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们见长老如老鼠见了猫,纷纷一个激灵,噤若寒蝉地行了礼就跑。秦石茫然地望他一阵子,这才意识到玄晏回了洞明宫,百般思绪之下,竟然莫名其妙地开口:
“你回来做什么?”
玄晏不动声色地皱眉,然后缓缓亮出一把剑来。
剑很清亮,浅淡的月色下弥散出水波般的幽蓝冷光。此时剑身躺在玄晏手中,便像是他捧着一汪幽蓝的月。
秦石行伍出身,见到幽蓝色泽,当即下意识地皱了眉,说道:“这颜色可不吉利。”
凡间的剧毒之物,和他只见过区区几次的见血封喉的东西,都是这个颜色。
玄晏淡淡地道:“没什么吉不吉利的,用来杀玄凛的兵器,要那么漂亮作甚。”
他一顿,话题很快转了回来。
“倒是你,方才在做什么?”
我在想你。
秦石的脸皮还没厚到可以直说的地步,索性闭了嘴,一言不发地瞪他。
玄晏与他对视,见他不打算开口,也没想逼迫他,径自收了剑往里走。秦石恼羞成怒,张嘴便来:
“今晚月色真美。”
说完他就想甩自己一耳光。
好好的糙汉子,怎地和玉京吟诗弄月的文人似的,见着月亮就胡诌。
然而无论如何,不管他心中有多后悔,一炷香后,玄晏拎着两坛酒,与他坐在了屋顶上。
长老的洞明宫在玄天山东北角,虽然隔着幽深的山涧,但地势只比掌门的隐元宫低一点点,因而坐在屋顶时,放眼便是漫天星斗与点点烛火,也难怪秦石之前看走了神。
“上一回我们这样坐着喝酒,是什么时候?”
玄晏冷不防问了一句,秦石没想起来,眼前却忽然窜出他俩在神武营时的场景。
也是大半夜的,两个疯子对着雪月发疯。
恍若隔世。
玄晏拍开一坛酒递给他,自己又拍了一坛,却拎在手里不喝。秦石仰头灌了一大口,意犹未尽地抹抹嘴角,奇怪地看他:“你怎么不喝?”
“我想了些对付玄凛的法子。”
这是两人如今最不愿面对的话题,秦石说不清心中是愧疚还是心痛,只听他道:“我之前说的自有办法,并不是哄清鸿玩的。要收拾玄凛,祭奠我含冤而死的师兄们,即便只两百多年修为,我也有十足的把握。”
秦石心下一喜,正要问他,眼睛却忽然一花。
是错觉吗?
他张张嘴,却觉得浑身绵软,使不上力,连拎着酒坛子的手也跟没骨头似的,渐渐松开了酒坛,任其骨碌碌滚出屋檐,在地上摔得粉碎,酒水横流。
秦石烂泥一般倒在他身边,唯独眼睛圆睁,似是意识到他的打算,试图阻止他。清隽的玄晏却轮廓模糊,一个变两个,两个变四个。
他终是昏了过去。
玄晏垂眼看了看自己拎着的酒坛,也扬手一扔,将之摔碎,再挥挥手,示意闻声而来的守卫弟子退下。
他捡起被秦石随手丢在一旁的大氅,动作轻柔地将其卷在秦石身上。
——方才,他与清鸿在隐元宫议事,转头便看见了在屋顶发呆的秦石。清鸿心领神会,让弟子准备了大氅送来。
他抱起秦石,因为短时间失去两百多年的修为,手臂有些松软无力。可他还是神情淡漠地将秦石送回屋中。
月色黯淡。
所有窗子都被细心地掩好,玄晏坐在床沿,在他脖颈上平和一吻。
“好梦。”
半个时辰后,清鸿玄晏与铸剑师中的师妹,三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蒲兰附近。
戈壁大漠的月色肆意地泼洒,清鸿依旧噙着戏谑的笑,只是不再如之前那般肆无忌惮。
铸剑师的师兄之前奉清鸿之命,与一众守卫弟子潜伏在这浅浅的湖水附近,看守真阳祖师留下的宝物。玄晏的新佩剑,便是之前他发现的天外玄铁铸造而成,清鸿也亲自下去看过,对剩下的宝贝很感兴趣。
“祖师一定在湖底藏了不少宝贝,回头遣弟子下去挖挖,说不定能找到更多好东西。”清鸿摩拳擦掌,瞥见众人异样的神色,终于想起了正事,“师叔,你当真要这么做?”
玄晏神色平淡,“你要是能有别的法子,也不枉我这么辛苦了。”
清鸿的神情愈发正经。
“然而这么多金丹……”
有玄晏的提示,弟子们已经下水搜寻过了,找到了三颗真阳祖师留下的金丹。护送金丹要花不少力气,清鸿让弟子们不要声张,只在湖水周围设下重围,以防有人窃取金丹。
天外玄铁掀开之后,底下露出的宝物只有冰山一角,能迅猛地提升修为的金丹只是其中之一。然而时间紧迫,清鸿无心继续挖掘,又问了玄晏一遍。
“先前师叔你回复时进境快,一是因为之前突破过了,二是因为玄铁匕首贴身藏着,三是因为秦石阴差阳错给你打通经脉。这种大运很难走第二次,何况是祖师的金丹?”
玄晏抛来一个何必多说废话的眼神,清鸿当即住嘴,随即默不作声地看了一眼玄天山的方向。
他肯定不是最希望玄晏平安无事的那个。怀有这种期待的人,还在玄天山上躺着呢。
清鸿命弟子先送铸剑师兄妹回门派,然后取出了太极金印。
“……开始吧。”
第六十八章
秦石倏地睁眼。
他眼神飘忽了一阵子,逐渐安定下来。他抬起手,才发觉自己一直握着卷书。
据说是先任长老留下的。
他缓缓坐起身,盖在身上的袍子落在腿上。秦石这才意识到,他竟在榻上待了一宿。
清晨露重,寒气侵身,玄天山上更是如此——据说山底下已经下过好几场雪了。隆冬时节,他这样睡了一晚也没染风寒,只能是拜自身修为所赐。
屏风之外,几扇窗子整晚没关,放眼望去,庭中矮松寂寂,松针上托着一团团雪,不时传来雪团落地的声音。
前任长老闲时很喜欢亲自打理院子,洞明宫的许多物事都是他留下的,瞧起来文雅又干净。他舍不得动,心中也总有蠢蠢欲动的念头,让他不敢随意改换。
即便,如今他是长老。
“秦长老,弟子送衣物来了。”
两下敲门声,侍应弟子将衣物送入房中,从屏风后只能看见他四处忙碌收拾的影子。秦石翻身起来,那弟子却动作一顿,随即迅疾地收拾完毕,退了出去。
秦长老,是门中弟子对他的称呼。
他以为他排秦字辈。
事实上却不是。
掌门行清字辈,按道理,他应该与掌门同辈,或比掌门辈分高。然而纵观这几代所有字辈,根本没有“秦”字的身影。
换而言之,他是玄天门的异端。孤零零挂着长老的名号,不知何处来,不知往何处去。
然而只要他问起此事,那个慵懒不成模样的掌门便顾左右而言他,三下两下,总能将话题绕过去,让他自觉地闭嘴。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秦石披了衣裳,起身去关门,门外却有人进来,与绕过屏风的他径直对视。
丹言不动声色地皱眉。
秦石觉得他皱眉的样子似曾相识,又想不起在哪见过。正在发愣,对方先淡淡地开了口:“我见房门没关,便进来看看。”
这理由找得蹩脚,长老的房门又不是洞明宫大门口一眼能望见的。
秦石估摸着他有事找自己,丹言又说:“掌门找你。”
丹言似乎从来没把他当成过长老,秦石却觉得很正常,甚至觉得,丹言不该叫丹言,应该有别的名字。可他想不起来。
只要他一试着回想,脑子里便像是几只饿鬼在不停地撕扯抓挠,疼得他不敢多想。
掌门清鸿说他是得了天道运势,受了世外高人的修为,晕倒在玄天门山门前,被弟子发现,报给掌门。清鸿不忍心上天对玄天门的恩赐流落在外,便将他带回门中,好吃好喝地供着,还给了他个长老的身份玩玩。
清鸿说这话的样子还在他眼前闪现,那似笑非笑的样子,就像在说“我骗你又如何”,可又让人不敢质疑。
玄天门的新掌门不是省油的灯,千万别被他的外表骗了——如今所有修真之士口耳相传的忠言。
丹言衣袂飘飞,带着两个弟子,转头便走。那两名弟子也没正眼看过他,仿佛他这个长老不存在。秦石想都没想摆架子的问题,回头抄了外衣,匆匆跟上去。
隐元宫离洞明宫很近,一行人走了两步便到了。秦石进了隐元宫,自觉地找到长老的位置,然后,一言不发地看着掌门及几个丹字辈的弟子议事。
弟子们对他避之唯恐不及,也会暗中议论他,被他听见过。都说他这个长老,做得十分不对劲,往常的长老都是上一辈留下来的厉害的,能关起门收拾掌门的人物。从他开始,反倒是被清鸿供了起来,当一尊神像在养。
他很是无聊地望着窗外出神。
当神像供着又怎了?他连自己是谁都不清楚。
来历不明,就连此刻坐在这里,都和其他人不一样。
他的肤色偏黑,远不如其他人那般白皙。其他人穿着道袍,像是从天而降的仙鹤,他倒像个江湖骗子,皤子一挂,可以去凡间招摇撞骗的那种。其余人的法器都是不沾手的,他反倒喜欢亲自拎着各式各样的兵器,在清鸿教授弟子们时,将他们打得鬼哭狼嚎。
丹言的冷傲,丹莫的古灵精怪,丹成的持稳,他一样都没有。
“长老在想什么?”
他猛地回神,见几人盯着自己,不由脸上发烫,低声道:“没什么……”
问他的是清鸿。清鸿咳了两声,眼神一斜,妖魅中带着两道凉风。丹字辈弟子们有所感应,纷纷收回自己的目光。
秦石对这位掌门印象尤为深刻。明明说起来妖魅乃至可以说是漂亮的容貌,清鸿偏就能带出几分英气,令人不敢轻言亵狎。
他记得今年夏天时清鸿下了趟山,就在蒲兰附近待了两日,结果被路过商旅认作妖魅,吓得落荒而逃,气得清鸿哭笑不得。
清鸿又轻咳两声,示意丹成:“你来告诉长老。”
丹成颔首,神情没有丝毫波动。
“禀告长老,再过段日子,东海灵净宫新任掌门会前来拜访,掌门预备将门中修缮一番,尤其是几处殿堂院落,年久失修,不该在客人面前失了体面。”
秦石恍然,“自该如此。”
众人静了一会儿,秦石后知后觉,茫然地道:“莫不是我还得说什么?”
几人脸色各异,良久,丹言霍然起身,低斥道:“不可救药!”便走了出去。
清鸿没有出言阻拦,反倒是摆出看好戏的姿态。丹莫叹了口气,也拿出整理药材的借口,退了出去。
殿中只剩三个人。
清鸿懒懒地打个哈欠,丹成眉头皱起,声音冷肃:“师父,您好歹是掌门,况且长老也在场,您怎么也该……”
“行了行了,到底谁是师父?”清鸿长指一摆,示意他闭嘴,又状似头疼地揉着脑门,“我怎就收了你这么个呆头呆脑的徒弟,真是冥顽不灵!”
丹成冷笑,不为所动,猛地合上手中的书,拂袖而起。清鸿眼巴巴望着徒弟的背影,一拍桌案,砰的一声响,可嘴中嘟嚷声又极小:“还没天理了……”
他们师徒的相处向来如此,秦石现在已经能处变不惊了。他看了看清鸿预备整修的几处,问道:“寒冰牢不打算整理么?”
清鸿眸光一闪。
“长老应该是忘了,寒冰牢是处理重犯的地方,灵净宫客人可不会往那边去。”
秦石深以为然。
他想了一阵,觉得没话说了,便起身告退。
清鸿见他起身时摇晃一下,眼神似有迷茫,问他:“长老是否不太舒服?我遣丹莫给你看看?”
秦石茫然一阵。
清鸿仍懒懒地笑,眼神却渐渐肃然,右手在袖中扣出个术势。
“长老?是在叫我?”
清鸿绷紧的身体渐渐放松,故作惊讶地道:“当然是在叫你了,长老该不会想效仿先辈们,把整个门派都丢给我,自个云游潇洒去吧?”
秦石无语:“自然不会……”
清鸿善意地笑,催他赶紧回去休息。他懵懵懂懂地走到庭中,忽然回头问清鸿:“我究竟……”
他身后,门竟然悄无声息地关上了。
洞天大会之后,便有传说灵净宫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内乱中,新任掌门继位,将整个门派封闭起来,前后“清理”了近半年,才再次敞开山门。
清鸿觉得,以他这位老熟人的路数,才封了半年的门派,真是心慈手软了不少。
那可是当初放走玄凛,给玄天门留下心腹大患的主儿。也确实如那位所料,留下玄凛,玄天门的确束手束脚,顾忌良多。
清鸿善意地磨磨牙。
如今两人都是掌门,他非得趁着这个机会,给那位点颜色瞧瞧。
玄天门摆出的阵势着实惊人,玄凛叛乱之后,就连洞天大会也不曾如此隆重。弟子们见掌门如此重视,以为要与灵净宫交好,纷纷拿出拼命的架势干活。
只有丹成知道,以他师父老人家的兴致,应该是打算秋后算账。
他想想就头疼。
他的师父,实乃玄天门开山以来旷古绝今的奇才。奇葩之才。
“师父……”
清鸿斜他一眼,“你别多嘴。”
丹成额头青筋突起,忍了忍,只能闭嘴。
巳时许,灵净宫诸人步入天枢宫殿前广场。
为首之人一袭招摇的红衣,甚是惹眼。清鸿眉头一挑,握紧太极金印,便见红衣步伐一滞,慢了下来。
丹成叹气。
他师父大概是没救了。
不过,毕竟都是掌门,不能做得太难看。清鸿见好就收,一副挑衅得逞的模样,反倒让十鸢无言以对。
近两年不见,十鸢觉得玄天门改换一新。她懒得与清鸿计较,目光在玄天门诸人身上掠过,略有不解地问道:“玄晏呢?如何不见了?”
绷在玄天门之中的无形的弦,乍然断裂。
弟子们纷纷变了脸色。
他们知道,这是个绝对不能提及的名字。自从那日之后,清鸿便下了命令,如非他准许,绝不可再提起这个名字。
人群中起了阵潮水般的压抑的惊呼。
清鸿顾不上瞪十鸢一眼,霍然回头。秦石站在人群之中,茫然的眼神逐渐凝聚,定住。
他看见秦石颤了一下,像是突然间没了支撑,倒了下去。
第六十九章
洞明宫内气氛压抑,清鸿出来时,少见地掩盖?1 几个丹字辈的弟子已经进去稳固阵法了,秦石的情况算是暂时稳定下来。清鸿低垂视线,终于听见了十鸢的声音:
“玄晏长老他,还活着么?”
清鸿嗤笑:“你这掌门做的有意思——害我现任长老咳血昏倒,反问我玄晏是死是活?”
十鸢似乎没有听见。
“那就还活着——他若是死了,你不会这般没大没小地,直呼其名。”
清鸿突然觉得,十鸢比丹成还要了解他。
半晌,清鸿才跟没了骨头似的瘫在椅子上,悠悠地道:“确实没死,不过,也和死了差不多了。”
十鸢眉头一挑:“是玄凛做的?”
不说还好,清鸿额头青筋突起,拍了扶手便骂:“要不是你当初把人放走,师叔何苦被逼到这步田地?!不如今日我剥了你一身修为,给师叔补补身子?!”
周围灵净宫弟子闻言色变,霎时间一室剑拔弩张。十鸢淡淡抬手,示意弟子们不必紧张,才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巧玲珑的锦盒,放在两人之间的桌案上。
“我灵净宫虽然不比云门,有通彻鬼神的咒术,炼药一法却是无出其右。这是修补身体的上好丹药,本已备了一枚作为贺你继位的礼。但玄凛之事,我十鸢难辞其咎,这是另一枚,聊表歉意。”
有了十鸢的丹药,秦石的情况很快稳定下来。清鸿忙了一天,早已疲惫不堪,却在沐浴之后,提着一盏灯,只带丹成一人,悄无声息地摸向了寒冰牢。
丹成拿了照明的符咒,站在寒冰牢入口处,留清鸿独自一人走向山洞深处。
寒冰牢上次坍塌后便废置至今,山洞与小路久未修缮,坑洼不平,难以下脚。不过,对于清鸿而言却不算什么,他轻巧地行进着,似是不知在洞里走过多少次。
之前需要纵身跃下的洞口已经坍塌,山体移动,露出一个两人高的口子,里面广阔的空间一览无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