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刚刚掉下玄天山时,被他杀掉的两个弟子,微微叹气。
云门秘法加持的符咒起了作用,二十年修为平缓地度入秦石体内。秦石初时还冒了冷汗,临近结束,已是平和安定。
成了。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两人愈发熟练。玄晏没有贪快,一次就二十年修为,耐心得很。只是俩人一直待在云岳居所不挪窝,连特地拨给他们的院子也不回了,玄晏也没多心疼云门的特殊符咒,把绘制符咒的朱砂墨用了不少,将云岳气得够呛。
三十天过去,秦石身上扛了一百二十年修为。玄晏这般大方,令云岳啧啧称叹,艳羡不已。
一百二十年的修为啊,已经把门派里许多弟子比下去了。
丢了这么多修为,对玄晏也是个不小的损伤。秦石身上轻快不少,每天提着长刀舞得虎虎生风,他便坐在檐下调息养神。
武学带修为,玄晏也不敢保证自己能在他刀下走上几招,便对着招式暗中比划。云岳溜达着回了自个居所,见秦石精神奕奕地舞刀弄剑,玄晏安安静静坐着,便起了促狭之意,凑到玄晏身边。
“长老,”他沉着语气,拿出掌门的派头,“注意身体。”
第六十三章
“秦石!醒醒!”
玄晏似乎没料到昏过去的他有这么沉,甚至不得已间动用了术法,才将他送回房里。
他不是大夫,也不知秦石的问题出在哪里。
因此云岳被请了回去。
“这是……”
云岳刚溜走就被人急着找回来,此时看见满屋子忙乱,已经顾不上遮掩自己被挤出掌门住处的事情。找他的守卫弟子慌张得不成样子,他一路上都在揣测,可看见屋子里诸弟子的脸色,还是忍不住有些紧张。
若是论修为和资历,他连看都不会看秦石一眼。但旁边还有个虎视眈眈的玄晏……
先一步到来的丹药弟子看不出什么毛病,只得紧张地站在旁边,等掌门决断。玄晏亦是盯着他,愣是将他盯出了满身白毛汗。
慌乱的弟子们被悉数请出房间。云岳深出一口气,不满地瞟着玄晏:“一次给一百二十年修为,也不怕撑死他?”
玄晏冷笑:“云掌门何必担心这个?倒是掌门先前没说过渡劫之事……”
云岳后知后觉,顿觉啼笑皆非:“你……你居然以为这是渡劫?他根本没修行过,都是捡你的便宜,哪来的劫给他渡?”
“我曾教他一些调息的法子……”
云岳懒得听他解释,大手一挥:“是心魔。”
玄晏怔住。
云岳甩甩袖子,底气足了很多,“可不能怨我。古往今来,敢用这法子的人屈指可数,我师祖的师祖也不一定知道会有这种事。这家伙不知修行的忌讳,就算你度给他纯粹的修为,也像给了三岁娃娃一块金砖——不懂用处。心思一乱,或好奇动用一二,可不就陷进去了?”
见他不吱声,云岳更是高兴,抓住这难得的机会继续打击他。
“那点粗浅皮毛连普通弟子都比不上,你让他驾驭你的修为?你什么身份天赋,他什么来历?笑话,要真有这么容易,天下修士早养成了蛊,吃到最后的就是赢家。”
“够了。”玄晏打断了他。
“我该怎么做?”
秦石陷入灰色雾气中良久,终于回过神来。
自己好像出事了。
跟着玄晏这么久,他已经习惯周围冷不防出现些奇怪的事情。一开始他还以为是玄晏又在练什么术法,把修为度给他以后,玄晏每天都要调息很久,才能让身体适应日渐浅薄的修为。
他练了一上午的刀法,自觉有了修为之后,武学进境也神速起来,便贪快多练了会儿。哪想到回头一看,竟看见松弟的脸。大惊之下,胸口气息紊乱,那股灰色雾气便突然围上来。
松弟十几年前就死了。
他在雾气里摸索一阵,想起松弟,只能叹气。
眼前忽地就起了变化。秦石愣愣地看着周围,景色拉扯一阵,他便站在了群山围绕的村子里,面前是个瘦骨嶙峋的孩子。
秦石人高马大,跟孩子站近了,看不清脸,便下意识退后几步。
他僵住了。
孩子扯着身上破烂衣裳,遮住瘦得凸显出来的肋骨,抓着一只兔子,亦是愣愣地看着他。
秦石觉得自己的声音一定是哑了。
“松弟……”
他僵了半晌,孩子反倒先反应过来,羞赧地笑着,上来拉他衣袖,又松开了。
“客人从哪里来?”他说,“我们村子很偏僻,很少有外人进来。客人你应该是大官吧?穿得这么好看。”
秦石嗯了一声,眼眶有点湿。
他们一家子住的村子很偏僻,虽然在京畿山里,却是穷山恶水,也没甚引人入胜的景色,日子过得穷苦,家家户户都是靠山吃山的。可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有搬去别处的念头。
整个村子吃惯了山,也没有手艺,出去只能给人做苦力。要是风景好还好说,可能有官场潦倒的读书人来做教书先生,他们却连教书先生也请不到,只能一代代地穷着。
孩子怯怯地笑了笑,“客人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该不会是我哥哥刚才叫了几声,被客人听见了吧?”
没等秦石说话,里面有人叫了句阿松,他飞快跑进去,又跑出来,对着秦石不好意思地挠头。
“真是对不住啊,我家哥哥吃得很多,趁我娘去送饭了,我得赶快进山去找点东西,给我哥填肚子。”
秦石茫然地看着屋子里。
这间破屋没有门,穷苦的山里根本不需要家门。家家户户几乎都是家徒四壁,靠天收成。有个更瘦长的少年在灶前忙活,应该是在收拾东西。
那个少年转头看来,对他局促地笑了笑。
仿佛有刀光落在两人中间,刀光这边是他,另一边也是他。
秦石看着局促的少年揉搓更破旧的衣服,不安地道:“真是对不住,我娘已经做了饭,但我吃不饱,现在根本没力气……”
秦石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他自幼胃口就大,每天的饭量是同龄人的两倍还要多。别人吃一碗,他要吃两碗多——还不能少,只吃一碗,会饿得走不动。
少年看了一眼等候多时的秦松,恳求他:“客人能不能帮帮忙,我弟弟要去抓两只兔子,很快就回来。他很厉害,也能认路……”
秦石刚想问那只兔子哪去了,抬眼就看见它躺在灶上,已经准备下锅了。
可是刚才都没看见。
秦石脑子有点晕,在少年的千恩万谢中,随着秦松离开。
上山的路他走了不知多少遍,闭着眼都能跟秦松走过去。秦松似乎很惊奇,连连夸他:“客人你可真厉害,整个村子就数我和我哥喜欢进山了,其他人也来,都比不上我们熟悉。不过……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也是我们村的呢。”
秦石勉强一笑。
秦松又蹦蹦跳跳走了两步,目光落在不远处的草丛里,开心大笑。
“运气可真好,又抓到两只兔子,今天哥哥可能吃饱了。”
秦石心酸不已。
他也曾经为自己的饭量骄傲过,那是在父母供养得起他之前。整个村子乃至山里山外,都知道他们村出了天生的大力士,力大无穷,吃得多也在情理之中了。
可他太能吃。出去做活,别人会被他吃穷,便被打发回来。从前羡慕过他的村中伙伴也不免投来异样的目光,有些口无遮拦的小孩,见面甚至会笑话他。
家里总不能被他吃干净,父母逐渐不耐烦,给他填饱肚子的重任落到了年幼的弟弟身上。
是他没用,只要少吃一点,就连路都走不了。
秦松朝他挥舞两只肥兔子,又似是看见了什么,目光就飘了起来,落到山的深处。
他把小小的手指贴在自己嘴唇上,示意秦石不要出声。
“我看见了。”他说,“有两只更肥的兔子跑过去——我要去抓,然后这两天的饭菜都不用愁了,还可以给爹娘加个菜。”
秦松开始奔跑。
高大的灌木丛在秦松小小的身体两侧分开,秦石心神不宁,拔腿想追,却发觉自己的身体飘了起来,无声地追在秦松身后,一点儿都没落下。
“就在前面!”
“我看到了!”
“你看你看,就在那个草丛里!”
秦松兴奋地蹲着,做出要扑过去的动作。秦石却觉得周围很眼熟。
他想起来了。
当年找到秦松尸首的时候,似乎,就是在这里。
第六十四章
秦石一阵恍惚,可随即便打了个寒颤。
秦松的小脸就这么冲他笑着,秦石被他笑得心底一抽,竟挪不动脚。
他看着秦松身后的山涧。
当日村人将这里团团围住,有人刻意将他挡住,不让他看已经变得冰凉的秦松。然而一圈大人,也没能拦住近乎发狂的秦石。
两只兔子噌地溜进草丛里。
周围景色似乎凝固了。
秦松咧着小嘴朝他笑,伸出小手——
“哥。”
秦石深深地叹气,恍惚间,自己的手竟然慢慢地伸了过去。
他觉得不太对。却又觉得很对。
是他对不起松弟。
两手相触,秦松的小手冰冰凉凉的,渗出一丝凉意,狠狠透入他心底。
秦松笑了。
“你在干什么?”
秦石霍然抬头,见玄晏提着一盏微黄的灯笼,自高大的灌木丛后转了过来。
灯笼光一照,秦松眉头紧皱,甩开秦石的手便往深林钻去。秦石下意识想追,终是没有迈出一步。
两人良久无言,秦石怅惘片刻,懊恼地笑笑:“又多亏了你……否则我肯定要交待在这儿。”
他的声音很轻,仿佛随时能与林风飘散,第一眼看去,宛如一个做错事准备挨骂的小媳妇。
要说心平气和,肯定是骗人的。
玄晏已经准备了满腹言辞,就等狠狠说他一顿。可见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了。
哎……罢了罢了。
“走吧。”
有灯笼的指引,高大幽深的林子变得平易近人。
秦石瞥了一眼自己的手。
玄晏一手提着灯笼,另一手拉着他,手指骨节分明,甚是有力地牵着他。仿佛只要一松手,秦石就会彻底消失在这处林子。
就算玄晏不说,秦石也知道这处林子有诡秘。应是他接受了玄晏的修为带来的变化。只要跟着玄晏,肯定能出去的。
受了他的修为,也算是个修士了。成为修士的当口,忽然陷入这种幻境中,稍微用脑子想想,就知道秦石内心深处的担忧。
修行仿佛是巨大的鸿沟,将他过去二十几年的生活彻底割裂开来。
深林簌簌,高不见天。
“当年我并未将修行之事放在眼里。”
玄晏忽然开了口。他仍旧牵着秦石,在漫漫深林中跋涉。灯火照耀,渐渐陌生的林子被灯火辟出一条路。
“我是家中幺子,排行十八。即便在宗族之中排辈分,也是这一辈最小的孩子。”
玄晏的脚步放慢许多。秦石听得入神,忽听他问道:“你可知道雁门樊家?”
“雁门樊家?”
秦石一个激灵。
他当然知道。
即便在烟消云散的四百多年后,雁门樊家,依旧是每个将领心中至高的存在。
樊家满门战鬼,满门将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将门世家。他们带兵神出鬼没,麾下烈羽骑骁勇善战,镇守着大魏北疆,令狄人闻风丧胆。
“我三岁时,狄人被邢家的烈云骑击溃,皇帝很高兴。”
玄晏讽刺一笑。
“狄人吃了败仗,烈云骑就用不上了,他趁机把烈云骑的兵权收了回去。樊家上下震动,为了自保,只好把在族中最受宠的我交到京城,以表忠心,这样才能保住烈羽骑。”
“你的爹娘……怎会同意?”
秦石心中一紧,同时有些痛恨轻易放弃玄晏的人。
玄晏却显得云淡风轻,“怨不得他们。那时我已经没有爹娘了。”
“那时我刚刚足月,父亲奉命探查狄人大军行踪,被狄人发现,力战至死,尸首却被狄人羞辱,挂在枯林中。消息传到家里,母亲悲恸之下,也随父亲而去。”
族中的疼宠不是白来的。
秦石依旧不屈不挠:“你排行十八,上面兄弟姊妹也不少,何必非得让你去?”
玄晏笑了笑。灯火之下,侧脸略有变化。
“因为我是最有用的。我的母亲是汝南公主,而当时的皇帝,是我母亲最敬重的皇兄。”
“看在母亲的面子上,怎么也得照顾照顾远道而来的外甥不是?”
不知不觉走出了林子,视野顿时开阔。站在山林边缘往下望,原先平静祥和的村子,此时蒙上了薄纱般的雾气,远远看去,竟让人觉得不安。似乎有什么东西随时会冲破雾气,向两人袭来。
“进了村子,可能会有你的熟人。”玄晏似笑非笑,“切记,不要说话,不要应答。”
“要是朝我们挥刀怎么办?”
“有我在,怕什么?”
两人沿着小路缓缓往下走。朦胧间不少人影缓缓浮现,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纷纷朝秦石打招呼。
音容笑貌,一如往昔。
秦石已经出了一身冷汗。要不是玄晏提醒过,以他的执念,他可能真会栽在这里。
村人无声地忙碌着,过着他们不曾参与的生活。秦石狠狠咽了一口唾沫,试图转移话题:“那后来怎么样了?皇帝……你舅舅,对你还好吗?”
玄晏无声地扬了扬嘴角。
“他再无能,再昏庸,也是个皇帝。”
联想到自己在玉京的遭遇,玄晏当时遇到了什么,秦石已经想得*不离十。
就算是自己的外甥,汝南公主的亲生儿子……对皇帝而言,也是需要防范的对象。
玄晏一笔带过。
“那时我年幼不懂事,身边又只有奶娘和几个小丫鬟,在京城吃了不少苦头。等我长大些便发觉,那些苦头,有不少是他刻意设计给我的,只为探我的底细。”
“我小心翼翼,不敢站在风口浪尖,只为保住身后的樊家。因为我很明白,倘若樊家倒了,我就真的完了。”
“樊家也算是气数已尽。和狄人几场恶战,已经折损了不少人。我在玉京待了几年,樊家的烈羽骑,和我的叔伯兄弟们,在一场恶仗中折了七七八八,已经成不了气候了。”
“他已经不需要在意烈羽骑。被打成了废物,收回兵权也是多此一举。”
这和别人对“樊述”的评价完全不同。
秦石琢磨着如何开口,玄晏自嘲一笑:“我没法认命……他觉得我没威胁了,我便趁机陶炼自己。晚上是走马斗鸡的公子哥,浪荡儿,白天则躲在房里,星象算术,兵法诗词,无所不沾,无所不学。”
“之后呢?”
“不慎被发现了。他本来要杀了我。恰好师父凌远长老云游至京城,出于怜悯,将我带走,并允诺不再踏入京城一步。之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秦石听得入神,待他脚步停下,才发觉已经走出了村子,站在灰蒙蒙的雾气之前。
这里应该就是出口了。
“我无意强迫于你。不过提供了一条路给你,恰好需要修行而已。”
“你救我于水火,让我不至于在最落魄时走火入魔。你内心良善,心境纯粹,即便是我,有时也不免自惭形秽。其余的事情,皆是身外之物,又何必在乎那么多?”
仿佛有淡淡的雾气逐渐消散。云开月明,一片和畅。
“那么……我再问一次,你可愿与我一起?”
第六十五章
自打秦石醒来,云岳唉声叹气的次数就愈发多了。
他觉得自己怎么就那么背运呢?
秦石醒了后,他的寝居自己是再也进不去了。玄晏这个长老,鸠占鹊巢也不嫌害臊,居然就这样拉着秦石住下来,不管他的死活。
人家是琴剑和鸣了,那武夫又拿了玄晏小一半的修为,就算对上他,也完全不怕。
云岳心有戚戚。
云门难得有遍洒日光之时,山上云层稀薄,淡金色的日光剑一般穿透下来。
守卫弟子们眼观鼻鼻观心,假装看不到失魂落魄的掌门。
“怎么坐在这里?”
玄晏仙袂飘飘地走下来,明明目不斜视,云岳却觉得被他甩了好几个白眼。
“怎地不和你的将军卿卿我我了?”