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川贪婪地听着,把秋禾说的每个字、每点语气都收进耳中,以便留到半夜里,象老牛反刍一样,放在心里慢慢咀嚼。
嚼到后来,觉出不对劲来了,这些事秋禾是怎么知道的?
第二天,秋禾又打电话来,告诉他另一桩大事:县里最近来了检查组,把领导们跟水洗似的筛了一遍。除了那位公安局长,还有好几个领导都被查处,甚至包括一位主管城建的副市长。
秋禾饶有兴致地说:“很多人都在讲,肯定是这些领导里面有人知道了这份行贿清单,□□!刘宏明还挺厉害啊,他自己固然一死,却把这么多人拖下马,简直算得上反腐英雄嘛。”
白川对此不置可否,却很小心地问:“这都是谁跟你说的?”
“小志告诉我的。小志你还记得么?就是外公同病房那位阿姨的儿子啊。”
白川心里立刻堵得不行。一想到秋禾跟那花尾巴稚鸡似的小青年在一起倾心交谈,就觉得余生惨淡。正郁闷着,就听秋禾又兴高采烈地说:“小志还带我去见了他的一个朋友,他那朋友办了家物流公司,我不是以后想开家网店吗?初步跟那人谈了谈,他给的条件还蛮优惠的!”
白川怏怏地嗯了一声,问:“爷爷好了没有?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秋禾笑,说:“估计快出院了,你想外公啦?”
白川一瞬间又很惭愧。这些天他尽惦着秋禾了,几乎没怎么想到过还断着腿的沈宝成。这真是太不应该了!
于是白川讷讷说:“嗯,我想你们了。”
秋禾轻轻笑了笑,安慰他说:“等回去了,我给你做好吃的!”又打了个呵欠,说:“我要睡觉了。拜拜!”
挂了电话后,白川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看着清泠泠的月光一寸寸从窗户里爬进来,忽然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想,我要见到他,现在,立刻,马上!
他跑出堂屋,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纵身上了屋顶,又象只大猫一样,从屋脊上悄无声息一个飞跃,半空中化成一条银色长龙,落在树梢上。那龙头颅高昂,四肢虬劲,银色长尾轻轻摆动,月光下反射出粼粼白光。
深夜凉风吹动树梢,龙在乌沉沉树顶上迎风起伏,片刻后,那美丽的身影在空中划过一道银色的弧线,纵身向县城方向奔去。
午夜时分,白川赶到了出租屋,扒开窗户,轻手轻脚进了屋。房里黑沉沉的,床上的人呼吸平稳绵长,睡着正香。
白川在床前蹲下,一手撑着腮,痴痴地看着床上人儿的睡颜。看他修长的眉,卷翘的睫毛,绯色的嘴唇,觉得他每一样都那么那么好。
他想,哪怕为他去死,为他肝脑涂地,都是值得的。
在漆黑的夜里,秋禾从梦中醒来,迷糊间看见床前有个人,竟象是白川撑着头坐在那里,他一下子惊醒了,伸出胳膊开了灯,只见床前空空如也。
秋禾躺在床上,愣怔了半天。后来起床喝水时,觉出了一点凉意,才发现窗户是开的。他有点困惑地想,头天明明记得关过窗户的,难道记错了?
秋禾倒了杯水,边喝边看着窗外月光,想到上次发烧时,白川也象刚才梦里那样,坐在床前看着他。秋禾心中有点甜蜜,又有点慌张,想,讨厌的家伙,让他半夜睡不着,自己却肯定睡得正香吧。
☆、亲人
沈宝成出院那天,石老六正好开车去县城,得知他们要回凉石镇,忙让沈老汉坐他的便车走,又帮着把被窝行李放进了货车厢。一行人在医院附近分开,沈琳和秋禾另去汽运站乘车回家。
等那母子两人回到凉石镇时,在桥上就看见超市门前聚集了七八个老头老太,老远就有人挥着手喊石榴。等他们走近,一堆人七嘴八舌把沈琳围在中间。
有个婆婆把沈琳的手抓得紧紧的,说:“天么天么,我都老得爬不动了,石榴还是老样子!”
还有个老头说:“石榴,晚上到家吃饭去!你三娘娘听说你要回,中午就把熏肉泡上了!”
沈琳目睹旧人旧物,眼睛都有些润。她挨个问候了老人们,又亲亲热热地拉了好一阵家常,等人群渐渐散了,才和秋禾继续往回走。
秋禾边走边调侃,说:“石榴姐,想不到你在镇上人气超高!”
沈琳朝儿子头上削了一巴掌,说:“给老娘闭嘴!石榴姐是你喊的?”
“唉哟,一回自己地盘就这么凶!”秋禾抱怨,“沈总你这样会嫁不出去的!”
沈总冲上来要继续削,秋禾忙抱头鼠窜,先一步跑了。沈琳在后头喊:“就算嫁了人,以后养老也指望你!跑是跑不脱的!”
母子俩打打闹闹走上山坡,远远就看到石榴树下站着两个人,拄拐的是沈宝成,旁边长身玉立的少年是白川,正往这边翘首盼望。
白川看着两人走近,说不出话来,一味只是望着秋禾笑。等走近了,忙又把秋禾提的箱子接过来,然后一手提箱,一手扶着沈宝成进屋。
沈琳和秋禾跟在后面。走了几步,沈琳啧了一声,秋禾回头一看,立马笑成了狗。
原来沈琳穿着一双八厘米的高跟鞋,鞋跟又尖又细。最近又才下过一场雨,晒谷坪上泥土软,那鞋跟一踩一个坑,一踩一个坑,陷进去了几乎要拨不出来。秋禾看他娘在晒谷坪上挣扎,忙忍着笑,上前献殷勤:“妈,我来背你!”
他吭哧吭哧地把沈琳背到门口台阶上,放下后又说:“石榴姐,你怎么又长胖了!”
话音未落,就被沈琳打了一掌,沈琳说:“你个弱鸡子样,还好意思嫌别人胖!”
那边沈宝成瞅见踩出的几串小坑,心里又不舒服了,撇着嘴说:“晓得要回来,还要踩那个高翘,有瘾吧?是哪里美了?”
沈琳四十有余,身材略有发福,平时全仗着高跟鞋改善身材比例,听了老头的挖苦,很不满地嘀咕:“快七十岁了心还不闲,啥事都想管!知道什么美呀丑呀的!”
不想老头耳朵尖,竟听见了,立刻气得嚷嚷:“我是啥都不懂,啥都不晓得,就你一人知道得多!那你还晓得自己从哪儿来的么?你祖辈都在凉石镇,做人不能忘本!”
沈琳也恼了,眉毛一挑,说:“我怎么忘本了?我是杀人放火了还是虐待爹娘了?动不动就上纲上线,烦不烦哪!”
秋禾不等说完,忙把两个都喝止了,先说自己娘亲:“嚷嚷什么呀?嫌镇里人听不到还是怎么的?”又说沈宝成:“外公您也是,她爱穿高跟,让她穿去,碍着您什么了?”
那父女俩又都嫌秋禾拉了偏架,没有为自己主持公道,各自祭出一张幽愤不平的脸,进了屋后,不仅不理对方,亦且连秋禾都爱搭不理了。
小院早被白川打扫得干干净净,摔坏的桌椅家什,能修的都修好了。屋山头整整齐齐垛着新劈的柴禾,烤火房也收拾一新。厨房里菜洗净了,只等炒。
如今沈宝成是伤员,石榴姐拿手的只是煮粥,秋禾只好当仁不让,挽起袖子上了灶台。
眼瞅着那对糟心的父女不在跟前,秋禾悄悄跟灶下的白川抱怨,说:“烦都烦死了!那么大两个人,吵架吵上瘾了!从见面到如今,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也不嫌腻!”
白川如今看到秋禾,只觉得神清气爽、心满意足,完全无法体会负面感情。听到这话,他望望外面,笑眯眯地说:“挺好的!”
秋禾边炒菜边生气地说:“你觉得他俩吵吵闹闹挺好?你是巴望着他俩打起来是吧?”
白川又笑,过了一会儿才说:“这些年都没见爷爷这么高兴过了。”
秋禾一怔,过了片刻,才忽然明白了白川的意思。
他此前一直觉得沈宝成对女儿成见太深,整天横挑鼻子竖挑眼,处处都看不惯,却忽略了老爷子近来心情很好的事实。受了那么重的伤,从医院出来时,气色竟比往日还好些。吵起架来固然黑着老脸,但不吵架时,老脸上的每根褶子,却都透出欢喜松快来。
还不都是因为他亲闺女回来了么?
他吵她,大概也是因为十几年的积怨和思念太重了吧?年年盼她盼不回,攒了一肚子委屈,不好好吵几场发泄发泄,怎么能心平气和地过日子?偏生这一阵子,每次刚开始吵就被人劝着拦着,想必那两人也很不尽兴吧。
秋禾一阵惭愧,枉他还为此苦恼不已,从今往后,随他们吵去!只要不打起来就行!
到了晚上,沈琳出去上厕所。农家小院,厕所都在院外,很有些不方便,她不免又嘀咕了两句。不幸这又被老头子听见了,顿时比他自已被嫌弃了还激动,愤愤地指责沈琳娇气,去城里才几天,就处处挑剔看不惯农村。两人在院子里高一声低一声地吵,秋禾恰在屋外,这回也学精了,拉着白川就往隔壁屋里去了。
白川笑问:“怎不劝架了?”
秋禾一撇嘴,说:“人家父女的事,咱们外人掺合什么?”
两人在白川屋里消磨了好一阵子,秋禾才回了家。等进屋时,发现沈琳已经伺候她爹睡下了,她自己则坐在床上翻一本书。
秋禾彻底放了心。看情形没人劝架,这两人也并没有闹得家反宅乱。他凑过去问:“看什么呢?”
沈琳一笑,举起书说:“刚才在那口箱子里,找着了几本我中学时的课本。”说着翻到封面上,给秋禾看右下角的“沈石榴”三个小字。
秋禾绕有兴致地说:“原来你还真叫石榴!这名字挺好听的,为啥要改?啥时候改的我怎么不知道?”
沈琳拿书敲了秋禾一下,说:“关你屁事!”又指着头发说:“我早上照镜子,发现这里有根白头发,快来给我拨了!”
秋禾于是跪到床上,就着灯光在他娘一头乌油油的黑发里找那根白发。沈琳垂着眼睛,很享受这种母子间的亲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明天一早我就要走了。不回去是不行了,省城那边天天打电话催。”
秋禾怔住了,一瞬间很舍不得她走,可也知道,沈琳的公司关系着一家人的生计,马虎不得,于是说:“你去,这里有我呢。……别动,找着了。”
他把白发拨下来,拿给沈琳看,沈琳拈在手里端详着,又命令儿子:“再给我找找,看还有没有。”
秋禾在她头上细细翻找,就听沈琳又说:“我最近一直在考虑,要不要真的把省城的公司盘出去。外公年纪大了,你呢身体又差,放你们在这里我实在不放心,干脆我也回来算了。明年让你到县一中去读高中,我就在县城寻点事做,回镇上也方便,你说呢?”
秋禾听了有些心酸。他知道沈琳很早就去了省城,打拼半生,一点人脉积蓄都在那里。突然转回县城来,就意味着放下一切从头开始。对一个四十多岁又没什么倚仗的女人来说,这简直是人生中的一道劫。——能度过来固然好,不能度过来,就死在这道槛上了。
他便劝她:“你就在省城好好干,回来干嘛?我来这里就没再犯过病,再过一段时间,也许就好了。外公尽可以交给我照顾,实在不行,还有白川呢,不用你来着急!”
沈琳吹掉手中的白发,反手在秋禾脸颊上摩挲了两下,说:“白川固然是个不错的,可哪能事事指望外人?你就算身体好了,到时候不也要出去读书么?”
秋禾一阵惆怅。他这才想起,终有一天自己也将离开凉石镇。细想起来,来这里的第一晚还历历在目,似乎就是昨夜发生的事,可为什么心里光想到离开就很难受?
沈琳把头发拢了拢,在床上躺下,说:“算了,今天不说这个,反正把公司盘出去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早点睡吧。”
两人于是并肩躺到帐子里,沉默片刻后,秋禾又问:“妈,你跟外公到底是怎么回事?早些年你们是为什么事吵得那么厉害?”
沈琳刚刚故地重游,又想到明天就得离开,心中格外缱绻温柔,也愿意跟儿子回忆些不甚愉快的往事了,想了一阵,便道:“说来话长,我初中毕业后,就去省城打工。那时候年纪小,又没学历,也找不着什么好工作,起初给人当保姆,很受了些气,我嫌雇主狗眼看人低,就出来了。”
“你还给人当过保姆?”秋禾大为诧异。
往日沈琳也曾对他谈过工作经历,但多是吹嘘自己如何摆平地头蛇开了几家分店,又如何想出奇思妙计赢得市场等等。给人当小保姆这回事,秋禾却是闻所未闻。
“是啊,那家子有个老人瘫在床上,吃喝拉撒要人伺候,就让我去了,却又防贼一样看得紧。我不耐烦受那个气,就出来了,后来就到酒楼里去给人推销酒水,干得还不错。结果,一同去的人回镇里,给你外公学嘴,说我在外头当了陪酒小姐,把老头气得要死。”
秋禾在镇上呆了有段时间了,知道凉石镇人最重声誉,沈宝成又极要面子,不用猜就能想到当时闹得何等鸡飞狗跳。他翻个身,看着沈琳说:“你当时怎么不跟他好好解释呢?”
“那时候不是叛逆期吗?他托人带信,让我回家,我偏不想如他的意!老头子想去找我,又离不开这几亩山,拖了段时间,——我这不是又跟你爸好上了吗?我就回来,跟老头子说想结婚,结果他抵死不同意。”
“为什么呀?”秋禾坐了起来,“因为爸爸年纪太大吗?”
沈琳似乎有些犹豫,最终还是实话实说:“你爸碰到我的时候,还没离婚呢。”
秋禾又大吃一惊,难以置信地说:“你是、你难道是第三者?”
沈琳倒也不屑置辩,笑了一下说:“我不插足,他跟前妻关系也一直不好。不过后来你爸死活要离婚,也确实是为我。结果这边老头子不同意。我不管,自己去扯了结婚证,把他越发气了个死。他说我在外头为了钱勾引野男人,连脸都不要了。我一气之下,跟他对着吵了一架,就再也没回来过了。”
虽然沈琳只用三言两语带过,秋禾却能猜出当日父女俩的争吵有多激烈。相骂无好话,估计什么难听话都说出来了,才会导致父女多年的反目。他在沈琳身边躺下,手指绕着沈琳的一绺长发,轻声说:“妈妈,我知道外公冤枉了你,你才不会为了钱去勾引男人。”
沈琳瞅瞅自家乖顺贴心的大小子,很欣慰地笑了,打趣说:“哟,偏偏你就知道了?那时候你还没影儿呢。”
“我就是知道,”秋禾闷闷地说:“你不是那样的人。”
沈琳叹了口气,说:“不好说,倘若你爸是个穷光蛋,说不定我真看不上。想当年你妈也是酒店一枝花好不好?只是那时候一个人在城里,确实又辛苦又孤单。你爸那人吧,年纪虽然大,可懂得疼人,又舍得花钱讨好我,我这不是以为自己找到倚靠了吗?结果呢,屁!事实证明,靠得住的人也就只有自己。”
秋禾不干了,撒娇放赖说:“明明还有我!我难道还靠不住?”
沈琳笑起来,忍不住在秋禾额头上亲了一下,说:“是啊是啊,可不是还有我儿子吗?以后养老全指望你啊。”
“嗯,”秋禾郑重点头,“我以后有了钱,就给你买大屋,买好车!”
“好!”
“等到了巴黎时装周,让你去国外扫货,想买包买包,想买鞋买鞋!”
“那不成,你妈不懂法国话!”
“笨!给你雇个翻译不就行了?”
“那要得!”
……
后来两人都不说话了,默默地躺了一阵。沈琳近来日夜操劳,人很辛苦,没多久竟睡了。秋禾却睡不着。他翻过身,细细看着沈琳的脸,发现那熟悉的眉眼间,竟不知何时有了细纹。
那一刻,他真希望自己立马就能撑门立户、顶天立地,好给身边的女人一个稳稳的依靠。世人曾经亏欠过她的,到时候都由他来双倍补偿。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心想,如果那一天能早点到来就好了。
☆、赔偿
第二天一早,沈宝成在饭桌上听沈琳说要走,顿时象苦守寒窑十八年却惨遭遗弃的怨妇,把筷子重重朝桌上一搁,早饭也不吃了,拄起拐杖进了卧房。
沈琳也不理他,还使眼色让秋禾别去劝。母子俩接着吃早饭。饭后收好行李,秋禾帮着把箱子提到院子里,沈琳说:“过几天你过生日,我尽量往回赶,实在来不及也就算了。先跟妈说说,想要什么礼物?”
秋禾想了想,说:“那你给我买个好点的相机吧。我想开个网店,得要个专业点的设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