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林在他瘀痕上掐了一把,“话不能这么说。将军也不是没和修士打过,也是半年前,兄弟们刚打完仗,也在蒲兰附近休整。将军为了兄弟们的伤,亲自去蒲兰镇里买伤药,与一伙蛮不讲理的修士遇上了。据说当时修士们要强买强卖,将军一怒之下拔了刀,一对三,只带了一把大刀和一条长鞭,硬是没让他们挨到自己,最后还平安把药买回来了。”
玄晏觉得这事有些耳熟,似乎听九师兄玄诀提过。几个刚入门的弟子在蒲兰镇作威作福,被人打个半死,还灰溜溜地放了信号求救。最后也没能免了玄诀师兄的一顿重罚。
他思绪恍惚,钟林说得兴致高昂,一拍他大腿,痛得他低叫一声。
“将军常常教导我们,无论武学修行,修至化境总是殊途同归。而且将军对你这么好,让你当近侍,还亲自教导你,现在还亲自去蒲兰镇给你买伤药,我怎么就没这么好的命呢……”
玄晏沉寂下去,钟林揉揉手腕:“时候不早了,我该去一趟校场点个卯。你要是能动,就把这里收拾收拾,将军最看不得兵器乱放。”
叽叽喳喳的钟林一走,玄晏冷静下来,细细品味他说的话,觉得甚是有理。
无论普通武学,还是道法修行,臻至化境时总是殊途同归,不分伯仲的。秦石能以武夫之力,以一敌三打败修士,即便那几个入门不久,已经算是十分厉害了。
他师父凌远长老也这么说过,传说当年有一位先辈,不修道法,只修武学,竟也能渡劫飞升,得证大道。
如今他修为不足,或许可以试试这种方法。
他刚刚躺下,目光瞟过秦石床榻,瞬间想到了什么,登时惊出一身冷汗。
千机剑穗!
秦石带着千机剑穗,去了玄天门人经常出现的蒲兰镇!
蒲兰镇是西海原东边六十里处的明珠,水源丰富,更有不少良田。往东北走三十里,便能到天下名气最大的修真门派之一,玄天门的山门。每隔两年,玄天门都会派遣长老或是掌门的亲传弟子,到蒲兰镇挑选弟子,因而这里常有想要投入玄天门的普通百姓。
玄晏出示了将军近侍的腰牌,借了匹好马去往蒲兰镇。
今年正逢玄天门遴选弟子,蒲兰镇内人山人海,比之京城不遑多让。有的坐在街边,摆出世外高人的模样,还有的坐在客栈窗边吟诗作对,绞尽脑汁各出奇招,都是为了吸引不知隐藏何处的玄天门人的注意。
他没有顾及那些一心想修真的人,竭力回想蒲兰镇的药铺所在,牵着马挨个找过去。
玄凛挑在今年叛变,大概是掌门师兄一句“须得有潜质之人”为弟子,贵精不贵多,意图在明年洞天大会上夺魁。等他们收了厉害的弟子,玄凛积攒的爪牙就成不了气候,便趁遴选新弟子之前叛了。
他一拍额头,挥开那些事情,集中精力回想药铺的位置。
曾经他作为长老,主持过前三百年的遴选,后来都将事情交给了玄凛。虽然时日已久,但还是没忘,便忍着身上伤痛,找去了蒲兰镇最大的金玉药铺。
在那间药铺里,玄晏看见了秦石的人影。
同是大半夜没睡,秦石也比他好不到哪儿去。深邃的双眼下是浓墨重彩的黑影,整个人倚在长刀上,打不起精神来。
金玉药铺里抓药的人很多,队伍已经排出了铺门。玄晏穿过厚重的人群,轻手轻脚地走向秦石。
“哎,你做什么?”
队伍里伸出一只长毛手,啪地拍在他背上,揪着他衣服不让他继续往前走。玄晏恼了,脸色也不好看,指指没发觉这边动静的秦石:“找我家大人。”
抓住他的是个高大如熊的男子,闻言不禁狐疑地瞅着他,“这么胖的侍卫?刀也没带?你家大人脑子没问题吧?”
玄晏一噎,不想再与他纠缠,告了声罪就走。男子啧啧两声,依旧扯着他不放:“先别走,鬼鬼祟祟的,进去偷钱袋的吧?”
这话一出,药铺里起码一半的人都下意识地捂向钱袋所在,纷纷看着他们。玄晏更恼,只是依旧压着声音:“你这人好生无礼,我找我家大人,与你何干?”
“那行,叫你家大人来领走你。”
玄晏本想偷偷扯走剑穗,顿时一滞,没有说话。那人洋洋自得:“你们看,果真是来偷东西的!”
这回连药铺伙计都走过来询问二人,玄晏不知如何解释,男子却猛地惨叫一声,捂着被砍断的手臂,滚在地上扭动,连连哀嚎。
玄晏惊住,身后却响起个柔软如蛇的声音:“挡道的狗都该死。”
人群霎时分出一条通路,或惊或惧地看向来人。玄晏被人群挤压着后退,只从缝隙中看见了一方月白色的衣袖,和那人腰间微微晃动的蓝底白字、金边篆体的腰牌。
玄天门清字辈。
金玉药铺的伙计显然与这人很熟,派了个小药童扶走被砍断手臂的男子,便有打扮精致的伙计迎了上去,一边问道:“清寂道长,您要的伤药都准备好了。”
“嗯。”那人随意应道,“我要的天材地宝呢?”
“也都备好了。”
那人笑着往伙计眉心按了一道,伙计原本挤满笑的脸顿时僵住,捂着眉心长出的狗尾巴草鬼哭狼嚎地跑走了。
是个木灵根的好苗子,可惜了。
玄晏没有急着出头,而是踮起脚,在人群中寻找秦石的影子。与此同时,另有两个伙计不停地将药柜里的伤药取出,分别装好,毕恭毕敬地递给那人。
满满当当的药柜顷刻间空了,一根草也没剩下。
人群发出失望的叹息,有不少人转身就走。那人满意地提起药包,却被一柄长刀横住了去路。
亦是这时,玄晏伸向千机剑穗的手僵住了。
那人轻嘶一声,沿着刀柄看去。秦石淡淡笑着,刀柄一颤,清音响彻。
“先把伤药留下。”
第八章
药铺里渐渐散去的人群又很快聚拢过来,将他们围在中间,却不约而同地空出了一大块地方。
这么个胡子拉碴的汉子,怎么就有胆量和玄天门的道长对上?
那人轻轻觑起眼睛,眼瞳闪出幽绿色,问道:“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
秦石毫无惧色,长刀又往前送了两分。
“你们修士,用不着这么多药。”
那人哂笑,对着旁边目瞪口呆的两个伙计道:“你来说说,用不用得着。”
其中一个伙计躬身,声音略有颤抖:“玄天门每年要不少药材,我们药铺的货,基本都是为玄天门道长们留的。”
另一个伙计补充:“我们药铺,当初就是玄天门的道长开的,所以才叫做‘金玉’。”
秦石皱起眉,低啐一口,却没放下长刀。玄晏悄悄收回了手,盯着那个满面得意的道人看。
这间药铺是他师父凌远长老所设,为的是给慕名拜师之人提供物美价廉的药材。而且修士们炼药用的天材地宝,有一部分也是这家药铺提供的。
“怎么,还不滚开?”
清寂嫌弃地弹了弹长刀,斜了秦石一眼,勾了个法诀。玄晏紧盯他的动作,怕秦石吃亏,躲在人群后,也结起法诀来。
“嗯?谁?!”
他刚刚动手,清寂忽然露出警惕的表情,视线扫过一张张表情各异的脸,叫道:“老九老十?”
玄晏陡然撤开双手。
他没想到这个清寂居然如此警觉,不过稍稍用了点那两个倒霉修士的修为,就被察觉了。
玄凛那些好吃懒做的徒儿们,居然有这么个人物。
玄晏焦灼不安,就怕清寂视线下移,看见千机剑穗,一时束手无策。药铺外却传来个熟悉的声音:“六师弟,你在这儿做什么?怎么这么多人?”
外面一行三人就这么随着说话声走了进来,为首的正是之前见过的二师姐清敏,身后还跟着丹意丹扬两个小姑娘。
三个玄天门修士打扮的人聚在一起,脑子清楚的人都知道这热闹看不得,都悄悄地走了。药铺里顿时空了不少,玄晏往后站去,尽量挡住自己的脸。
清敏看见长刀,秀眉一皱,继而又看见秦石的脸,顿时愕然:“是你?”
秦石冷笑,没有答她。清敏微微一笑,对清寂道:“六师弟,我先前传书说的不知好歹的武夫,便是此人。”
清寂恍然大悟,“我道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拦我们二师姐做事,原来是神武营秦将军,久仰久仰。”
丹意笑道:“可不是么,都到这份上了,居然还敢拦着六师叔。不过,六师叔,你脾气真好,要是换做我师父,早就把拦路狗大卸八块,吊在梁上示众了。”
众人见她看起来娇滴滴的,说的话却心狠手辣,纷纷咋舌。
丹扬却在感慨,还是丹意嘴巴毒,这话放在别人听来纯粹是发泄,放在玄天门来说,尤其是对于向来被嫌弃不够心狠的清寂而言,简直是字字诛心。
丹意咯咯地笑,瘦得硌人的腕骨上银镯子直晃。清寂表情一变,冷哼:“今日已经砍了条胳膊,不想再与拦路狗一般见识。”
清敏不耐烦:“勿要磨蹭了,师父吩咐的事还没做完。要杀要剐都快点。”
清寂狞笑,对着秦石拔剑就砍。秦石眉梢微扬,手腕往下一压,长刀倏地挑起,在清寂脸上抽了一道,又弹了回去,狠狠打在他手腕上。
清寂尖锐地吼了一声,药包掉在地上。秦石用脚尖挑起药包,“多谢道长割爱。”转身便走,留下被抽得发懵的清寂。
“站住!”
丹意尖叫一声,冲在清敏前面就要出手。秦石手都没抬,长刀往肋下一扫,沉重的刀背在丹意腿间噼啪一弹,打在她两边膝弯上。
刚刚还张牙舞爪的师侄眨眼间就跪在地上,清敏怒不可遏,目光不经意间扫到他腰间飘拂的一缕黛蓝,一愣。
正是这时,一个圆滚滚的影子冲了出来,径直抱在秦石腰上,嚎啕大哭起来:
“将军啊——小的对不住您啊——小的没用啊——”
一个胖乎乎的家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跪着,两只手臂圈在秦石腰上,怎么都不放开。秦石被他哭得毛骨悚然,想也没想,一巴掌当头呼过去:“马胖子,你魔怔了?好端端的哭什么?你怎么来……”
但见胖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声音都走了调:“是马胖子没用,让将军担心了!小的就是个废物,闹得全身都是伤,让将军来这儿受委屈,小的怎么那么没用啊——”
说着说着他又嚎了起来,一边哭嚎,一边将自己脏兮兮的衣服扒开,满天乱扔。众人见他满身紫红色的瘀痕,都忍不住同情起他来。
玄晏的动作看似无意,那些乱扔的衣服却都像是长了眼睛,往玄天门几人身上落去。这几个向来是养尊处优惯了的,被脏衣服兜头罩来,躲得措手不及。
丹意的反应最为激烈,一面叫着“师父救我”,一面将罩在自己头上的脏衣服扯开,往旁扔去。
“你这疯丫头!”
清敏被扔得发狂,忍不住趁乱踹了她一脚,又把衣服往清寂怀里扔。转头再看去,只能看见胖子圆滚滚的身躯,方才那缕黛蓝不见踪影。
马胖子哭得如丧考妣,身上的伤又十分引人注目。秦石提着大刀,手足无措,也不知他弄什么玄虚。
在众人看不到的角度,马胖子轻轻咬住了千机剑穗,顿时觉得一股清气充盈全身,为之一振。
他想到了个绝妙的脱身之法。
清敏正在四处找寻刚才瞥到一眼的黛蓝色,清寂却气疯了,一把抓住她,怒声尖叫:“看我不打死这丫头!大师兄宠得她无法无天,居然敢在两个师叔面前撒野!”
丹扬一面护着丹意,一面向清寂哀求。清敏蓦地吼了:“别吵了!”
话音刚落,金玉药铺里忽然起了阵狂风,刮得人睁不开眼。清敏用手挡着脸,却下意识地朝那两人的方向张开一条缝,只见狂风似是凝聚形状,将抱在一起的两人托举起来,瞬间就没了影子。
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得几人措手不及,围观的众人也被吓得悉数离开,霎时间药铺内空空荡荡。
清寂似是忘了刚才还说教训丹意,望着风刮走的人影,疑惑:“什么时候朝廷开始让他们练法术了?”
“那个秦将军一看就是没有灵根之人,修不得法术。京城里两边斗得厉害,搜集的厉害人物怎么舍得放出来?”
她本来想说,可能是那个胖子有问题,却听清寂道:“我方才感觉到了老九老十两个的修为——不是说他们死了吗?”
清敏倏地转头,一字一句地质问道:“你确定?”
清寂不耐烦她质疑:“我的本事你也怀疑?”
清敏沉默下去。
清寂当初被玄凛选中,就是因为玄凛看中了他诡异无比的感知能力。他刚刚入门,没有进行任何修行时,谁在旁边看他,他都能说得一清二楚。
“你的感知不会有假,那只剩一个可能,”清敏冷笑,“他们当了叛徒。”
清寂意识到事态严重,声音也压低几分:“要告诉师父吗?”
她微微颔首,却觉得事情似乎没这么简单。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蒲兰镇外,神武营行营外。
两道人影从天而降,落在湖水边。
两人落地的速度极快,激起漫天飞尘。过了许久,圆滚滚的人影慢慢地爬了起来,拼命地喘气。
他感觉到剑穗里充盈的清气,将之注入自己体内,又运了些许老九老十两人的修为,意图迷惑几人。他们现在都没有追来,应该安全了。
兵行险着,算他赢了。
玄晏慢慢喘平了气,终于笑了出来。
原来他大难不死,就和千机剑穗有关。
剑穗里充盈的清气救了他的命,也是如今的他,纳取天地清气的重要来源。他终于不用担心修行太慢了。
开心之余,他突然意识到秦石似乎没反应,以为他还没醒,爬到他身边一看,却看见秦石早就睁开了眼,只是怔怔地看着他。长刀落在他耳边,反射着刺目的阳光。
“你是修士。”
玄晏没有否认。手扣在剑穗上,又慢慢地放开。
秦石仰头看着天穹,缓缓地道:“我本以为,这穗子是谁给你的定情信物,却没想到……难怪你如此看重,竟是你修行的信物。”
玄晏没有说话,却听他问道:“是……司大人?”
他一愣,忽然想起这个司大人,似乎当初两个小兵来搜查马厩时,也提到过。
秦石看他反应,只当他默认了,苦笑一声,“你要是回去,就告诉他,我秦石永远不会答应他。你要是留下,我只求你一件事:一人做事一人当,有什么冲我来,勿要伤害神武营的弟兄。”
第九章
过了一个多月,天冷得愈发可怕,已经下过好几场雪。秦石早上起身后,将新送来的绛色绢面本子看了,再投入火盆中烧掉。
天降大雪,操练不便,秦石便让所有将士都在自己营帐里待着。自己则拣了本兵书,坐在灯下慢慢地看。
“将军,西海原的信。”
钟林捧着一沓信急匆匆地走进来,秦石抬眼,似乎没看见被落下的门帘遮挡的人,? “算盘打得精……”秦石喃喃,“算了,你先出去吧,让今夜巡守的将士警醒点,可能有变。再让阮参将来一趟。”
“得令。”
钟林出去时,沉重地拍拍门口之人的肩膀,叹着气走了。
玄晏提着一桶结冰的水,一动不动。
帐内传来甲胄和兵器之声,玄晏抬头,哑着声音叫道:“秦将军……”
秦石穿着铠甲,提了杆□□出来,与他擦身而过,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漫天飞雪,刮得人脸颊生疼。玄晏放下水桶,进帐提了柄长刀,匆匆跟了过去。
阮参将是个虎背熊腰的汉子,在他之前跟上了秦石。他奇怪地看了眼气喘吁吁跑来的玄晏:“将军,这小子就是你之前收的近侍?”
秦石唔了一声,一个眼神都没给,掀开了一间营帐的门帘。
营帐里原本横七竖八的一片,被冷风一灌,正要跳起来破口大骂,看见秦石的脸后,当即傻了眼:“将军……”
小兵们忐忑不安,本以为他要训斥一番,却没想到秦石交待他们穿紧衣服,便转头去下一个营帐。
如是者三,就连阮参将都摸不着头脑。他一个眼神,默默跟在背后的玄晏当即被钟林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