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一家两家,这座山的半山腰就有一个村落。银叶要下山,就要穿过这个村子。绕路什么的银叶绝对是做不到的,他路痴。
现在银叶的面前,有一颗粗壮的大槐树,大槐树茂密的树冠下面,有一个木墩子,木墩子边上,几个老头儿围着坐了一圈儿,看上去像是在下棋。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个老爷爷。
所有老头儿听见声音纷纷回头,盯住银叶不放。
银叶偷东西撞到了人家的枪口上,两条腿都有点儿发软。虽然面前的是一堆老头儿……可是,到底是他自己亏理儿啊。
银叶局促地站在他们面前,仔细回想着背后筐里那只鸡,是不是真的死透了,如果现在它叫一声……
银叶越想越没底,到底掐死了没有啊……他正这么想着,一声洪亮的鸡叫声响彻天际,银叶吓得一个激灵,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一只手手偷偷去摸背后的竹筐。
竹筐里没动静。哦,原来这声音是村子里传来的。是公鸡打鸣,天亮了。
银叶一只手在背后扶着筐,挺尴尬地站在原地。他刚穿过来,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怎么和人聊天呢?
一阵风吹过,槐树上落下来许多槐花,降落在地上,棋盘上,老头儿们的身上。有一朵飘的远,正好落在银叶的脚边。
银叶盯着那朵花看了半晌,松了一口气又深吸一口气,咬牙提气,双唇紧抿,一语不发,硬起头皮,埋头一步一步往前走。
快要成功经过槐树的时候,突然有一个老头儿叫住了他。
“钟大夫,才从山里采药回来?”
银叶吓了一跳,一下子顿住脚步,浑身紧绷。得亏那老头儿的声音很和善慈祥,要不然他肯定条件反射地撒腿跑了。
银叶倾了倾身子,在原地站定。等等,他听到了什么?钟大夫?
愣了一会儿,他分析出三个有用信息:一,他自己姓钟;二,这姓钟的是个大夫;三,这大夫常上山采药,应该认识这群老伯。
银叶努力驱逐去脸上紧张的表情,他壮起胆子,笑眯眯地答道:“嗳刚回了,几位老伯这么早就起来下棋呀?”
“是呀,人老啦,醒的早。”
另外一个老伯一边扭腰一边问道:“小鬼今天怎么没有和你一起下来?”
银叶再一次愣住了,他自然不知道“小鬼”是谁。不过总不会是苍野他们抓的那种鬼。
好在他反应还不慢:“我——天晚了我就让他回去了。”
“嗯嗯,咱们这儿都不敢让小孩子上山的,咱们山顶上阎王庙旁边有一个乱葬岗,官府的人从北边山路上去,每天都有尸体往那里扔。”
银叶心里一动,官府?官府肯定在城镇上,那是不是该往北边走才是对的?
第一个老伯小心地压低声音:“每年平白无故死在官府手里的人……不少呢,都是些不能记进名册里的死人,官府抛尸的时候,只能偷偷从山背面绕过去。”
嗯,听这老伯一说,看来往南走是对的。
银叶暗暗夸赞自己的聪明。老伯们虽然提供了不少信息,但是也不能多聊,说多了难免露出破绽。
“各位老伯,那我就告辞——”
银叶没说完,却突然有什么奇怪的感觉。他鬼使神差地一回头,清清楚楚地看见背后远处的树丛中风一样飘过一道白影。而且那影子竟然有些熟悉,银叶忘了眼前的老伯们,他只顾着伸脖子看那影子,走神了。
“钟先生?”
银叶回过神来:“啊?什么?”
“钟大夫采的可是什么灵药哇,在山上待了整整一夜?”
什么灵药……
这他可真心不知道。银叶满心都是埋怨:你说那乱葬岗上能有什么灵药,这钟大夫非要到山顶去采。他倒是扫了眼钟先生采的那药材,可是他一点儿不通医术,哪里知道那些草叶子都是什么灵药?
这可怎么蒙混过关啊……
幸亏,还没等他胡诌,那边跑过来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救了他的场。
“几位老伯——看没看到生人跑过去,我家的萝卜给小贼糟蹋了半畦——”
汉子手里提着一根又黑又粗的烧火棍。
银叶心里“咯噔”一下,他在心里数了数自己筐里的萝卜——明明只拔了三根,这汉子也忒不实诚。
为了给自己打掩护,银叶赶紧提供信息,他十分友善地大声嚷着:“我刚刚看到那边树丛中一个人影晃过去——”
汉子抹了一把脸颊上的汗,气喘吁吁地跑过去:“谢谢钟大夫啦!”
银叶想着事情不妙,赶紧跑路为好。
就在这时,却又有一个汉子奔了过来,他没有刚才那位形体彪悍,但是他浑身都是劲瘦的肌肉,手里还提着一把柴刀。
银叶身边的一个老伯站起来喊道:“三子,你拿着刀做什么去!”
“爹,咱家的鸡被偷了一只哇,千杀的臭贼挑了最会下蛋的那只!”
银叶打一个激灵,他再次心虚地摸一摸后背的竹筐,一根鸡毛从筐眼儿中伸出来,他赶紧给塞回去。
银叶盯着汉子手中的那把柴刀,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儿。他正准备继续开口为自己打掩护,却听身边那老伯喊道:
“刚才大虎家也丢了萝卜,钟大夫看见该杀的小贼从那边跑过去了,你追上那贼人,给他点颜色瞧瞧,顺便磨磨咱家的刀!”
叫“三子”的汉子一抡胳膊把刀扛在肩上,还不忘向银叶感激地笑了一下:“谢谢钟大夫啦!”
然后就冲进了树丛中。
“钟大夫”满面堆笑,一只手不自然地堵住筐眼儿的鸡毛,另一只手十分自然地拉了拉竹筐的背带:“各位老伯,那我就先走啦!”
“好好好,钟大夫先忙。”
“钟大夫路上慢点。”
“钟大夫”一溜烟儿跑下了山。
得找个没人的地方,赶紧把鸡吃了,然后毁尸灭迹。
两个时辰过后,银叶背着竹筐走在大街上。
这地方似乎是哪里的都城,人多的不像样,中午时分,城中人群熙熙攘攘,非常热闹。
银叶不怕人多,人多了,他才好找饭吃。
银叶挑了一条最繁华的街道,可是那街上都是店铺,他只能又走了一会儿,直到他看见路边有卖菜的摊贩,他心想找对地方了,找个角落一蹲,把筐里的东西倒出来。
他面前整整齐齐地摆着两支萝卜,一只鸡,他搬出笑脸,友好地向周围的摊贩笑了笑。
小摊贩们都露出很难受的表情。
银叶低头看看那只鸡——确实看着让人不舒服。
事情是这样的,银叶慌慌张张从山路上下来,肚子饿的不行了,遂在山脚找了一片隐蔽的空地,四处寻了几根木头,一捆干柴,准备自己烤一烤那只鸡。
奈何,火还没点起来,他就放弃了。
因为他实在是不会——拔鸡毛。
银叶跟着阳命台的哥哥姐姐一起去野餐过,生过火,烤过肉,但是没拔过鸡毛。
直到那只可怜的鸡被他折腾得不成样子了,太阳也越升越高,银叶才气恼地摘了摘身上的鸡毛,拎着翅膀把母鸡扔回筐中。他没有耐心再生火,生啃了一根萝卜。
靠自己填报肚子应该是不可能的事情了,还是到城里去,拿这点东西将就着换几口吃食,想来还更靠谱些。
其实那山不高,银叶从山上下来,天也就刚刚亮透,但是经他这么一番折腾,再走到城里,中午饭都快吃了。
现在,那只鸡就那么难看地躺在路边,鸡毛乱七八糟地竖着,有几块地方不均匀地露出白生生的鸡皮。
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径直朝他跑过来,银叶觉得他不会是来买鸡的。
但是也没想到他是来找人的,找谁啊?银叶看看自己的身体——应该是钟先生。
因为那小男孩开口就说:“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男孩长得像是老实人家的孩子,不高,一张脏兮兮的小脸儿上挂满了诧异与惊讶。
银叶的脸上也挂满了诧异与惊吓,他不认识这孩子,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最后竟然傻不拉几地指指地面:“你买鸡吗?”
男孩儿惊恐地看着他。
“先生你……”
银叶回过神儿来,赶紧给自己圆场:“啊,我只是在路上刚好看到这只鸡——”
“刚有一个病人说好像在这边看到了你,先生你怎么会……”
银叶灵台一闪,豁然开朗——这一定就是钟大夫身边那“小鬼”了。
银叶试探着叫了一声:“小鬼?”
“嗳。”
“小鬼?”
“嗯,先生?”
“小鬼头?”
小男孩儿懵了:“先生你这是何意……”
银叶猜想,“小鬼”应该就是这孩子的姓名。
他自然地将地上东西收进竹筐,调整好脸上的表情,声音四平八稳:“没事,既然有病人,我们就一起回药堂吧。”
只见男孩儿愣了一下,低头搓了搓手心,小声道:“先生,咱们还没有药堂……”
“没——”
银叶一脸懵逼,张了张嘴,有些尴尬地又闭上了。
那他——还真不知道该去哪了。
他怎么能想到,这做大夫的,成天一本正经地上山采药,竟然连一个药堂都没有!
他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既是这样,刚才的病人在哪里,引我过去。”
小鬼一脸恭敬:“先生说的是,有病人的地方,就是我们的药堂。”
“……”
孩子,既然你非要这样理解,也……说的过去。
他抱着筐,一言不发地看着小鬼在路边买了包子,捧在手心里一路小跑过来递给他。
“先生别担心,我们早晚会有自己的药堂的!”
银叶接过小鬼递过来的包子,看着小鬼亮晶晶闪着光的眼睛,他心里想着:钟先生是如何给这孩子洗脑的呀……
小鬼一双眼睛闪着崇拜的光看着先生,心里面却在想:“先生今儿是吃了哪门子的邪药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看文的小可爱们!
☆、卖身契
小鬼恭恭敬敬地请银叶坐在包子铺的长凳上:“先生你先吃包子,我去把病人叫过来。”
小鬼是没人管的孤儿,从小在高陵的街头混吃等死,直到有一天打架时被人拧断了胳膊,没人管,钟先生好心,把他从墙角抱起来,给接了骨,喂了药,换了衣裳,从此小鬼就一直跟在先生身边。
全京都的百姓都知道,钟大夫没有药堂,药堂就是小鬼怀里抱着的一个药箱,先生肩上背着的一个竹筐,几个月前有病人给钟先生送了几个字——医者仁心。先生就乐呵呵地寻了个旧布幡子,找人誊了上去,插在竹竿上,权当个招牌。
越朝设东、南、西、北四个都城,天子脚下的东都,就是他们所在的高陵城。天子脚下,富极也穷极,穷人能看着富人的日子,富人却看不到穷苦的生活,这就是高陵城。
钟先生是给穷人看病的,也用不着药堂,在小街巷口走一通,街头石凳,门前竹椅,桥头的木桩子,都是看病的地方,京都的权贵或许不知道有这么个大夫,但是老百姓们,都认得钟先?div align="center"> 可是先生今天,怎么就这么不对劲呢?
小鬼一边想着,一边把染了风寒的陈木匠引到这边来。陈木匠正好在给城南一家做活,想趁工休时间抽空来找钟大夫拿几副药,哪想看见钟大夫在墙角卖一只杂毛鸡。他不敢确定那是不是平日里的钟大夫,只得先去找了小鬼,小鬼这才找到自家先生,陈木匠所言非虚,先生他……原来真在卖鸡。
但是很快,小鬼就发现,先生的不对劲儿,可远远不只是卖鸡那样简单。
此时此刻,陈木匠和小鬼正呆呆地站在长凳前,看着包子铺斜对角的怡红院门口,倒着先生的那只竹筐,两根萝卜从里面咕碌碌地滚出来。
陈木匠狠狠地打了个喷嚏,他抽了抽鼻子,心里卷起惊涛骇浪——钟先生竟然逛窑子去了!
他低头,看见小鬼难以置信地张着嘴,眼珠子瞪得老大。
对于这件事情,银叶也非常无语,和小鬼他们一样,难以置信。
他也不想逛窑子的,他没招谁惹谁,正吃着自己的包子,就有一个美娇娘大步流星地冲过来,劈手夺了他的包子,揪着他的衣领进了怡红院。
那美娇娘身段盈盈,貌美如花,娇嫩欲滴,但是却——力大无穷。
银叶单手护住包子,单手拎着竹筐,跟着她一路风风火火地冲进去,谁也拦不住。一路上了二楼,那姑娘把门一插,一把抓过竹筐从窗子丢下去,裙子一撩,大摇大摆地坐在他面前。
银叶瞠目结舌:“姑娘有何贵干……”
那姑娘捋了下袖子,盯着他手里咬了一半的包子:“银叶,你干嘛呢?”
银叶脑中一声轰鸣,双眼放光:在这里绝对没人知道他叫银叶。一定是老阎或者小桃姐派人来救他了,他一把扔了包子:“这位姐姐,你是——”
姑娘从怀里掏出一小截白草和麻皮拧成的灯芯:“你看我给你带了这个来。”
她把桌上的油灯灯芯挑出来,换上刚才取出的那一截,拿折子点了火。那火焰倒是没什么特殊的,但是橘黄色的火苗跳起来的一瞬间,一道淡绿色的魂烟跟着升腾起来。
银叶高兴地差点没跳起来:“柳苗!”
银叶手下也有干活的,是一双姐妹,都是刚养成没几年的灵,柳苗是其中之一。另外一个常年藏在往生镜里面,叫“风铃”,可惜现今一齐丢了,所以他看见柳苗,不知道有多高兴。柳苗和风铃不一样,她是有身体的,平日里一直跟着他,不过如今既要穿越过来找他,只能先出了窍,藏在灯芯里。
柳苗慢慢地飘出来,她在空中刚刚凝了一点形,只来得及小声开口叫了一声:“银叶哥——”
那灯盏里的油就燃尽了,火一灭,柳苗“嗖”的一下子就被重新吸回灯芯里面去了。
银叶嘴角刚刚咧到耳根子,柳苗却一下子没了,他立马变脸,对执着灯盏的人怒目而视:“你干什么!”
那姑娘脸上挂着三分得意,七分挑衅:“银叶,你可还没仔细看看我呢,你猜猜,我是谁呀?”
银叶不说话,继续黑着一张脸,但是转念想想,说不定以后好长时间都得靠着她,他脸色和缓几分,在心里面梳理一下线索:性格泼辣,没羞没臊,力大无穷,还认识他的女孩儿……银叶刚刚缓和的脸色又变得黑起来:“你,你不会是——阿萝吧。”
姑娘脸上终于露出一个能看的笑容,她猛地拍案而起,大笑道:“哈哈,我变成这样你都能认出我来,银叶,是我小看你啦!”
……变得是有点多。他认识的阿萝,又小又瘦又黑,头发枯黄,穿着破烂,常年顶着两只黑眼圈,确实和眼前这美丽的女子形成鲜明的对比,但是——阿萝疯疯癫癫的个性,到哪里都不会变。
她大摇大摆地在屋子中间走了两圈,把自己身上曳地的纱裙踩得七零八落:“七枝也太不靠谱啦,怎么给你扔到了这么个鬼地方来,我今天一早上醒来,发现自己……”
七枝不靠谱,老阎更不靠谱,竟然派了个如此不靠谱的阿萝来救他。
银叶没听她说话,兀自在心里面叫苦连天,感觉阿萝的声音突然间停下了,他才回过神来问道:“你说什么?你今天早上怎么了——”
阿萝“嘘”了一声,如临大敌地紧紧盯着房间门。门栓动了两下,外面有人大声叫嚷,银叶听得很清楚,那女人尖着嗓子,喊的是:“琳琅,外面有客啦,刚刚那位公子,我们这儿得讲究先来后到——”
银叶眼珠转了转,歪过头来盯着阿萝看,一不小心笑出了声:“你不会是,不会是,难道你真的被,不会吧……”
阿萝的脸色不好看,她穿过来的时候,不比银叶好到哪里去。她今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睡在一个陌生男人的床上。后来看了看屋内的摆设,才明白是这个陌生男人睡在自己的床上,反正都是被睡了。
她无名无姓,只落得两个字的代号——“琳琅”,正是这高陵城最大的风尘烟花宝地,怡红院的卖身姑娘。
阿萝恨死了这个角色设定,她眼中冒着火苗,冲着银叶瞪眼睛:“我不管,你尽快把我赎出去,要不然,别想让我把你的柳苗交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