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琳听到“思虑过重”等话,不由哼了一声,心说这不知是谁害的。虽然很想把这死小子打出去,可眼下儿子治病要紧,也只得生生忍下了这口气。
不一会儿,白川果然拿了两剂药来,又熟门熟路地寻出药罐,支起炉子熬药。等沈宝成早饭做好,第一服药也熬出来了。白川把药泌出来,端着往房里走。沈琳赶紧半道截了,接过药碗,客气冷淡地说:“你忙你的去,这儿有我。”
等她端药到了房里,白川仍是忒没眼色地跟了进来。沈琳把秋禾叫起来喝药,白川便守在旁边,秋禾一喝完药,漱口的清水便递了上去,等漱完口,一块糖又喂到了嘴里,好让他压苦味。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比她这亲娘更显业务纯熟,显见得伺候他喝药不是一次两次了。沈琳冷眼看着,心里滋味极为难言。
白川给秋禾攒了被子,见沈琳脸色越来越阴沉,也知道再呆下去只怕要糟,只得告辞出门。走到门口,就听沈琳忽然说:“白川,你要明白,我不可能让你们在一起的。”
白川停下了,回头看她,说:“娘娘,我敬重您。可这事我没法听您的。我喜欢秋禾,我不会放手。您不同意,我可以等。”
沈琳一听,火气又腾地上来了,冷笑道:“那我要是一定要拆散你们呢?”
白川直梗梗地说:“您拆不散的!”
沈琳眉毛都立起来了,说:“我倒要试试看!”
秋禾眼看两人要吵起来,忙亲身上演苦肉计,颤微微地爬起来,边咳嗽边哑着嗓子喊:“妈!白川!你们别吵了好不好?”
白川见他满眼哀求,不忍令他为难,便转身走了。沈琳一口气没出净,回头看到儿子那副没出息的孱弱样儿,十分恨铁不成钢,转而朝他怒道:“爬起来干什么?还嫌病得不够?”
等秋禾重新躺下,她便在床边坐下,恨恨盯着他看了半晌,咬着后槽牙说:“说吧,你俩在一起多久了?”
秋禾躺在床上,手里攥着一角棉被,垂眼不语,隔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刚来镇上就认识他了,那天外公没来接站,我又不认识路,是他把我领家里来的。”
接下来,他把两人相识的经过美化了一番,又隐藏了部分不能宣诸于人的情节,很有技巧地告诉了沈琳。什么屋里有蛇,白川冒生命危险把蛇赶走啦;又是什么在山里迷了路,白川千辛万苦才找到他啦等等。总之让人听到最后,总觉得在白川无数次出手相助后,被助之人欠的这份情,非以身相许不足以报答。
沈琳是个闯荡江湖多年的人精,当然对秋禾的话并不全信,不过听完还是有点心酸、有些后怕。去年王俊煦那档子事一出,她深恐秋禾耳根软,会被王俊煦歪缠着带坏,所以才下定决心让他回老家休养,本以为秋禾在山里一直过得简单平静,哪晓得他对自己竟也隐瞒了这么多事!
想到王俊煦,一时又猜测,莫不是因为被男生亲过,所以儿子的性向才被拐带歪了?越想越觉得有这可能,顿时把罪魁祸首的那个王八蛋恨得咬牙切齿。
秋禾见他娘脸上阴晴不定,猜测这番鼓吹肯定起了作用,越发打定主意要拨高白川形象,自己则接着扮可怜。于是半抬眼皮,拉着沈琳的手,委委屈屈地说:“妈妈,你别生气了好不好?我别的都听你的,就只这件事……”
沈琳后槽牙都咬断了,把怒气压了下去,想了好一阵,才说:“这事我不怪你,要怪就怪我自己。是我当时考虑不周。镇上年轻人太少了,你好不容易碰上个能说得上话的,就误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感情了。其实以你现在的年纪和见识,这顶多就算是……双方相互有点好感!真的,不信你只管看着,等以后你上了大学,眼界开阔了,碰到更多更优秀的人,就会发现,自己现在喜欢得要死要活的东西,到那时都不希得看一眼!”
秋禾低头说:“妈,我们不是你说的这样。我们同甘共苦过。我知道他是什么人,我也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沈琳毫不客气打断他,说:“我不想听你说这些废话!这些年凡事我都顺着你,如今我也不想逼你。我只有一个要求,你想跟他在一起,得等到读完大学再说。这总行吧?”
秋禾心想,这分明是缓兵之计,好在也给他和白川提供了争取的时间。不过人心不足,总还想争取更多,于是小心翼翼道:“妈妈,我都听你的。只是……我现在不想走,行不行?”
沈琳恨恨地瞪他,直到把秋禾瞪得低下头了,才收回目光,以不容质疑的口气说:“不想走?这儿干嘛?病一好你就给我去县城上学去!我算看出来了,这都是闲出来的毛病!”
沈琳说完,起身就走,并不打算留下来与秋禾讨论。秋禾看着她的背影,半晌苦恼地拿被子盖住了头。
秋禾从没有象现在这样,真心希望自己能多病些时日,可毕竟不是什么大病,白川那呆子开的药又忒实在,是以喝了两天药后,也就渐渐好了。这两天也足以让沈琳从一开始的惊怒交加中走出来,渐渐想了很多事。她对自已儿子还是了解的,秋禾言语虽然随和,其实闷犟,并且很擅长嘴上一套,做的又是一套,应付起来难度较大。白川给她的印象,却一直是个憨厚耿直的BOY。沈琳于是决定,有机会还是从白川那边找找切入口。
不过她想归想,一时也拉不下脸来去找白川,所以这事便拖下来了。
这天她去朴树下看自己那辆新车,发现上面落了好些灰尘鸟屎,便准备去把车擦一擦。正提着一桶水走在半路上,忽然手上一轻,就见白川把水提过去,一语不发地走到车旁,挽起袖子开始擦车。他个子高力气大,做起事来又干净利落,没多久就把车子前后都擦得干干净净。
沈琳默不作声站旁边看着,看了一会儿,突然说:“白川,别擦了,过来歇会儿。”
白川默默走过来,把抹布在桶里搓了,搭在树枝上。沈琳刚要开口,白川却突然道:“娘娘,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沈琳愕然,白川有点伤感地笑了笑,说:“娘娘,我喜欢秋禾,不是一时冲动,也不是图新鲜好玩。我很认真地考虑过以后的事。我知道他身体不好,就去学了医;他体质差,我天天带他去锻炼;我比你更希望他健健康康长命百岁;他想读书,想出去工作,这都没关系,我会等他、陪着他;我会努力变强,让他不受任何人的欺负;我没有父母,以后会和他一起,把您和爷爷当亲人来孝敬;我身体好,肯定死在他后面,等他老了,我照顾他到最后一刻……,娘娘,您不要担心,我把他的命看得比自己的金贵,这一辈子,我都要对他好,不让他受一点丁委屈。你就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沈琳听了这番宣言,心里不是不震动的。到了她这把年纪,对情呀爱呀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总会抱以警惕之心,觉得两个毛孩子嘴上要死要活的,其实无非是多巴胺分泌旺盛。谁曾想,这死孩子毛都没长齐,居然对未来有这么多的规划!不管这规划靠不靠谱,毕竟这份为未来精心打算的心思是难得的。
沈总一方面觉得,拆散这对小情人,比自己想象的要艰巨,另一方面又觉得,年轻是真他娘的好啊。
不过最后,铁石心肠的沈总还是打叠精神,长吁了口气,挖苦道:“说的比唱的都好听!等哪天你觉得没意思了,不好玩了,谁还能找你去兑现诺言不成?”
28
白川忙说:“不会的!我们……我们这一族,说过的话就是誓言,不遵从誓言,是……要遭到上天惩罚的!”
沈琳虽然觉得他们“这一族”的行为方式很可笑,但她到底心存一份厚道,不忍继续进行人身攻击,转而又说:“你一个孤孤单单的小孩子,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凭什么去保护他?要不是我,你现在还是网上逃犯吧?”
这倒真戳中白川的心事,他低头沉默了片刻,又看着沈琳道:“那些人陷害我,无非是为这片山。您放心,我会处理好的。过几天我会找合适的合伙人,转让出山地的部分股权。到时由他出面打理这事,我的麻烦会少很多。请您相信我,以后我即使有麻烦,也一定能找到解决办法。”
沈琳觉得,既然他们都无法说服对方,再谈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便转身往家走,说:“还是等你把麻烦都解决好了,再来说这种话吧。”
过了两天,县城里有电话来,说是之前看好的一块地出了点麻烦,催沈琳去一趟。沈琳只得先撂下秋禾,匆忙开车去县城。临走时,秋禾送她到路口。沈琳一路强调,让他不要抱有侥幸心理,等她回来,两人是势必要搬去县里住的了。
等她上了车,就见秋禾站在路边,瘦条条的个子,蓬着头,人也无精打采,眼圈还有点红,份外可怜,心里便不由软了一下。
她把车停下来,伸出头,说:“过来!”
秋禾小跑着过来,沈琳欲言又止,最后摆摆手,说:“傻站着干嘛,快回去吧,看这天像是要下雨了。”
秋禾答应着,往后退了两步。沈琳便开车走了。
她看着后视镜里越来越小的那个身影,想,不行!不能现在就放弃!回来还得再下点力气敲打敲打!
——实在不行,也就只好算了吧,先随他们去,自己也还不老,守着观察一段时间,了解了解情况再说。一个病歪歪的孩子,能有人一直这么宝贝着,总归不是件太糟糕的事吧。
想到最后,沈琳又有些惆怅,以前总以为秋禾小,人又还算乖巧,关于恋爱婚姻方面的一些过来人的经验,她都没来得及告诉他,等这回回来,她也该多抽出时间来陪陪他,该提醒的务必要提醒,免得他象自己一样,在这上面摔跟头。一路上,她想了很多,当妈的为了儿子,总是这样深谋远虑,操碎了心。
她唯独没想到,自己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噩耗
凉石镇的春天总是雨多,一连好几天都下起了毛毛细雨。湿哒哒的雨雾中,油菜花开得遍地金黄,整个小镇都浸泡在花海中。老人们三五成群坐在路边,嘴上聊着天,手里却磨着镰刀,搓着草绳,享受着春忙前的最后一段悠闲时光。
秋禾却丝毫没被这闲适自在的氛围感染。他现在天天担心沈琳会突然杀回来,让他跟着去县城。到那时母子俩势必会有一场折腾,一想到这个他就头疼。所幸一连几天沈琳都没回家,也没打电话来罗嗦,让他很是松了一口气。
这天沈宝成在家搓草绳,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石老六打来的。石老六问他石榴这两天去了哪儿,有没有电话打回家。沈宝成照实说去了县城,又扯着脖子问屋里的秋禾,他娘这些天有没有打电话回来。得到否定答案后,便告诉了石老六。
石老六在那边沉默了一会儿,说:“您让秋禾来接电话。”
秋禾在沈宝成狐疑的目光中接了电话,就听石老六说:“你这会儿就到我家来一趟,跟外公说,是我找你有点事。”顿了顿又说:“对了,你让白川陪你一起来。”
这两天沈宝成奉闺女之命,对俩小子严防死守,根本不给他俩见面的机会,所以秋禾答应后,先拿眼看外公,意思是等他示下。那老式山寨机音量忒大,沈宝成也听到了,很没好气地把秋禾看着。两人对望了片刻,沈宝成终究觉得这事不便传出去让外人知道,只好挥一挥手,悻悻叮嘱:“早点回来!”
后来秋禾每每想及这一刻,就觉得无比心痛。那时他满心欢喜跑出家门,还以为终于可以摆脱羁绊,跟爱人偷得片刻欢娱,却浑然不知,厄运早已张开了巨口,就等着将他们一口噬下,吞进永无天日的绝望之渊。
石老六家门口停了辆警车,好久不见的王警官,正站在大槐树下和石老六说着什么。秋禾和白川到达时,石老六转过头看他们,脸上神情竟很惊惶。
秋禾的心里格登一沉。他来凉石镇这么久,知道石六叔为人沉稳圆融,这还是他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种表情。秋禾往超市里看了看,不见花娘娘人影,便上前问:“六叔,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石老六看着他,干涩地咽了一口口水,哆嗦着嘴唇,有点语无伦次地说:“孩子啊,别怕,就是叫你去辩认一下……”
王警官打断了他,说:“时间紧,先上车,路上慢慢说。白川也去吧。”
秋禾和白川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慌乱。几人上了警车,车开动后,一时谁都没说话。白川坐在秋禾旁边,暗暗握住他的手,秋禾这才定了定神,问:“到底怎么回事?”
王警官接着告诉他们的事,完全出乎了两人的预料。
前几天,在从县城来凉石镇的路上,出了一起车祸,一辆小轿车被撞到路边后起了火,肇事车辆驾车逃逸。第二天,有人在路边看到一辆烧得焦黑的车后,才打了报警电话。警察赶到后发现,起火的那车,是辆还没来得及上牌照的新车,调查了好几天,才有人说见到沈琳开过。
“就是想让你先去看看,辩认一下是不是你妈那辆车。”王警官顿了一下,似乎也觉得对一个少年讲这些太过残忍,又补充说:“先别着急,……可能那车根本就不是你们家的。”
石老六心里忐忑得要命,听了末一句,如捡着救命稻草,也跟着安慰说:“对啊,孩子,没准那根本就不是你妈的车,咱们先别自己吓自己啊。”
秋禾起先还呆呆地听着,到后来就完全傻掉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第一反应就是掏出手机,给沈琳打电话。
通话显示电话不在服务区。他不死心,又拔了好几遍,听到机械的女音一遍遍重复,整个人恍如进入梦里,一脚踩空,跃进了无边的黑暗当中。
好半天他才收了电话,要说话时,才发现嗓子都塌了,咳了一下才干涩地问:“那车……什么牌子的?”
王警官说了车牌车型,跟沈琳新车是同一款,秋禾手脚一片冰凉,心里却想,不可能!这一定是巧合!沈琳有六七年的驾龄了,平常连个追尾事故都没有,这怎么可能?
“车里……”他张张嘴,问不下去了。
“驾驶人是一名女性,”王警官回答,从车后镜里看到坐在后面的两个孩子脸都白了,十分不忍,很没有说服力地解释:“你们别太着急,现在一切都还不确定。”
大家都不说话,车内气氛压抑到极点。王警官一路无言,直接把车开去了县公安局法医鉴定中心,停车后径直带他们进了一间房,跟里头一个人说了几句,取出一个证物袋。他把袋子搁在秋禾面前,说:“好好看看这些,有你眼熟的东西吗?”
袋子里头有一根项链,几块已经炭化的衣料,变形到面目可疑的皮鞋等物品。秋禾拿过来扫了一眼,看到当中有一块熏得漆黑的女式腕表,顿时如遭雷击。
那是沈琳的表。是沈琳有一年过生日时,他用压岁钱买的。这些年沈琳一直戴着这块中低档次的腕表,碰到有熟人问起,就会特别自豪地炫耀,儿子买的,臭小子什么审美水准!这也就是我不讲究……
秋禾哆嗦着两手拿出那块表时,白川脑袋里轰地炸了。几人看秋禾摇摇欲坠地站着,都以为他撑不住了,结果他只是死死攥着那块表,半天才开了口,嗓子嘶哑得快说不出话,却很冷静地问:“我妈在哪儿?我要看看她。”
王警官难得地有些踌躇,看看石老六和白川,又看秋禾,小声道:“还是别看了吧,车子起了火,人都烧得没了形状了。”
“我要看。她在哪儿?”秋禾白着一张脸,神情却很坚定。
王警官带着他们,穿过走廊,走到最里一间,打开房门,却再次站住了,说:“孩子,听我一句劝,就在门口看一眼吧。”
屋里陈设一目了然,两间床铺,靠里一间空着,外面的床躺着人,蒙着白布。秋禾没说话,越过王警官,朝靠外的床铺走去。
短短的几步距离,是他这辈子走过的最艰难的路,他就这么一步一步,从凡间走到地狱里去了。
秋禾站在床边,对着白布看了一会儿,似乎有些手足无措,最后终于抖着手,缓缓把白布掀开了,然后,他就保持着掀白布的姿势,呆呆看着露出来的人。
这一刻对所有人都是煎熬。白川深吸一口气,大步走上前,看了床上的人一眼,把布从秋禾手中扯下来,小心盖好。然后他半扶半搂,把秋禾往屋外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