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让我们……相互学习相互帮助,好不好?”
☆、决心
白川从洞外跳进来,象寒夜里飘落的一片雪,悄无声息地落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
龙巢里已是寂寂黑成一片,他在黑暗中侧耳倾听,听到一阵匀细平稳的呼吸声,显见得人还睡着,这才放下心来,轻手轻脚把带着的饭盒和药放在热水里,然后一根根地点燃了蜡烛,错落有致地放到睡觉的人旁边的钟乳石上。
互帮互助二人组的学习结束后,其中一位成员因过于劳累,一头扎进温泉睡着了,这一睡就连到了晚上。眼见着晚饭时间到了,另一个舍不得叫醒他,只好把人安置在温泉旁边的一块热沙地上,自己则火急火燎地去了趟山下,跟沈宝成打了声招呼,把饭和药都带上山来了。
这会儿,在摇曳的淡黄烛光里,就见毯子上的那人酣眠正畅。许是睡得有点热,一张脸红扑扑的,衬着乌油油头发和眉眼,像块色彩诱人的奶油蛋糕,凑近了还有细细甜甜的香味。
白川着迷地看着沉睡中的人,心里柔成一汪春水,很想亲他抱他,又或者躺在旁边看着也好。谁让这是他的人?谁让他的人这么好?好得跟发了场春梦一样!不不,也不对!这辈子所有的美梦,加起来都不及这一个甜美动人。
白川想着,嘴角不由挂了笑,后来又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摸了摸秋禾的头发,怕手凉不敢摸脸,就把搭在他身上的外套攒了又攒。痴痴坐了好大一会儿,才意识到该叫秋禾起来吃药了。
不过,叫醒他之前,他须得先把药引子给弄出来。
白川意犹未尽地把黏在秋禾身上的目光扯下来,到水边把药罐上扣着的一个白瓷碗拿下来,放在旁边石头上。他蹲在石头旁,挽起袖子,左手食指忽然化出一根锋利的长指甲,抵着右腕,划出了一道细细的伤口。
龙血流得慢。片刻后,伤口上才有一滴血慢慢沁出来,滴落在碗里。白川握紧拳头,让血流得快一点。红褐色的血渐渐从筋脉深处逼出来,一滴滴落在碗里,犹带着体温,洞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腥味。
看看碗里的血差不多了,白川把伤口用拇指按压住,正盘算着叫醒秋禾,忽然听到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猝然回头,就见秋禾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撑起身,一脸惊愕地看着这边。
两人瞠目结舌地对望着,片刻后,秋禾眼神从他身上转到碗上,涩然开口道:“你这是在干嘛?这……就是你说的药引子?”
白川无可抵赖,看着那碗龙血,不知说什么好。
秋禾坐起来,拍拍身边毯子,说:“白川,过来这儿,我们好好谈谈。”
白川一阵头疼,头一次巴望能坐得离他远一点。磨磨蹭蹭走过去时,他已经决定坦白从宽,主动求得原谅,于是说:“之前怕你反感,没敢告诉你。龙血自古就被人类奉为养生延年的极品,你身体太弱,我就……”
“就让我喝你的血?”秋禾打断他,难以置信地说:“还是在你受了重伤还没痊愈的时候?”
白川忙道:“没事,我已经好了。”
秋禾看了他一眼,那眼神立刻让白川觉得相当不妙,甚至有点发怵。
秋禾沉默片刻,说:“那些狩师到这里来抓你,也是为了得到你的血吗?”
白川硬着头皮故作幽默,说:“不完全是,你男人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很受欢迎……,来,你先把衣服披上。”
他已然说得十分轻描淡写,且话语模楞两可,可秋禾还是不可避免地想到电脑上看过的捕鲸的血腥场面。人们把鲸大卸八块,剥下鲸皮做衣服和包,割下鲸肉做肥料,挖出鲸肝制作美食,鲸须和鲸骨用来做成各种工艺品……
即使是已经化成人形的白川,也无法避免这样的命运么?
他想得浑身发冷、悚然心惊,喃喃道:“人们为了让自己长命百岁,会杀掉你喝血?狩师们来抓你,原来并不是因为你成了精,而是你的血液很宝贵?”
白川正给他披衣服,闻言一笑,说:“他们想喝,也得有这个能耐。”
秋禾看着他,眼神十分复杂,说:“我不也在喝你的血吗?我跟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
白川一怔,忙说:“当然有!这是我愿意的!”
“可我不愿意!”秋禾说着,心里又生气又悲凉,“跟你讲白川,无论那血有多少好处,我不愿意喝!”
看到白川有些委屈,秋禾又不忍心,缓了缓语气,才又说:“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已经是人类了;即使现在我知道你其实是条龙,可潜意识里依然觉得你是我的同类。你会喝同类的血吃同类的肉吗?同样的道理,人肉再美味、人血再有营养,我也没法喝下去,懂不懂!”
白川挨了这一顿呲,心里反而发热发胀,低头说:“没先告诉你,是我不对。可是,”他脸上委屈渐浓,苦恼地说:“中药苦,见效慢,你又不爱喝,我太心急,才偷着给你喝这个的。……我只想要你好好活着,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你活下来才最重要!”
不知为何,秋禾突然想到老丁说的那番话来。老丁曾说,他活着,才有人牵制白川;一旦他死了,白川很可能会发疯发狂,到时会发生什么事,谁也无法预料。秋禾当时听着不以为然,现在却忍不住忧心起来。
他们以后的路,注定不会是坦途。远的不说,沈宝成和石榴姐知道实情后会如何震怒,实在不难猜测。就算他们能求得两人的谅解,还有那些对龙虎视眈眈的狩师呢?还有对这块山林怀不轨之心的人呢?
在这场打怪升级的游戏中,就算他们足够侥幸,能打通所有的关卡,最后的一关仍然无法逾越,一条龙和一个人的寿命,差距清清白白地摆在那里。
秋禾酸涩地想,难怪白川总是很没有安全感,他肯定在一开始就想到这些了吧。费尽心力给他治病、挖空心思让他活得久一些,除了对他的爱,也会有对命运的不甘心吧。
老天爷让他们相遇相爱,却心怀叵测地在前面挖了个巨坑,真坑啊!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默默拉过白川右手,看他腕上的伤口。那伤愈合得快,已经结了道细细的痂,想来无甚大碍。秋禾放下心来,抬头看着旁边的人,说:“你该知道,无论你让我喝多少血,我还是会死在你前头,丢下你孤零零的一个,对不对?”
两人正好得蜜里调油,转眼就听到这种无情的话,白川心里不是滋味,当即扭头道:“别说这个,我不想听。”
秋禾摸着他脸,把他掰过来,直视他的眼睛说:“不想听也要听。你是龙,我是人,就算我能活一百岁,也没你的寿命长,从一开始你就该知道的。……都怪我,当初我要是不答应和你好,就好了。”
白川反手抓住秋禾,脱口道:“我没后悔,你也不准后悔!”
“我不后悔,”若说一点也不后悔,其实是假的。但现在悔也无用,只好硬着头皮往前冲。秋禾深吸了一口气,说:“这辈子能碰到你,真的已经超幸运了。别想得那么远,好不好?我们过好现在的每天就行。”
白川嗯了一声,心里却飞快地盘算起来,龙血秋禾是不肯喝了,那就只有再去找老丁。老狩师虽然让人烦,可谁叫他指望人家帮他解决难题呢?
至于过好每一天,那当然是要过的,但将来也更要未雨绸缪。当然他一个人考虑就行,秋禾身体差,就别让他烦心了。
秋禾察颜观色,如何不知道白川阳奉阴违?他心里难受,却故作轻松地说:“话说回来,应该发愁的是我才对吧?你长得慢,我长得快,等我成了个白胡子老头儿,你还是枚美貌的小帅哥,那时你肯定要嫌弃我了,可怎么办?”
白川截口道:“我们龙才不会!我们对伴侣很忠诚!”
秋禾忍不住笑了,点头说:“好吧,我相信你。只要你说的,我都相信!”
他靠着白川坐了好一会儿,才又道:“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别去伤害无辜的人类,更别伤害自己,好不好?”
白川搂着他不作声,心想,若必须在伤害人类和伤害自己中挑一个选项,他又该如何抉择?
然而他最终没忍心问出这种大煞风景的话题,只是说:“好,你放心。”
两人依偎着坐了一阵,白川起身,把药端过来让秋禾喝了。之后两人目光都落在那碗龙血上。
秋禾说:“倒了吧。”
白川只得端起碗,把龙血朝潭里一泼。血落入水中,乌沉沉潭水忽然起了波澜,水里忽然跃起几道深色的影子,争相聚拢来抢食。
秋禾大惊,站起来朝潭里望,说:“我还以为这潭里什么都没有,竟然……,哪到底是什么?”
“是娃娃鱼,”白川说:“其中一条也快成精了。不用怕!它们性情都很温顺。我要不在洞里,它们还能保护你。”
“真的?”秋禾蹲在潭边,小心朝里头看了看,说:“看着有点吓人。……它会成精么?成了精也能变成人?”
“吃了龙血后,大概很快能化人吧。当然也可能是别的形状。”白川也在旁边蹲下来,打了个唿哨,那几条深黑色的鱼聚了过来,他捉着秋禾的手,说:“来,你摸摸它们。”
这些四脚鱼有两米多长,头大身子小,性情果然温和,秋禾大着胆子摸了摸,触手十分滑腻。鱼在浅水里停留片刻,转身爬进潭底不见了,秋禾这才和白川坐到毯子上吃晚饭。
白川在家已经吃过饭,秋禾便拿一只勺,吃两口,往白川嘴里喂一勺。到得后来,两人不用勺了,直接上嘴。你喂我我喂你地吃了几口后,刚才郁积心头的不快总算消散了。
等把饭吃完,把碗筷都收拾好了,秋禾精神正好,在洞里东摸西逛,一时仰头,只见黑沉沉的洞穴顶上,透出几道银色光线,不知是鸟还是蝙蝠,在光里飞来飞去。
“外头出月亮了?”他问白川。
白川在潭里洗手,抬头一望,说:“今晚上月色好。”
秋禾便跃跃欲试地说:“出去走走?”
白川看他一眼,说:“不怕冷?”
“不要紧,”秋禾忙说:“看一眼,就回来!”
“那就再等等。”
两人在巢里又坐了一会儿,白川才让秋禾穿得严严实实,戴了帽子,又把围巾裹得只露出眼睛。两人这回没有钻山洞,直接从潭边一跃而起,朝着月光透进来的地方飞去,到了洞顶,白川一手护着背上的秋禾,另一只手攀着块石头,壁虎般从缝里钻了出去,外面豁然开朗,却原来那条缝开在一道石壁上。白川贴壁站着,又纵身一跃,跳上了一处平台。
平台就是一整块巨石,宽约丈余,白色的岩石旁边便是深谷,月光洒在白石上,如同铺满白霜。秋禾举目四望,发现这平台就是小镇东边的仙人台。
他呵出一口白气,就见清明月色下,谷中群山在脚下起伏,冷月苍山,黑白分明,简直如同梦里的白天。
山中空气极冷,他打了个寒噤,后背立刻环绕上一个温暖怀抱。白川把人拥在怀里,脸搁在肩上,说:“看那边,马上要起雾了。”
只见远处群山间,忽然涌来一阵白雾,那雾在月光下,如银色浪潮奔涌而来,填满了岩石下的山峰沟壑。片刻功夫,脚下深谷就变成了银浪翻卷、波谲云诡的一片湖泊,群山犹如汪在银湖里。高一点的山头,便成了湖心小岛。
秋禾扭头看白川,说:“你刚让我等,就是等这场雾吗?”
“嗯,”白川蹭蹭他,说:“想下去看看吗?”
秋禾大力点头:“想!”
白川蹲下身来说:“抱紧我!”
等秋禾趴在他背上,紧紧抱住了,白川纵身朝崖下跃去,两人同时朝白雾中跌去,崖下树林隐隐扑面而来,秋禾正紧张得要死,身下白川忽然发出轻响,瞬间一条白龙化形而出,那龙长尾一甩,在空中优美地弹跳起来,游鱼入水般跃进雾中。
触目所见,皆是湿润的雾气。一人一龙,穿云夺雾而行,白川时而扑进雾里,把白色雾气翻搅得乱成一团;时而冒出头来,如大鲸在雾中稳稳航行。云浪之上,是深色天空,一轮大得出奇的月亮高高挂着。
最后他们栖落在一座峰顶的树冠上,白龙满身银鳞在月华下熠熠生辉,长尾轻轻拂动,傲然昂立,如同一位巡视领地的君主。
秋禾骑在龙背上,紧紧抱着白龙,看着脚下银海苍山,看着月色下美丽白龙,心里忽然又填满了勇气。
他想,哪有什么老天爷,不都是人们自己的选择么?
白川选择守护这片山林,他们如今才能在这里自由自在看月亮;他选择和白川在一起,才能领略这世上不一样的风光。
他选了这条路,就得好好走下去。纵然前面有再多艰难险阻,有人并肩守望,有人分忧解愁,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作者有话要说: 国庆节快乐啊各位!
我再发个誓,十月完结此文。之前说的话大家就假装没看见吧。
什么?有人不能忍?好吧,我没有脸,没有脸,没有脸……
☆、拆迁
凉石镇又下过一场雪后,就进了腊月,家家户户开始忙起来了。
沈石榴给秋禾打电话,说等收完公司的最后几笔账,就回家过年。秋禾把这消息告诉沈宝成后,老头子明明瘸着条腿,走路却轻快得跟阵风似的,天天在家掐着日子算计,要打年糕、熬糖果子、熏腊肉腊鸡腊鱼,只等一家三口团聚了,殷殷实实过个好年。
镇上往日那些在烤火屋里窝冬的老头老太们,也都和沈宝成一样,忙忙碌碌筹备起了年货。集市变成了一周一次,有好几回,秋禾去镇上,看到花娘娘的超市门前,大槐树下支着摊,摆着红纸鞭炮、各种华而不实的袋装零食、老年人穿的棉袄和布鞋,好些人围在一起挑货,花娘娘忙得首如飞蓬,很有种喜气洋洋的热闹感。
腊月初十刚过,小镇里的人渐渐多了。平时寂静的镇子里,出现了些年轻的陌生面孔。他们三三两两地聚着,站在路边玩手机聊天,讲述在各地打工时的见闻,也有的约到一起打扑克,或跑到网吧里打游戏,——这是他们一年中最为轻松的假期,也是萧条小镇最为热闹的一段时光。
然而秋禾并没有因此而结识什么新朋友,他现在每天都很忙。隔三岔五要去山里,有时去云台,更多的时候在龙巢。即使他偶尔不太想去,也会被另一个求着抱着地拖走。
两个陷入爱河的小年轻,又初尝□□滋味,巴不得每分钟都腻在一起。在山下时,沈宝成跟前少不了要遮遮掩掩,唯有进了山,一个碍眼的人也没有,白川才好施展他刚学到的百般手段,把人哄得服服帖帖,亲得晕头迷脑,彻底沉醉在这温柔乡里。
这一天秋禾吃过早饭又要往隔壁跑,却被沈宝成叫住了。老头子佯装幽怨地说:“天天在外头野,也玩不伤!你好孬也陪外公一天,能怎么样?”
秋禾被他戳中心病,脸都热了,又担心老头子看出什么来,忙狡辩道:“白川说,这两天山里不能断人,怕盗猎的趁着年前进山。——再说了,明明我前两天才陪你在家打了一天糍粑!”
老爷子这回是真酸了,说:“唉哟唉哟,白川现在比外公还重要些咧!”
秋禾直着脖子喊起来:“哪有!你就喜欢冤枉人!……好好好,你今天又要干什么,我帮你,总行了吧?我说,您也消停些吧,都攒了半屋子年货了,石榴姐就算是头牛,也吃不下这么多吧?”
沈宝成在他头上凿了个暴栗,训道:“石榴姐石榴姐!这小名是给你喊的?”
两人斗着嘴,趁着天晴,把簸箕里的干瓜条搬上屋顶晒着,秋禾看外公并无二话,这才放了心。
沈宝成说归说,对他们频繁进山倒也并未疑心。如今他腿脚不便,林子本就靠白川一人守着。两个孩子要好,秋禾跟着去山里玩玩也没什么。要说遇到危险,那不存在!白川好歹也是山里长大的一条龙,秋禾跟着能有什么危险?更何况,眼瞅着自家心肝脸上一天天红润饱满起来,可见山上温泉对人是真有好处,因而沈老汉越发放了心。
两人正合力把被套搬到外头晾晒,白川过来了,忙去搭了把手。沈宝成看到他,便说:“正要跟你讲,镇上老孙的大孙子明天结婚,你去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