声音。
阿萝说的是什么?她说,快把往生镜取出来。
怎么可能!怎么取出来?难道要让他亲手挖开殷淮安的眼睛吗?这不可能,他做不到。
银叶没能下手,殷淮安的伤口很快就生了变化。
一团团的青色烟气从他的伤口中冒出来。几乎是瞬间,青烟变成紫,又迅速泛了黑,黑烟无穷无尽地涌出来,很快,银叶和殷淮安就被笼罩在一团巨大的黑沉中,那黑烟浓稠地流动不开,渐渐地,有的已经凝了形,开始在空中张牙舞爪,银叶这才认出来,这是鬼。
全是鬼!那么多全都是!
黑烟越来越浓,身边的温度逐渐下降,空气开始渐渐变得冰寒刺骨,空中的冤魂恶鬼不时尖利地呼啸一声,阴森可怖的气流让人一阵阵心悸。
殷淮安完全不能呼吸,他的喘息越来越急促,银叶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能想到的唯有慌乱地吻上他的嘴唇,将空气一口口地度进去。
他捧着殷淮安的脸,疯狂地吸气呼气。殷淮安的脸颊冰凉,慢慢地,银叶觉得自己的手和他的脸一样凉了。
可是没有用,不管银叶吻多少次,殷淮安的呼吸声慢慢弱下来,几乎快要消失了。
一百八十多厉鬼,这不是殷淮安能够承受住的,他只是半只死魂,孱弱无力,就算仅仅遇上一只恶鬼,也是毫无招架之力。
这样的冲击,说不准就是一个灰飞烟灭。
殷淮安的眼睑原本是紧闭着的,此时却渐渐放松了。他的睫毛无力地抖动两下,狭长的眼眸微启开一条细细的缝,里面有微弱的光华一闪而过,随即,完全黯淡下去。
他的身体还是蜷缩着,只不过不再颤抖,手上也没了力气,软软地垂了下来。
银叶心中剧痛,他看着他眼中光芒消失的瞬间,心脏狠狠地收缩成一团,有什么重重敲击在心上,一声声的钝响震得他耳朵发疼。那一瞬间的心慌难以描述,是冰潭,是深渊,是刀山,是火海,什么都比不上那一瞬间。
烟太浓了,阿萝根本难以接近,她只能大喊着:“往生镜!还来得及!快把往生镜取出来!”
银叶浑身冰冷,似乎血液都已不再流动。他听不到自己的牙齿在“咯咯”地打颤,也听不见阿萝大声的呼喊。他紧紧握住殷淮安的手,另外一只手颤抖着将手伸向殷淮安的眼睛。
唯有……这一个办法了。
可是他还是晚了一步,就在他下狠心伸出手指的时候,一道黑烟“嗖”地一下钻进了殷淮安的眼睛里。
原本就险恶的局势,一下子又变了!
空气中的浓烟几乎瞬间就分成了无数的小股,它们毫无例外地尖啸着俯冲下来。目标都是殷淮安盛着往生镜的那一只眼睛。
汇入殷淮安眼睛中的烟股,都变成了极深极浓的黑色。银叶根本阻不住这样变化,他的耳边全是死魂呼啸的声音,眼前是源源不断的黑色。冲下来的鬼魂越来越多,银叶被气流掀翻到一边。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可怖的黑烟尽数冲进殷淮安的眼睛中。然后,空气中的黑色渐渐地稀薄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下去了。
银叶目龇欲裂,仅仅是从地上爬起来的时间,空气就恢复了清明。笼罩他们的浓黑烟气消失了,一丝儿都没了。
天色大亮了。升起来的太阳斜着投下来一缕淡黄的光,透过掉光了叶子的树枝,直直地打在殷淮安的脸上。
这个情景,像是一切都结束了的样子。
循着阳光的轨迹,银叶走到殷淮安身边。
殷淮安侧躺在地上,从头到脚都是破败的样子。惨白的脸被凌乱的头发遮住了大半,一缕鲜红的血从他左眼的眼角流淌出来,流着流着,鲜红变成了暗红,又渐渐由紫红,转深黑。
地上细细的尘土被黑色的血凝住了,蜿蜒出一个诡异的图案。
银叶伸出双臂,把他从地上抱起来,他的身子可真单薄啊,抱在怀里那么轻,抱不住似的。他真的就像那纸片儿一样,轻易就被穿透了。
银叶拔出了插在他胸口的棍子,扬手扔出去,砸在地上“咣当”一声。
银叶轻柔地褪去他上身的衣服,怕惊扰了他的睡梦似的。
他的胸口上出现了一只巨大的黑洞,没有血,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见。黑洞周围,放射出一道道黑色的细线。密密麻麻的黑线埋在他惨白如纸的皮肤下,蔓延过他的胸口,爬上他的脖颈,从颈侧一直延伸到脸上,和那一只眼球连接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