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禾到底还是死守着沈琳,哪儿也不去。好在白川也算半个医生,把石老六带的药水配了,给他就地挂了盐水。到了下午,殡仪馆来车拖人,几个人便都跟着去了。
沈琳的朋友从省城赶过来需要时间,因此告别仪式定在第二天上午。殡仪馆旁边,有一长溜平房,被隔成了很多小间,以供暂时停柩。王警官租下一间,沈琳也被暂时安置在这里。
秋禾寸步不离守在灵前,石老六和白川便去处理余下杂事,定花圈,买香烛纸马,撕白麻布戴孝,忙到晚上几个人还连午饭都没吃,也都没心情吃。一直到掌灯时分,白川见诸事落定,便劝石老六和王警官都去歇会儿,他自己则买了碗稀饭,到停灵的地方劝秋禾吃饭。
秋禾虽是木呆呆的,却也一口一口把稀饭喝光了。白川又给他套上件厚棉袄。两人守在灵前,默不作声地在盆里烧纸钱香表。
幢幢烛光照着灵前遗照,沈琳在照片里笑得十分温婉。秋禾盯着照片看了好一会儿,转头去看白川,问:“你昨晚去那里了吧?发现什么了?”
白川垂眼看着盆内火光,停了好一会儿才说:“时间久了,又下过雨,已经分辨不出什么了。”
秋禾眼中涌出恨意,嘶声说:“这些年她开车从没出过事,为什么这回镇上刚闹了拆迁,她就立刻出车祸了?我不信!我一定要把这事查清楚!”
白川握住他手,触手一片冰冷。昏黄的灯光下,他深爱的人单薄得象是一缕魂;而他敬重的人,则更为冰冷地躺在里面,永远也无法再暖和过来了。曾经他还发誓要全身心保护他们,如今,他却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做不了!
他狠狠咽了一下气,把心中的无力、愤怒、悲凉都一口咽下去,看着照片中微笑的沈琳,平静地说:“我在张发财的办公室和家里都装了窃听设备。你放心,不管是谁做的,这个仇我一定会报!”
☆、葬礼
秋禾在29 灵前守了一夜,期间只在白川怀里迷糊了一小会儿。第二天早上,他从垫子上站起来时,突然眼前一黑,幸好被白川扶住,才没有一头扎倒在地。
白川等他缓过这一下后,一语不发地出去了,过了片刻,端进来一个杯子,递到秋禾面前,说:“你要是还想把今天撑过去,就给我喝了。”
秋禾脸上无颜寡色,眼都伛偻进去了,闻言看看杯里,是满满一杯深褐色的龙血,他又看看白川,一语不发地扭过头去。
白川把杯子朝前又递了递,淡淡说:“你看是你自己喝,还是我捏着鼻子灌?”
两人僵持片刻,远处石老六和王警官走了过来,白川却端着杯子忤在那儿,那意思摆明了他不喝他就不走。秋禾最终败下阵来,面无表情地接过碗,一口气喝光了,刚抹了抹嘴,那两人就已经走到了跟前。
凉石镇的规矩,灵前的火盆里不能断火,因为那是照亮阴世的光。石老六夜里也来过,准备让秋禾去休息,他来守灵,无奈秋禾死活不挪地方,他只得又回去了。这会儿来,却是带了早饭。他让王警官提着早点在外头等,自己进去把白川和秋禾都换出来,说:“好孬出去吃一口!今儿上午来的人多,全靠你们招呼,不吃东西,晕倒了可不成!”
秋禾便出了守灵的小屋,和白川坐在殡仪馆前的花坛沿子上,吃起了早饭。他正在病中,滚烫的稀饭,喝进嘴里全是苦的,却也还是逼着自己往下咽。吃到一半,殡仪馆前来了人,秋禾看见,忙丢下碗站了起来。
最先来的是沈琳以前公司的老部下,秋禾叫她马姨。马姨一见秋禾,紧赶了几步上来,搂着秋禾就哭了,直问人是怎么走的,为何这么突然。秋禾嗓子嘶哑,说话艰难,王警官便在旁边代为回答,只说是回家时出了车祸。
秋禾引着马姨去灵前烧纸,看到沈琳照片,马姨想到她生前种种好处,又哭了一场,秋禾反在旁边递纸巾劝慰。到后来,沈琳在省城里的那些朋友渐渐都赶来了,有接了秋禾通知赶来的,也有从别人口中知道事情后自己来的。马姨见这边人手少,也收了眼泪,帮着秋禾招呼来宾。等到中午时,看看来了三四十人,便举办了一个简朴的告别仪式。
王警官昨天就在附近酒店定了餐。仪式完毕后,很多人安慰了秋禾一番,饭都没吃便匆忙走了。马姨帮着跑前跑后,等到最后才走,临走前搂着秋禾说:“孩子,别怕,凡事还有你马姨呢。当初我刚下岗,没文化没技术的,是你妈不嫌弃我,手把手教我做业务。如今她虽走了,你放心,有我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你跟外公!”
秋禾迎来送往,全程周到冷静,听到这句话时,却差点又滴下泪来。
即使她已经走了,也还是用余荫庇护着自己和外公,反观自己,又何曾为她做过些什么?
马姨拉着他手,絮絮地说:“过一阵等你有了空,就把外公带去省城散散心。你妈在公司里还有些股份,去了咱们也商量商量,是折成现金给你,还是转到你名下来都行。……你叫外公也放宽心,莫要怄坏了身体。等有了空马姨再过来看你……”
秋禾点头应了,马姨这才依依不舍上车走了。秋禾站在殡仪馆门前,看着车子走远,便转身往里走,白川一路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两人走不多远,忽然听到外头有人大喊沈秋禾,回头看时,却是王俊煦行色匆匆地朝他们跑过来。
白川看见这人,想到他跟张发财沆瀣一气,顿时脸色十分难看,朝秋禾跟前一挡,冷声道:“你来干什么?”
秋禾拉了拉他,小声说:“我故意让他来的。”
白川愕然回过头看他,只见秋禾脸色无悲无喜,看着王俊煦由远及近跑过来。王俊煦在他们面前停下,气都没喘匀便问:“我听李乔飞说你家出了事,怎么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乔飞是两人过去的同学,跟他们关系一直不错,昨天晚上秋禾给他发了条母亲亡故的消息。估计李乔飞立刻告诉了王俊煦。秋禾没说话,只是很平静地看着他,看了一会儿,点头说:“是啊,我妈妈出事了。有人开车撞了她,把她的车撞下山坡,还放了把火。你想不想知道,她被烧成什么样子了?”
王俊煦看着秋禾,心中惊疑交加,还渐渐涌上一点恐惧。
他认识的秋禾,有各种各样的小表情,高兴的、生气的、狡诘的、责备的甚至嫌弃的表情,可独独没见过他这样,嘴里说着令人心惊肉跳的话,脸上却像口古井般无波无澜。这让他觉得十分陌生。
秋禾眯着眼,声音微微颤抖,接着说:“她被烧成了一块炭!我妈妈,被人烧成了一块炭!……怎么?你一点儿也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王俊煦吞了口唾沫,惊慌又懵然,停了片刻才说:“我应该知道什么?”
秋禾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你应该回去,好好问问你那位财哥,看他对我妈妈做过些什么。”
王俊煦木立当场,一颗心彻底沉了下去。秋禾说完,不再理会他,转身往殡仪馆里头走,边走边掏出药瓶,朝嘴里喷了几下,对旁边跟着的白川说:“盯准他,他一定会跑去问张发财的。”
这边王俊煦在殡仪馆门前愣怔了半晌,转头就直奔张发财的办公室,到了走廊外,年轻貌美的小秘书见他气色不好,急忙摇曳着走来,挽着王俊煦娇声说:“王少,您怎么来了?张总正在里边开会,您先到我那儿坐一会儿嘛!我进去通报一声!”
王俊煦半点也不怜香惜玉,挥手拂开她,大步过去推门,一进去就嚷嚷:“你都做些了些什么?”
张发财豪华气派的办公室里,此刻正围坐着不少人,王俊煦扫了一眼,直接朝张发财走过去,冷声说:“你到底对沈琳做了些什么?”
张发财见这二楞子当着众人面发飙,颇觉尴尬,摊手说:“小煦,你听谁嚼什么舌头了?我做什么了?我不是一直很尊重你的意见吗?”
旁边几人也纷纷站起来帮腔,有一个还拉着王俊煦坐,王俊煦没理会,只继续逼问张发财:“财哥,我就想听你一句实话!沈琳是不是你害死的?”
张发财痛心地说:“小煦,你连财哥都不信了?”
王俊煦气怔怔望着他,半晌才哽咽说:“到这种时候你还骗我!我告诉你,我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知道!”
张发财皱眉不答话,朝旁边一个叫阿虎的手下使个眼色,那阿虎立刻拍案而起,说:“煦少,你这是怎么说话呢?在我们这地界,谁对财哥不是恭恭敬敬的?啊,你一来就呼呼喝喝,什么意思嘛?再说了,沈家那个臭娘们,挡老子们的财路,还差点害弟兄们坐牢,死了活该!你还这么护着她!你到底是哪边的?”
王俊煦勃然作声,嚯浪一声,把桌上东西全扫到地上,怒吼道:“我告诉过你们,不准动沈家的人!不准动沈家的人!你是不是聋!”
张发财脸色微变,阿虎也站起来,拍桌打椅地说:“妈了个逼!你发什么少爷脾气?你不就仗着你老子有点家业么?莫以为老子们怕你!老子们动了谁,还需要跟你交代?”
王俊煦操起一把椅子就往阿虎头上砸,怒吼道:“我他妈问你了吗?哪儿跑出来的一条狗,也敢在这儿叨逼叨?滚!”
那阿虎长得甚是高壮,见势也不躲,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椅子,头都打破了,血流了一脸。旁边人赶紧上来拉架,把双方都劝住。阿虎指着王俊煦鼻子骂:“上回你说走就走,说撤资就撤资,财哥差点被那贱女人整破产!老子整死她怎么了?撞死她那还是轻的!王大少爷,您这就看不惯了?生意场上你死我活的事多着呢,你以为你王家的钱财都来得清清白白吗?”
张发财上前就扇了阿虎一巴掌,低声怒喝:“闭嘴!看来我是太惯着你们了,有你这么跟王少说话的吗?有你们这么擅作主张的吗?给我带下去!好好反省反省!”
阿虎便和几个人气冲冲出门了,待屋里只剩两人了,张发财又转向王俊煦,表情痛苦真诚:“小煦!哥对不起你!这事我也是刚刚知道!我也是气糊涂了,想着让人教训一下那女的!哪晓得他们……,哎……,你不晓得,我跟他们反复强调过,让他们下手轻点!这帮粗人!这帮粗人哪!……你要是还有气,你冲哥来,我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王俊煦脸色铁青,一语不发地站了片刻,转身就往外走,摔门时惊天动地。
张发财等人出了门,才缓缓收了脸上笑容,阴沉可怖得如同择人而噬的猛兽,半晌才低声骂道:“□□崽子!”
☆、归魂
送葬的车辆开到凉石镇时,远远就见镇头石桥处站着乌涣涣一大群人,几乎全镇的人都聚集到这里来了。
车在人群前停下来,秋禾一眼就看见了老外公。不过几天功夫,沈宝成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一头头发全白了。老爷子盯着秋禾手上抱的骨灰盒,颤巍巍伸手来接,说:“闺女,爸来接你回家了。”
老刘在旁边没忍住,哭出了声,人群里一片唏嘘落泪声。沈宝成低头抚摸着骨灰盒上的花纹,叹了口气,说:“孩子啊,你咋恁犟?性子恁犟啊!说多少回了,姑娘家家的不要开着那个汽车到处跑,非不听,你非不听哪……”
一语未了,泪如雨下,秋禾也抱着外公泣不成声。花娘娘和石婆婆几人围着爷孙俩,边劝边落泪,人群哭成一团。后来还是老丁站出来,把沈宝成劝住了。
老丁说:“老哥,咱走吧,别耽误了孩子上山的时辰。”
凉石镇上的规矩,凡客死在异地的人,返乡安葬时亲人必须要给他们招魂,免得魂魄找不到回家的路,成为孤魂野鬼,无法享受亲人的供奉和祭祀。因而沈宝成一听,忙揩了眼泪,对秋禾说:“儿啊,甭哭了,咱们给你妈大声喊着点,莫叫她迷了路走不回来,啊?”
秋禾流泪点头。沈宝成便抱着骨灰盒走在前面,大声喊:“石榴啊,回来!快回来啊!”
旁边的人应和:“回来啦!回来啦!”
秋禾抱着沈琳的照片,也跟在后面大声喊:“妈,回家了!快回来啊!”
“回来啦!回来啦!”
……
一老一小喊了一路,沙哑苍凉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林中宿鸟扑楞楞惊起,在路边飞成了一片。
沈家后面竹林里,已经点好了穴,就挨在一座老坟旁边。在婉转悠长的丧歌声中,沈宝成照着先前算好的时辰,亲手把女儿的骨灰盒放进了穴中。
秋禾把他搀出来,两人站在墓边,看着一锹锹新土撒上去,心里如同摘心去肝一般。
他漂漂亮亮伶伶俐俐的一个姑娘啊,就这么变成了几两灰,这就么,没了。
老爷子撑到安坟结束才回屋。秋禾看他脸色蜡黄,便扶他进屋,让他上床躺着,老头子还絮絮地说,不能缺了礼数,要出去给帮忙的人敬一杯酒。秋禾答应去招呼,老丁也再三地劝,沈宝成才上床躺着了。
此时天色已黑,花娘娘和几个妇女在院子里支了桌椅,招呼来帮忙的人吃晚饭,又单另起灶,煮了几个糖水蛋,分别让人端给沈评宝成和秋禾。
秋禾按沈宝成的交代,逐一给人敬了酒,表达了谢意,等回屋时,已经是力尽神危,把药瓶拿出来,再三再四朝嘴里喷,胸中却是憋闷异常,那唇色渐渐泛上紫色来。白川正端着碗鸡蛋羹走来,看势头不对,立刻悄悄把老丁叫了进来。
老丁扶着秋禾手腕诊了一回脉,脸色十分难看,转脸对白川说:“把我放在堂屋冰箱边上的那小包拿来!”一面又朝秋禾低声道:“把你那药扔了,把衣服脱了!”
秋禾又开始喘,这回连药也止不住了。听了老丁的话,便把药瓶放在一边,脱了上衣躺在床上。白川把老丁的包拿进来,又掩上房门,准备给老丁打下手。
老丁出去洗了手,拿酒把银针泡着了,在秋禾喉头摸了片刻,对白川说:“记住,这是清喘穴,在廉泉、天突之间,手指摸上去有抵触感。”
一边说,一边右手持针,缓缓扎下。接着又扎另几个穴位,白川在旁一一记下。过了片刻,秋禾呼吸声渐渐清朗,哮鸣音也没先前那么重,两人这才松了口气。
老丁说:“这也只是缓解症状罢了,治病还得靠药。明天我配了拿过来,以后记得顿顿煎给他吃。”
白川点头答应。看秋禾迷糊要睡,知道这是老丁扎了安神的穴位,忙放轻手脚,给他搭上被子。老丁取了针,两人把房里收拾了,关了灯,悄无声息出来了。
这时院里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见老丁和白川出来,花娘娘和灶上的石婆婆忙端出饭菜来让他们吃。老丁边吃饭边看了眼沈宝成卧房,小声问:“那边怎么样?”
花娘娘轻叹一口气,说:“劝了半天,好孬喝了半碗鸡蛋汤。也不晓得什么时候能熬过这道坎……”
老丁便不再说话,默默吃饭。白川把大圣从后面小屋里牵出来,拌了一盆饭放在面前,也坐下吃饭。几个妇人收好家什,便各自回家了,只剩下厨房里吃饭的两人一狗。
老丁扒了几口饭,便搁下了筷子,对白川说:“你查过了吗?那车祸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川也放了碗,垂眼看着桌上筷子,说:“张发财那帮人干的。”
老丁之前就暗自猜测,沈琳的事只怕跟镇上那场拆迁风波有关,但听到白川确认,还是怔住了。
他下意识地摸烟,说:“你确定?”
白川没作声。老丁呆立良久,叹了口气,说:“你是不是也在怪我?当初若不是我拦着你,不让你动那帮畜牲,哪里会出今天这事!”
白川转头看着窗外黑色,面无表情,说:“不怪你,怪我自己。是我无能,护不住他们。”
老丁摸出根烟来点上了,抽了一口,沉沉地说:“有时候我也疑惑,祖宗上千年传下来的规矩,当了狩师,就要守护天下苍生。可事到如今,再回头看看,我们到底在守什么?”
白川嘲讽地笑了一下,说:“你守护的那些人有多贪婪,你是第一次看到?”
老丁默然无言,半晌才说:“你现在要怎么办?”
白川停了好一会儿,才说:“有件事要和你商量。”
“你说!”老丁说。
“那些人觊觎这片山林,不是一天两天。这种事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白川回头看着他,说:“即使你对我严加看管,若我耐心告磬,也会不计代价,把这些人种下的恶果百倍奉还。——你不希望有这一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